庄清流安静了片刻,转而往她身后看了一眼,四周月光萦淌,光影浮动,数十步外的地上有一片小小的阴影,那是梅花阑母亲的墓。

  随随便便一走,居然就恰好走到了这位长辈的墓前,想来关于女儿看上了一个不省心的花精这种事,冥冥中也是有人在天上操心的。

  庄清流叹了口气,收回目光,冲梅笑寒边走边语重心长道:“晏城主,一直没人能说清我到底为什么就突然死了又活了,哪怕这么长时间以来,我跟梅畔都多有猜测,但也没有一个能切实得到验证。可我身上这个丝线不同——”

  “它是活的,活的就意味着可以人为操控,我却对它一无所知又触碰不到。不管到底是不是无足轻重,我总要想办法,尽快把它都弄没,否则哪一天,她忽然在梅畔面前把我毫无征兆地割成一堆碎片了,这算怎么回事?要是你亲眼目睹,你受得了吗?”

  “……”为什么要描述成这样。

  梅笑寒不由顺着她的话想了一下那个场面,觉着正常人都很难受得了。

  庄清流又不动声色道:“而之前这段时间,我故意放着不怎么在意,它就除了缝缝补补也没什么存在感,我不算隐瞒你。只是数日前,在我和梅畔刚好对付鬼新娘的时候,它突然短暂发作了一次——谁知道它是不是就在等待这种时机,又或者是不是刻意想让梅畔知道从而刺激她?”

  梅笑寒居然觉得她说得有点道理,不过还是诚恳道:“只要你没被切成碎末,花阑不会在这种关键时刻被刺激到的。”

  “话虽如此,”庄清流点头,“但是你想想,如果梅畔知道了这个东西的存在,却拿它完全没有办法,那她会怎么样?”说完自己接着道,“其实也不会怎么样,左不过是之后会没有一天宁日,心里没有一丝半刻能放松。”

  梅笑寒听着听着蹙起了眉。

  这时,庄清流最后道:“可最重要的是,她本身又不会搭脉诊病,如今让她知道了、和我自己想办法去解决,这能做的事情都完全是一样的,是不是没什么区别?”

  梅笑寒真的有感觉被她七言八语地三两下糊弄说服到。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刚走进院子,头顶院墙上立刻有一道桀骜不驯的声音大骂道:“呸!小崽子!!红毛的小崽子!”

  “?”

  庄清流立马抱着仰在她臂弯睡觉的梅思归,转眼看向声音的来源——那是梅笑寒养的一只蓝色斑纹的虎皮鹦鹉,身上还有点杂毛。平时就精神抖擞又神气,整天站在院墙上,见谁来都要开嗓招呼两句。

  可它之前不是这样的,它之前嚎的都是“美人儿吉祥!大吉大利!!”

  “哦。”

  梅笑寒推开门,笑着抬头看了一眼,给庄清流解释:“这个鹦鹉有点脾气,平时遇见喜欢的人就会自己说吉祥话,不喜欢的则张口就骂,所以我才会把它买回来。而它之前呢,跟思归有过点过节,所以老爱骂它是红毛。”

  庄清流顿时有点兴趣地往院墙上瞧了几眼,毕竟会说吉祥话的鹦鹉一大把,爱骂人的也有,但凭自己喜好“见人说人话,见鬼就大骂”的却算得上有个性了。

  有个性的杂毛鹦鹉立刻大声:“红毛小崽子来干什么!呸!!红毛小崽子来干什么!呸!!”

  庄清流:“……它这是快要成精了?”

  “没有这个苗头。”梅笑寒走到廊下后,解下披风抖了抖,“顶多有点灵性。”

  “花阑以前来找我议事的时候,也受了它一阵谩骂,但是临走时,就很顺手地把它头上的毛拔秃了,后来这鸟一见她,便有多远飞多远,别说骂了,连嗓都不敢开。”

  梅笑寒说着招手,把鹦鹉从院墙上招了过来,翻了翻脑袋上的花毛,指给庄清流:“你看,现在这一块儿还没长全。”

  庄清流顿时低头笑了好几声,大概是她天生讨动物和草木的喜,这鹦鹉才从来都没有骂过她。

  梅笑寒跟她闲聊说完,便进屋很快换了衣服洗了脸,出来时手上拿了一个碧色的小瓷瓶,递给庄清流道:“庄前辈,这是我近日翻阅一些杂籍配出来的,估摸着用来止疼,有那么一点用吧,你自己悄摸地先留着吃。至于扁氏的人,过来还得两天,到时候我寻个契机,把花阑暂时支开,你就不用多费心跟他们暗中联系了。”

  “多谢。”

  梅笑寒随便冲她摆摆手,脚步匆匆地又裹上披风拐向了宗阁。

  在她身后,庄清流垂眼一动不动地看了手心的小瓷瓶一会儿后,又抬头,默不作声地看了很久周围的无边夜色。她知道梅笑寒是好心帮忙,但自从她来了这个世界,但凡想干点儿什么事,就似乎从来从头至脚都是透明的……也就只能,只能欺负一下怀里这个乖乖套了隔音罩就睡觉的鸟崽子了。

  想到这里,庄清流低头,忽然取了裹住梅思归的隔音罩,梅思归立刻醒了过来,眨眨眼看她。庄清流立马一笑,给它又罩上,再取下。

  梅思归四仰八叉躺她手心,可爱地由她盘弄:“啾啾?”

  庄清流学它“啾啾”了两声,然后笑着把隔音罩三两下捏了个耳机的形状,又给梅思归戴小脑袋上了。梅思归这次好像觉得很新奇,于是探出长脖子,在旁边的小河水面自照了一下。

  “——啾!”很喜欢。

  “那就给你了。”庄清流伸手取掉,给它挂脖子上,道,“以后谁再骂你红毛小崽子,你就戴上给它看。”

  “?”梅思归单纯地短暂反应了一下后,忽然炸毛地飞起来就往梅笑寒的院子冲,好像要立马去大骂回来一样,“啾啾啾啾啾!”

  “唔……不可以,打架这事可不行。”

  庄清流一把将它捞了回来,按在怀里语重心长地低头道:“你要知道你都是怎么被养大的,掉一根毛都很贵,怎么能随便跟鸟打架呢?”

  梅思归:“啾啾?”

  “我帮你?那也不行。”庄清流捏着它的两片小翅膀往开提了提,“怎么说呢,虽然你被骂了,但妈妈觉着,这还没有严重到需要大人帮你出头的地步呢。”

  梅思归:“……”

  庄清流又低头笑了几声后,抱它穿过山路和梅枝,一溜烟儿回了院子:“宝贝,爱不爱吃鱼?”

  ……

  不管梅思归爱不爱吃鱼,梅花阑肯定是爱吃鱼的。昨晚一夜,大概是梅家宗阁所议的诸事都有了解决的办法,所以梅花阑这次并没有外出,而是在天明的时候稍带疲惫的回来了。

  庄清流一大早就起了床,做了很多香酥鱼,这会儿笑眯眯地趴在桌子上,看一大一小都吃了很多后,才忽然问梅花阑:“你平时都跟谁关系好啊?我小篮子都准备好了。”

  结果梅花阑吃鱼的手顿了顿后,似乎是会意地偏头看了她半天,却没说话。

  庄清流冲她挑起一侧眉:“嗯?”

  梅花阑这次擦了下手,却只是转头燃了一张传讯符,喊梅笑寒简洁道:“过来拿鱼。”

  然后就没了。

  庄清流:“?”

  梅花阑迟迟从她脸上收回视线,于是又给梅思霁燃了一张符,还若无其事道:“给宗主和思提送过去,你要是喜欢,也多拿一些。”

  ……

  “就这?又没了?”庄清流从厨房又新捞出一锅后,出来叉腰站门口一指,“那我精心准备好的这几十个小花篮儿都是干吗呢?”

  梅花阑:“……”

  庄清流又看了她一会儿,从厨房门口走树下后低头,觑着梅花阑的视线越来越微妙诡异——她觉着梅畔这人恐怕有社交障碍。这世上没人跟她关系好。

  梅花阑被她盯得如芒在背,好半天才略微转头,解释道:“我……”

  “嗯。”

  “——我知道你要‘我’什么,”庄清流忽然点头,伸手轻轻拍拍她的脸道,“但是畔畔,我喜欢你多说话的样子。”

  梅花阑忽然抬头看她。

  庄清流随便在她面前蹲下身,托着腮撑她膝上:“而且呢,我还喜欢你在别人面前跟在我面前一样,不端着,会撒娇,经常笑,对人好,这样多可爱。”

  而这样可爱的人,怎么会在生活中人缘这么差呢,居然送个炸鱼都送不出去。

  梅花阑随着庄清流的动作低头后,便将手放到她脑袋上,很快解答了这个问题:“因为那都是不可能的。”

  “我不可能在别人面前跟在你面前一样。”

  因为你跟别人不一样。

  “……”

  庄清流二话不说地起身,抱起女儿就走了……女鹅思归倒是有很多大鹅朋友,来回叼了数次小花篮,才热情地请每一个朋友都吃上了妈妈亲手炸的香酥鱼。

  可见这有些人啊,她表面光鲜亮丽,其实背地里连女儿都不如。

  ……

  梅花阑先是看了会儿梅思归来来去去叼鱼送朋友的样子,目光又挪到庄清流准备的花篮上看了一会儿——花篮都是她平日里看书,经常看到那种编织图鉴学着编的,有些还有兔耳朵和长鼻子,十分可爱。里面又垫了干净的荷花叶子,每一篮还提前放好了一包糖果。

  这人真的很用心,又那样可爱。

  她很好,没有人舍得拒绝她。

  于是大半天后,梅家仙府内所有的长老和长辈都在睡前收到了由一只灵鹤衔来的来自端烛君的请帖,请帖是一张精心准备的洒金梅花笺,翻开都是熟悉的手写小楷,一笔一划都能看出沉静又圆融的笔锋,就好像写下这些字的人,心情一定十分愉悦,封面还有梅花阑郑重其事的名字。

  翌日一大早,梅家仙府内所有的长辈们集体早起,脸色古怪地盛装出席、齐赴梅岭大殿,纷纷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因为这可是万年一次的……梅花阑居然要开宴请人话事。

  这真的很诡异。

  众人安静地到齐坐下后,都纷纷要商量什么大事一般,面色郑重地左右转头,看向东首的梅花阑。

  气氛又冷又凝重了半晌后。梅花阑于是端坐开口道:“请喝茶。”

  “……”众长辈均以为茶中有什么玄机,立刻齐齐低头拂袖,端起茶汤细品一口,回味半天。

  见无人说话,梅花阑便问:“如何?”

  “……”一长老自觉会意道,“好茶。”

  有人开头了,其余数人便很自然地纷纷接上:“是啊,好茶,这是用的夜崖山的清泉,再佐以自香气最浓郁的舞妃莲花苞中浸染十日以上的雪顶银针所泡出的茶吧?”

  这帮长辈虽是在尬聊,但均博闻强识,并没有张口就胡来。这碗茶确实庄清流闲着没事时,照着这些步骤鼓捣出来的。

  于是感觉到自家宝贝心意被人接收到的大佬心情显而易见地好了几分,又道:“请吃花糕。”

  众长辈又纷纷端起一枚杏花形状的奶白糕点

  “虽是杏花之形,桂花香却浓郁绵长,有趣。”

  “入口酥香绵软,是用了我们后山雪鹿的鹿奶吧?”

  “啊,里面居然有一颗去核的樱浆果,酸甜两相宜,立马解腻了,真是好巧的心思……”

  ……

  梅花阑又道:“请吃鱼。”

  这次众长辈中,半天都没人开口,因为梅家虽然家风尚俭,且有家规束缚,但不少长老显然平日里都是不怎么声张地惠顾过临水酒楼的,又心知那里的规矩,所以一时间完全不知道这道“香酥鱼”怎么会跑到了这里来。

  尤其重要的是,这道鱼一进嘴,众人的心思立马开始七拐八绕起来……都暗想今日这宴会难道有什么隐秘的意思,还是有些事要发作了?

  梅花阑原地端坐地等了片刻,见无人开口,稍稍动了下眉梢,开口问:“如何?”

  ……

  她明明语气很正常,可一句话落,大殿里气氛却仍旧彷若冰飘十里,左右两排数十个长辈,均眼睫一敛,眼观鼻、鼻观心地做冥想状。

  只有旁侧一个被梅花阑目光落到脸上,没来得及避开的长老放下筷子,转头深沉道:“这道鱼我完全未曾吃出来龙去脉,实在惭愧。”

  梅花阑稍看了他片刻后,微妙诡异地点头:“嗯。”

  一道鱼……吃出来龙去脉。

  其余所有长辈一见她神色尚可,并无要发作之意,连忙冥想结束,纷纷跟上表示:“以往从未吃过这样好吃的鱼,我可真是寡闻少见了。”

  “我等俱是未曾吃过,原来天底下竟还有人能把鱼做到这个地步。”

  ……

  一个简单的请长辈吃炸鱼的家宴,居然吃出了如此机锋——梅花昼支在额头上的手都快撑不住了。

  梅花阑心情和表情都渐渐吊诡起来,也不说话了。只是略微垂下眼,无声而缓慢地喝了几杯茶。

  整个梅家仙府内从一大早开始就洒光艳阳天,这会儿日光却慢慢敛了起来,居然逐渐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早就闲来无事躺在梅岭崖边一颗空心大石头里的庄清流眨眨眼,心想怎么回事,这是几月天,老天怎么能这么变脸呢。

  正想着,头顶忽地出现了一把骨青色的伞,旋即梅花阑好看的脸也缓慢映入眼帘。

  庄清流立刻眨眼问:“你们吃完啦?怎么样?”

  梅花阑低头,轻轻嗯:“吃完了,他们都很喜欢你的鱼。”

  可她话音刚落,石头侧面一片艳丽的杜鹃花丛后,几位迟出大殿的长老刚好绕过这里的小径道:“天啊,我以后可再也不吃这道鱼了。”

  “我亦是。”

  “这道鱼真是吃得我汗都要下来了。”

  庄清流顿时从花缝中迟迟收回视线,诧异地一看梅花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