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姝画身又剧烈抖动了一阵,好像竭力想说什么,却因为受限而说不出来,挣动片刻后,画轴一端忽然凌空转向,先诡异地指了指天,然后又指向了地下的一个方向。

  “这是什么意思?天?地?”梅笑寒袖手站旁边,低头鬼畜解读,“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刍狗”兰姝当场啪嗒一声,重新落地上一动不动了。

  庄清流觉得她更多是被梅笑寒气的。

  梅花阑顺着画轴一端所指凝视一望,又随便扫了眼四周的景致,开口道:“意思是这里是曾经的古湘国皇城,天子所在,而她指的第二个方向,是以前将军府所在,也应该是她尸骨最开始所埋的地方。”

  庄清流忽然“唔”了声,低头捡起兰姝:“古代建皇宫都是讲究极致风水的,想必这片地方运势极佳,所以先是古湘国在此建都,之后灵璧兰氏也相中了这片地方,将仙府建在了旧址上面。”

  她转头看向兰姝第二次所指的地方:“那那个地方就是将军府故地?兰姝被毒死后尸骨就埋在了将军府地下?”

  这时,忽然有一道叹息似的声音从河面悠悠传来:“不在了。”

  “??!”

  庄清流立马回身一望:“这是哪一朵……莲花在说话?”

  梅思霁和梅笑寒表情微疑,转头问道:“庄前辈,你听到谁说话了吗?”

  庄清流顿了一下,看看她们的表情,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下意识听懂的是莲言莲语,梅笑寒两人可能方才只是听到了奇怪的声音,或者连声音都没有听到。

  梅花阑也转头似在凝视她。

  庄清流完全不知道这第一次出现的诡异情形是个什么状况,只好高深莫测地点了一下头,假装一切尽在掌握之中:“是,我听到河面有朵花说话了,可是不知道是哪一朵。”

  她话落看来看去地问道:“方才是谁在说话?”

  满湖莲花无风自动地摇摇曳曳片刻,那道声音却没再开口。

  “不行,不准!来来,召开第二届莲合国大会了!”庄清流忽然一召手,满湖奔放的花一如既往地波涌了过来,看起来十分活泼。

  她转眼扫了大半圈,感觉这都长得一模一样,完全看不出,不由问道:“刚才哪一朵在说话?不吭声旁边听到的揭发也行!”

  谁知她身边的梅花阑这时竟然忽地伸手,往左边一指:“那朵。”

  庄清流:“???”

  她忽地惊异地朝身边人看了眼,这都能认出来吗?

  梅花阑面色很淡然,不仅肯定地指了那朵花,还开口道:“每一朵莲花都长得不一样,这一朵比其它的都好看一点。”

  庄清流:“??你才是莲合国的大王。”

  梅花阑目光落在她脸上,没有说话了。

  庄清流很快把她指的那朵霓虹色的莲花单独拎了出来,凝视道:“方才是你在说话?”

  霓色莲花似乎胆子不大,莲瓣局促地往荷叶后躲了躲,才“唔”了一下。

  几人都见庄清流诡异地跟一朵花问完后,忽然道:“你不是花吧?有灵?”

  那朵莲花似乎被她一句话勾起了往昔和记忆,忽然咿咿呀呀唱了起来:“我本湘水勾栏女,会弹琴来会舞曲,天生丽质不忍弃,一朝进宫伴君去……”

  庄清流:“……”这是什么鬼。

  梅思霁几人好像听到了什么难以忍受的诡音,纷纷捂着耳朵道:“庄……庄前辈,她在说什么?”

  “她说自己本是古湘国水河边的一名勾栏歌舞女,琴艺舞曲皆很精通,又天生长了张极为漂亮的脸,所以吸引了私下出宫暗游的少年天子,天子不忍心舍弃她,之后回宫后便排除万难,将她接到了身边日日陪伴。”

  庄清流边说边继续听了几句:“然后因为她在宫中过于受恩宠,又日日夜夜歌舞不休,所以遭到许多嫔妃嫉恨,先是被人暗中毒哑了嗓子,接着失宠后进入冷宫,最后……被恨她的人做成彘而死,然后幽幽不去的怨魂便化作了水边的莲花,一直长在这里。”

  梅思霁:“……”

  梅笑寒:“……”

  这湘妃女入宫前大概不是一般的歌舞女,而是婉转莺啼的戏女,说个故事还要咿咿呀呀地唱来唱去,庄清流是个没什么品位的人,感觉这唱词风格也让人十分心累,当即请她说人话。

  湘妃女却不理她,依旧咿咿呀呀地捏着嗓子道:“本是痴情固又深,奈何遭人拆两分,苦守十八没缘分……道一声古怪离奇呀,做一场黄粱美梦。”这似乎是唱到了兰姝的故事。

  ……

  梅笑寒在水边注视着湘妃女面有蜡色:“庄前辈,她还在说吗?”

  “不。”庄清流面无表情道,“她在唱戏。”

  “……你能听懂吗?”梅笑寒问。

  庄清流似乎一言难尽地抬手盖了一下脸。

  梅笑寒想了想,忽然放下捂耳朵的手,又掏出了她的随身记卷轴:“这些古代之事,长在这儿的莲花都能看到,都能知道吗?”

  庄清流想了想:“我族跟你们不一样,倘若一朵花在一个地方看到了某件事,只要这个地方一直都有莲花繁衍开放,年年不断,那一朵花也会跟另一朵说话,这样很多事大概能一直传下去,和人族无异。”

  梅笑寒当即请庄清流作译,将她唱的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悉数记下,庄清流边闲着做翻译翻了两句,边琢磨怎么打断湘妃女的自说自唱,问她兰姝的尸骨被挪走一事,否则等她自己唱到那一段,可能三天三夜都快过去了。

  可还没等她想出办法,身后忽然传来一道笑吟吟的声音:“端烛君,晏城主,几位终于来了?”

  面前的湘妃女听到陌生声音,连忙胆小地被吓跑了。

  ……

  庄清流只好回头一看,一群仙衣缓带的仙士正快步走过玉桥,迎了出来,这些人个个头上都绑有发带,一飘五尺长,像插在酒楼招牌上的旗幡。

  真的很难想象这么一些人讲究地给头发上绑个东西,就能感觉自己很仙。

  为首的家主兰颂十分年轻,面相很是灵动讨喜,眼角飞快地边走边扫过忽然开放涌动的莲花后,面上掩饰的很好地看了庄清流一眼:“庄少主果然也一起来了。”

  裴家的事已经解决,因为是一场自导自演,所以之前因此事口口声声和信誓旦旦剑指庄清流的仙门诸家也好没面子,颇有声势签发了五色诏的几家更是悄然没了声息,至于往事太过纷杂,谁也说不好一时该如何清算,面上的东西都谨慎地暂且不提。

  但兰颂的样子和表情,看起来竟然好像是跟庄清流额外有旧。

  庄清流早已习惯了是个人就认识她的设定,面上端详着兰颂的眼神,心里想估计是方才河面莲花忽生异象,才迅速把这些人给招过来了,看来问兰姝之事只能稍后了,也不急。

  旁边代表梅家赴宴的梅花阑冲兰颂平静一点头,梅笑寒则是报以一个回应的微笑。

  “兰台里面已经安排好了,几位快请进去坐吧。”兰颂从庄清流面上挪开视线后,笑容款款地微一伸手,“那边还有几家客人过来了,我先去看看。”

  他确实还很忙,说着便翩翩离去,由手下的兰氏门生礼数周到地将梅花阑几人往里带。

  此刻刚踏上外府所铺的红绸玉道,庄清流只能边走边打量兰家这些弟子门生,见兰家人的校服,基本都是蓝底镶金边,果然个个都很像朵金丝白玉兰。

  “看来金光闪闪的东西,大家都很喜欢。”庄清流从怀里摸出她施了障眼法的金色鹅卵石,两手抛来抛去道,“端烛君,我也很喜欢。”

  梅花阑脸色微微一动,看她一眼。

  “不是喜欢金子。”庄清流又故意凑近她旁边,挨着她的肩小声说道,“是喜欢你哄我开心的心意。”

  于是大庭广众之下,高冷的端烛君耳朵又悄无声息地红了。

  哈哈哈哈,庄清流心里忽然乐起来,不惹人注意地抬手,轻轻揉揉她耳朵:“不能红不能红,快收回去,要进里面见人啦。”

  梅花阑侧脸更绷了几分,悄然攥住了庄清流的手腕。两人小动作间踏进兰氏屏障结界,眼前水波纹似的轻轻一荡,然后景色蓦地变了。

  兰台夜宴,佳肴美味,地上铺满彩缎,四下飘飘仙乐。

  庄清流不由到处远眺,见建筑都是回廊勾连,柔美精致,远处群山又相互掩映,飞瀑流转,最后眼前的兰台灵光流动,千灯璀璨,简直是美轮美奂。

  无论跟哪家比,都显得梅家好像真的很赤贫。

  庄清流转头,意味深长地朝梅花阑递了个眼神,梅花阑:“……”

  不断有门生在兰台入口唱喝,喊完章台梅氏后,忽然道:“长庚仙府蘅芜尊,请。”

  庄清流立即一抬眼,往雕栏玉砌的围栏口看了一眼,神色寡淡冷然的祝蘅果然露面便瞬间瞥了过来,一双眼睛一如既往的锐利无双。

  不过今日是兰氏婚宴,庄清流料准她不至于在这里就大打出手。

  果然,祝蘅上下冷冷地瞥过几人后,只是嘴上不冷不热地刺了句:“庄少主真是混得不错,几日不见,都能沾梅家的邀帖来参加婚宴了,不知是以什么身份来的?”

  庄清流扣住梅花阑的手腕,边走边冲祝蘅挑眉:“你真是问太多,你又不是我的谁,凭什么阴阳怪气地想知道?”

  祝蘅脸色忽变,原本淡淡提在手中的长弓猝然划起,锋利的弓弦利剑一般割向了她喉咙。

  庄清流:“……”

  难道这暴躁二百五真是她的谁??

  不要啊!

  不想要。

  庄清流脚下不急不忙地向后飘出一步,躲过喉间的凉风,嘴上由衷奇怪道:“怎么回事?难道你也想拉我回去做少主?”

  祝蘅凌冽的两眼好像想射出实质的箭把她钉死:“你也配给谁当少主?”

  那你还这么喊我?庄清流感觉这语气真的很不对劲,老让人觉着是中间纠葛了什么拉拉扯扯的爱恨情仇之类。

  而且看她一副怨偶的样子,庄清流真的忍不住想要发表“我们已经结束了,以后勿扰勿cue”之类的发言。

  这时在旁边袖手了半晌的梅笑寒可能是困得站不住了,上前道:“有什么事婚宴之后再说吧,想必兰家愿意借出演武场,这会儿都是进场的时候,我们就别站在这里堵路了。”

  祝蘅冷冷收回弓,似乎心里也有数,不必别人多说,而且之前应该是没见过梅笑寒,便多看了她一眼。

  梅笑寒穿着梅家的衣服,表情平静地只对她报了“晏稚”这个名字。

  祝蘅拂袖进门的脚步一顿,面色有些诡异地上下扫了她一眼:“胭脂?”

  梅笑寒:“……”

  庄清流:“……??”

  她视线在前面两人的背上来回扫视,心里很想笑——这明明是两个后来喜欢得要死要活的人,怎么初次见面连个滤镜都不给。

  四周窥探了很久的诸人见只是这样,不由种种打量的视线更诡异了一些,片刻后,有道声音趁庄清流落座的时候问:“庄清流即便跟裴氏之事无关,可她身份特殊,突然现世又多吊诡,如今端烛君堂而皇之地将她带在身边,是否该给个解释?”

  这一道声音落下,方才还多有遮掩的目光纷纷笔直落了过来,整个兰台大殿一时间也寂静了下来。

  对这种场景,庄清流早有预料,但她知道大佬应该有所准备,所以没有点破,只是迎接着一众打量淡然坐下,非常领情地准备享受梅花阑的这一点维护和宠爱。

  谁知梅花阑在梅家的专置座次上端直坐下后,只是往下首虚无的方向看了一眼:“你是谁?”

  “……”

  梅花阑不可能听到声音却无法定位到是谁说话,所以这一句她是在简洁地叩问底下所有把视线投上来的人……而且只有这一句。

  混在“乌合之众”中搅浑水充大头容易,正儿八经地单一站出来却难,方才想要解释的人脸色难堪地顿了片刻,到底暂时没有再出声。

  梅思霁一下就会意听懂了,此时顺着梅花阑的话音凉凉补了一句:“我们今日来赴的是灵璧兰氏的婚宴,兰宗主都已经迎了我们入场,诸位要解释的都是谁?不妨事后将拜帖下到我章台梅氏,我梅家必然接至梅岭一待。”

  爱随大流舞的人多是这样,若无人牵头,是无论如何都不肯自己出头得罪人的,更何况是轻易得罪梅家这样的显赫宗族,而且梅思霁一句话已经暗示清楚,兰氏这样的大门派尚且未曾表态,哪儿轮得着他们无风起舞,所以一瞬间,下面往上窥探的视线顿时散了大半。

  方才本来想出头出声的人脸色愈发难堪,感觉被一堆视线烧得火烧火燎后,忍不住咬牙转向祝蘅,义愤填膺:“祝宫主,庄清流可是害死过你师父和族人,你……”

  祝蘅手上拨弄着一个酒杯,忽然眼尾掠过一瞥:“跟你有什么关系?”

  那人脸色发白,彻底不说话了。

  庄清流略意外地冲对面的祝蘅看了看,心里若有所思地又从旁边梅花阑面前的果盘偷了颗葡萄。

  两人虽同坐一席,但面前摆放的东西不同,庄清流这半天都在一会儿偷一个吃食,一会儿又偷一个,梅花阑发现后,索性把面前的所有碟子和小篮子都推给了她。

  过了很短的片刻,她又勾回了坚果篮子,低头把花生杏仁和瓜子各剥了三小堆,推回给庄清流。

  庄清流不由低头瞧瞧三座小山,又瞧瞧旁边的人,一时竟然没大舍得吃——梅大佬这人虽然话少又内向,但总会细致周全地默默做上许多小事,就好像她是时刻把你放在心上了一样,让人觉得十分温柔。

  片刻后,夕阳缓缓落下,婚宴正式开始,兰氏的小公子携着一名相貌柔美的姑娘一起款步入殿。这二人其实相识于幼时,感情非常好,已经有了孩子才成婚都是因为年龄还双双很小,尤其兰氏的小公子,一脸的天真烂漫更显稚气。

  庄清流本来心里觉着,画中仙一事出自灵璧地界,兰姝又老往这里指,所以很有可能跟兰氏有脱不开的关系,而恰逢兰氏的小公子此时举行婚宴,怎么看其中都有得说,但如今一看这兰氏小公子的样子……分明还是个孩子。

  “庄前辈,兰氏的上一任宗主乃是女家主,一生育有两子一女,女儿排行第二,尚在孕中时,兰家主为奔波镇压一邪祟动了胎气,所以生下来就没养活多久。”梅笑寒喝着茶在旁边忽然给庄清流讲述。

  庄清流从殿中仪式上收回目光唔了声,下意识点头:“一般女子要获得什么东西,总是需要更强大努力一些,老兰家宗主想必是个要强之人。”

  “是啊。”梅笑寒叹了一声,小声跟她咬耳朵,“她已经去世了,所生大公子也就是兰颂兰家主继任了宗主之位,幼子也就是前面那位正在结婚的小兰公子,其实自出生起便没有传到灵质,连结丹都做不到,他是个普通人。”

  庄清流忽然讶异,目光又投了过去:“小兰公子是个普通人?”

  梅笑寒点点头。

  在修仙的世界里,所谓灵丹,就是储存吸收灵气的关窍,没有灵气,就相当于是油灯没有油。而自天地灵气开始枯竭溃散后,能结灵丹者就多出自家源和血脉传承,所以家族立派渐兴,而同时,逐渐有仙门后人也没有传承到资质的情况出现。

  原来这小兰公子就是其中一个。

  那兰颂说起来也就是唯一一个能继承家主的人选了。

  庄清流目光划来划去,托腮看着新人敬酒,心里没半点思绪后,索性忽然抬手接了两颗正抛洒到空中的喜糖,转头问旁边似乎一直在扫祝蘅的梅花阑:“畔畔,想不想吃?”

  梅花阑转回头,表情似乎在说不。

  庄清流这才感觉到,刚才没让大佬出头,这人心里似乎有点没说出口的不高兴了。

  “这可是喜糖。”她冲梅花阑一眨眼,忽然剥开糖纸逗道,“你不知道吧,有一种说法是,喜糖也叫心想事成糖。”

  梅花阑仍旧看起来不大想开口。

  “不信啊。”庄清流把糖一把塞嘴里吃了,然后闭眼胡诌,“我想看月氏神女跳舞。”

  片刻后,根据她翻书时的记忆,月氏族的神女果然为庆族中姑娘新婚,上去殿中献舞了。

  月氏一族以频出美人为名,族中姑娘的舞蹈美如仙子,大殿内顿时一阵热情欢呼。

  庄清流这时收回视线,含着糖冲梅花阑得意地挑挑眉:“怎么样?”

  梅花阑静静地偏头看她片刻,忽然信了她的邪一样,从她手心接过了一颗。

  庄清流顿时笑了:“我给你剥,我给你剥,这个好像是桃子味儿的。”

  结果她刚给梅花阑喂进嘴里,梅花阑便噙着糖看她道:“我想看你跳舞。”

  庄清流:“……”

  “……”

  作者有话要说:那接下来,就由我庄带来一段“就这样被你征服”跪地舞【哈哈,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