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山的大风撕扯着衣袖,殷红的血从衣袖间缓缓滴落,没入大地。
群山的密林给了他们半刻的喘息之机,但追兵仍旧穷追不舍。
他们的确拿到了剩下的半份线报,但不知何时潜入的厄尔多小队如同跗骨之蛆,死死地咬住他们不肯放手。
能跑进山林,已经是好几个暗桩以命相抵的结果了。
“十九,你走吧。”同行的阴差喘着粗气,双目赤红,“你脚程快,来得及的。”
白瑜从衣摆上扯下了根布条勒住自己的伤口止血,摇着头将随身的线报塞到了他怀里,道:“不行,该走的是你。”
他说话时因着受了伤,声音还很虚弱,但却难掩坚定。
“你是鬼差!你不走谁走啊!”阴差一听这话拽着他的衣袖不肯松手,“我不行的,论武功阴差比不上你,即便你有伤也是这样,只有你能走啊!”
白瑜咬着牙一点点掰开了他的手指,道:“就因为我是鬼差,我才走不掉!他是冲着我来的!”
面前的人有一刹的愣神。
“他熟悉鬼差,但不熟悉你们,你走,把东西带出去求援,或许还有机会。”白瑜深吸了口气,“往上走是迷宫,他们一时半会儿抓不住我的,如果你还想让我有活下来的机会,就赶紧走!”
燕山的风太冷了,即便中原已是盛夏,山中的风依旧凛冽刺骨,他望着阴差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山林之中,忽然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的事……似乎简单得多了。
密林深处人影攒动,白瑜握紧了短刀,故意弄出了一阵轻微的声响,像是野兽嗅见了血腥味,追兵顷刻便至。
他转过身,脚下轻功一踏望着截然相反的路径飞掠而去。
那是上山的路,分叉口只有两条,往上是极寒深处的迷宫,往下是深不见底的深渊。他骗了同行的阴差,以他现今身上的伤势与残留的内力,根本不可能走近燕山迷宫,即便走进去,失去了内力庇护的他也不过是死路一条。
他根本不可能活下来。
烈风将束发的发带卷落,不知过去多久,他不知疲惫地奔走,终于在悬崖边上停下了脚步。
穷追不舍的追兵跟在他身后停了下来,却没有立刻上前将失去反抗之力的鬼差拿下,反而自觉分开了一条路等待着。
白瑜看着终于现身的人,嗤笑了声,满目讽刺。
“阿瑜。” 周秦站在昔日的小徒弟面前,目光沉静,“你长大了。”
“别,我可受不起你的这句话。”他的眼底燃着怒火,却仍在极力压抑着,“不过能让你亲自来拿我,还真是受宠若惊。”
周秦却对他的怒意置若罔闻,只是自顾自道:“我来带你走,无辜者不必做无谓的牺牲。”
“无辜者?事到如今,你眼里还有无辜者吗?”白瑜闻言捂着脸大笑出声,“那不无辜的又是谁?”
“害死阿怡的人。”
“那你身边的这些,不就是最大的无辜者吗?”少年手臂上的伤口还在渗着血,他目光里的嫌恶像是要把面前的人刺穿,“你把时怡姐姐当做什么?报复的借口?周秦,你真的让我觉得恶心。”
周秦像是被他明晃晃的目光刺痛了一般皱了下眉,道:“待到事情结束,你自会明白我是何意,现在,我来带你走。”
走?去哪里?北燕吗?他很想问出声,但末了还是将每一个字都咽了回去。少年站在悬崖边上,凝望着他久久不语。
“阿瑜,跟我走,我不会伤你,不该死的人也同样不会死。”燕山的大风吹得袍角四散飞扬,周秦望着山崖边的少年,眼底有那么一丝的不忍,“你以往最听师父的话不是吗?”
那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是他和时怡唯一的徒弟。
白瑜在这样的目光里笑了出来。
少年弯下腰,眼角笑出的泪水还未落下已经被大风吹得零落,在这漫天狂风的苍茫里,他满身伤痕,像极了孤身的飞鸟。
“我的师父是这世上最好的人,但从他背离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死了。”他扔下了手里的短刀,眼底的光一点点暗淡了,“他永远不会伤害师娘想保护的墨客,而你,你只是个占据着仇恨的躯壳。”
狂风呼啸中,他摊开了手里的笺,那张被揉皱的薄纸上,是一片空白。
“你不配。”
短笺在话音刚落下时被揉得粉碎,少年深深地望了他最后一眼,在漫天的风雪中,他张开了双臂,向后一仰。
“阿瑜!”
周秦的眼里终于出现了一抹恐慌,他欺身而上,近乎用尽了平生能用的气力飞掠而去。
可少年染血的袍角还是自他的指尖滑了出去。
少年人的眸子里有一刹那的释然,却也有那么一丝遗憾。
不曾辜负身为鬼差之责,却也遗憾未能与同伴一同见到风停雪止。
只是虽有遗憾,未有悔。
如同折翼的飞鸟,燕山的大风转瞬将他吞没了。
司雨带着人赶到的时候只看见了满地的尸骸和悬崖边的一把短刀。
那些尸体无一例外全都是北燕人。
她蹲下来将其中一具尸体翻了过来,目光落在了脖颈处的伤口上。自上而下的切口,再加上伤口的长度,不可能是短刀造成的。
不仅不可能,这样的刀法她其实也很熟悉。
这些北燕人是周秦杀的。
“是他的刀。”随行的一个阴差过去拾起了掉落在地的短刀,目光里有悲戚,“没找到人,地势太险了……”
面前的女子看了眼他手上的短刀,咬紧了牙关站了起来。
“找,掘地三尺也……”
话音还未落,林内忽然传来了一阵响动。
浑身是伤的人挣扎着从灌木中爬出,喊她:“司雨……”
司雨怔了一下,赶忙上前扶他,她认得这个人,是白瑜走时同行的那个阴差,上山时接应的暗桩说他将线报带下来之后又不顾劝阻重新折返了回去。
“阿瑜人呢?你怎么会……”
阴差摇着头,泪水簌簌而落。
司雨心里咯噔一下,猜到了结局。
“我救不了他……我看着他跳下去……我是看着他跳下去的啊!”
滚烫的泪落在手背上,快要将人灼伤。
她什么也没说,吩咐随行者看顾好他,抬起头朝着天空打了个呼哨。
游隼凌风而落,抓住了她的臂缚。
司雨扯了块布条,咬破食指仓促写了几个字塞进了了游隼脚上的竹筒里,扬手将它放飞。
飞鸟口中发出一声长鸣,消失在了茫茫的天穹中。
游隼将消息送回时恰巧所有人都在。
苏念雪看着晴岚从竹筒里将血书取出,下意识地倒抽了口凉气。
没人去问上面写了什么,在看见血迹的那一刻他们都已经明白了结果。
还是……没能救得回来吗?白子书看着她将那块血书放到了桌上,一点点收紧了拳头。
他不是第一个因此而死的鬼差,大概……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这么说很残忍,却是不得不直面的事实。
苏念雪有些担忧地看了眼身旁的人。
晴岚觉察到她的目光,却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她面色很差,但眸中的神色却是冷静的,从司雨去的那个时候,她们就已经做好了有最坏的打算。
而如今……不过是最不愿看见的猜测成了现实。
“如果……”叶执华看了眼低垂着眼的女子,“如果我那天拦了他等你,见你那一面,会不会……”
可这世上从来没有如果,做了这种假设只会更痛苦。
“他杀了带去的所有的厄尔多。”晴岚深吸了口气,声音还有些哑,“你觉得他为什么没杀那个阴差?”
苏念雪心头一跳,愕然地瞪大了眼。
故意的。他就是要让他们知道,白瑜并不是死在他手上,而没救下徒弟的自己,也再没什么好顾虑的了。所以接下来的每一步棋,都是要他们的命。
她抬起头,目光从每一位鬼差脸上一一掠过,最后定格在晴岚的面容上。
所有人都觉悲恸,却没有时间留给他们伤悲;所有人都觉愤怒,但他们又需要逼迫着自己保持冷静;所有人都想手刃仇敌,却只能用尽全力克制住杀意。
安静下来的或许只是短短一瞬,却显得格外漫长。
终于,晴岚侧过眸子看向沉默的兄长,喊了声:“鬼首。”
白子书看了她一眼,终于道:“控制不了力量的厄尔多只是残次品,阿瑜……拿命换回来的这份线报里,有所有能够控制住厄尔多的北燕人的情报。”
鬼差的武艺精深,他们亦如是。
一道道墨客令流水般定下,和着屋外的阵阵闷雷。
苏念雪出来时带上了门,倚靠在长廊上等着晴岚出来。接了令的鬼差一个个从她面前走过,有的还会对她笑一下,有的只是冲她点点头。
她不知道下一回自己能见到多少人回来。
暴雨终于倾盆而下,像是要洗刷尽污秽。
脚步声从长廊的另一侧响起。
“阿岚。”苏念雪回头望向她,低声唤了句。
晴岚抿了下唇,张开手去抱住她的腰,有那么短短的一刹,那双眼睛里流露出了名为脆弱的神色。
“他算准了每一步的应对之策,却算不准人心。”她疲惫地将脑袋靠在了她肩上,如同叹息,“从前他是鬼差的时候,就曾直言过不求回报的刀剑迟早刺向自己,有时我不得不承认,他是对的。但……他太相信自己的判断,所以才会觉得自己能够说服阿瑜。”
可不论白瑜还是时怡,都不是他啊。
苏念雪伸手环住她的肩膀,张开的指尖穿过她的长发缓缓滑落,轻声道:“阿岚,你可以哭的。”
晴岚闻言苦笑了声,道:“我们没有哭的时间。”
“但我说的是,你可以哭。”苏念雪捧起她的面颊,与她额头相抵,“只要你想。”
晴岚眼睫颤了下,合眼轻笑着应了声:“嗯,我知道。”
苏念雪眉眼弯了弯,稍稍退开些距离,道:“你何时动身?”
她没去问晴岚究竟要应付何样的对手。
“明日一早便走。”晴岚伸出手去覆上她的手背,“我不在,你小心些。”
谁也不确定失去了最后顾虑的毒蛇会不会彻底陷入疯狂。
苏念雪点了点头,向她保证。
“我不会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