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此时已初见暑气,然北地的风仍旧很大,夜里风卷帘帐,割得人脸隐隐作痛。
烛灯明明灭灭地扑闪着,似是不堪冷风席卷摇摇欲坠,洛清河支着脸颊靠坐在椅子上假寐,跟前的茶早已搁凉了。
她眼睫颤了下,睁眼时恰好瞧见被一阵风吹灭了的烛灯。
帐子里安静得很,只能远远地听见巡夜的守卫行过的脚步声。
“不错的胆识。”她打了个哈欠,活动了一下发酸的肩膀淡淡开口道,“出来。”
借着从缝隙里透出来的月光,暗处的影子微微晃了一下。
有人缓步转了出来,每迈出一步,他的呼吸声都似乎与整片暗色融为一体。
洛清河眯了下眼睛,换了个坐姿等着他开口。
“你并不怕我。”他拇指划过刀鞘,看向女子的眼睛里存了几分兴味与微不可察的欣赏,“不怕我杀了你?”
她闻言低笑了声,悠悠道:“合格的鹰不会跟死人有半个字废话。你若要杀我,踏进来的那一刻就该见血了。”
他似是顿了一下,道:“我的确不是来杀你的。”
“洛将军,我想同你做个交易。”
洛清河没立刻回答他,反而伸手端起了面前的茶碗,一点点将冷透了的茶饮尽,这才开口道:“我觉着我大抵需要纠正你两点。其一,不必以‘将军’二字来称呼我,我辞了官,北境的虎符如今亦不在我手里。其二……你为何会觉得在知道你做过什么以后,我还会与你做这一个交易呢?周秦。”
周遭的气氛似是随着这番话降至冰点,那一根无声的弦被绷紧,两方都在默不作声地角力。
“不以将军称呼,我该唤你什么?司南伯?天子御赐之爵,虽不予后人,可这一门二爵,亦是无上荣光。”周秦指尖搭在佩刀上,望着她的眼眸深深,“我自然知道‘此时’虎符非在你手,可谁能道将来如何?至于为何要做这个交易……若你存了心,我不觉得我此刻能毫发无伤地站在这里。”
“司南伯……你知道的还挺多。”她的目光在那三字被道出的一刹冷了一瞬,却又极快地被惯常的三两分笑给压了下去,“至于放你进来,只不过想求证一件事情。”
“什么?”
“你的刀鞘里头,是不是只有一把刀。”她站起身,半倚在桌边,“你说的不错,若我不想,你不可能站在我面前。说说看,你想同我做什么交易?”
“燕北王都。”周秦眼底寒芒一闪而过,“我可以让雁翎铁骑以最短的时间踏平燕北王都,你应当发觉了,狼骑还未彻底肆虐开,他们在等我手里握着的厄尔多。”
“听着不错。”洛清河唇边仍旧挂着那抹看不出深浅的笑意,“条件呢?”
呜呜的风声将本就低沉的声音模糊开来,北地的一轮弯月如刀,照亮了一整片漆黑的天穹。
昔日的将军在长久的沉默中轻笑出声:“你听过一句话吗。”
“智者常损于己。”
万里之外的长安仍旧是安乐乡。
午后的日光暖洋洋的,泼了人满身。晴岚捻着棋子看着眼前的棋盘沉思着,另一只手虚虚掩在躺在她腿上小憩的苏念雪的眼睛上,替她遮着那略显刺目的日光。
这一隅院落清净,本就少有人往,她索性只是披了件外袍,一贯拿着发带束起的长发也披散着,愈发衬得眉目清秀乖巧。
不知过去多久,仰面躺在她膝上的人轻轻哼了声,翻了个身侧躺着,眼睛还未睁开,手臂已然环住了她的腰。
晴岚放了棋子,低下头顺手帮她顺了下脑后睡得有些凌乱的长发。
“醒了?不再睡一会儿?”
苏念雪含糊地应了声,半睁开的眸子仍旧有些迷蒙。她鼻尖蹭了蹭她腹部的衣料,缓了一会儿坐起了身。
“再睡夜里不用睡了。”她揉了揉眼睛,凑近些下巴搁在她肩上看了看棋盘,伸手去捻了枚黑子落了下去,“而且不是答应了世子哥,晚些时候要去国子监接小雅回来的。”
晴岚眉梢微挑,跟着她落了子。
屋内一时间只余下了玲珑珠玉落子之声。
苏念雪枕着她的肩,最后一子纠结了半晌还没落下,棋盘中的黑白子纠结到了一处,没迈出一步都需得反复斟酌。
但此时这最后一子落到任何一处似乎都不太妥当。
她思量了半晌,索性扔了棋子叹了口气。
“最后落在何处都是双输。”苏念雪托腮看着棋盘里的黑白子,“无论哪一方赢,都是损伤惨重。每一步看似占的上风,都需要舍弃另外的一部分。”
晴岚眨了下眼,跟着放了手里的最后一颗棋子。
这盘棋是她布的,她们俩看似只是在普通的对弈,但又何尝不是在复刻她们如今的处境呢?
“那边还没有消息传过来。”苏念雪看出她的心思,轻声叹了句,“这种时候没有消息反倒是叫人不怎么安心。”
晴岚勾了抹笑,轻轻摇头道:“没法子。从江湖来看,他不露马脚,我们师出无名。从朝廷来看,狼骑扰边,但刻意留了后手,此时出兵追击也不妥。”
“按照脚程算,周秦应当也到北疆了吧。”她摸着下巴思索了片刻,“若是按照一贯的行事来看,估计有所动作也很快了。只是……”
她的目光落在了棋盘上。
这局棋该做何解?似乎仍旧是一筹莫展。
“会有舍弃的棋子其实很正常。”晴岚抬指替她挽起脸侧散下来的碎发,轻声道,“本就没有十全十美之策。”
苏念雪点了点头,起身活动了一下肩颈,道:“走吗?时辰差不多了。早些去……说不准能遇上国子监的师长,许能解惑?”
她应了声,探身过去将棋子收了。
有些事情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或许去问问旁人,会有收获也说不定。
正思量间,身后忽然有人摁住了她的肩膀。
女子的手指微凉,轻柔地划过面颊。
“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想起来见惯了你束发,倒是不知道挽其他的髻会是何样?”苏念雪笑眯着眼,拿着簪子在她面前晃了晃,目光顺带着划过她的衣衫,“要不……顺带着换身衣服?”
晴岚:“……”
她有些无奈地看了眼不晓得何时被放在后头的裙衣,认命般叹了口气。
算了,她开心就成。
妥协的下场便是这一路都止不住地有人回头多看她们两眼。
晴岚瞥了眼身旁满眼笑意的姑娘,无奈地摇了摇头。
可惜的是这份难得的清闲不曾维系多久。
她抬眸看了眼面前拦路的一群纨绔,突然间有些后悔答应了苏念雪没把墨尺给带出来。
“哟,倒是不晓得京城何时出了这么个两个美人?”领头的那人身上还带着浓重的酒气,说话轻佻惯了的模样,“不知美人姓甚名谁,年岁几何,改日爷亲自登门,也好……”
他这厢话还没说完,周遭簇拥着的一群混子便跟着大笑出声,其间夹杂着的调笑之言更是不知有多少。
晴岚额角突突地跳,琉璃般的眸子里凝了层霜便要发作,倏地却被身旁的苏念雪摁住了手腕。
眼前有人影一闪而过,来人一身利落的短打,抬手拎起了为首的那个纨绔子往后一推,面色冷凝。
那纨绔踉跄了好几步直直地跌在地上,登时酒气散了大半,还不等他爬起身,那人抬手将一块腰牌拿了出来放到了他眼前。
他怒而抢来看了眼,原本满腹的怒火在瞧见这块腰牌时顿时散了去。
“你……”
轻而缓的脚步声传入耳中,来人自他手中收回腰牌,声音温和道:“国子监重地,饮酒者不近旁,不入内。莫非诸位忘了这规矩,需要某提醒一二吗?”
原先还张扬跋扈的一帮纨绔混子瞧见来人的面容,骤然间吓得一哆嗦,张了张口竟是半个字都说不出。
“邬於,带这几位‘公子’回去,亲自交到诸位长者手中。”
“是。”那护卫打扮的男子回身一抱拳,目光如刀,“诸位,请吧。”
那些个混子不敢多言,只得灰溜溜地跟着人上了马车。
说话的人这才回过头,朝着身后的二人微微一颔首算是见礼。
晴岚望着她的目光里有探寻的意味。
这姑娘瞧着应当比她年长些,眉眼间沉淀着一股浓重的书卷气,一身官服穿得整洁妥帖,那般气宇初初一眼便叫人觉得应是个书香世家出身的,叫人心生好感。
她没看清那块递过去的腰牌,亦不大分得清朝中官服品级,却也知晓能惊走那些个京中纨绔的,约莫也不会是什么普通女官。
“京城不是江湖,即便不喜,规矩还是要有的。”那人的目光落在了她面上,似是打量了一番才温声开口道,“你今日若与他们置气,他们便会记下你与你身旁的这位,明日恐就会有上门撒泼的了。家大业大,也敌不过泼皮无赖者不是吗?”
晴岚闻言心里暗自咂舌,她出来时未曾佩剑,也未做惯常的江湖打扮,这人竟能简单瞧上两眼便看清自己来历,而且后边这句话……还真是若有所指。
她究竟是谁?
“你可是在想为何我会知你来路?”女子指尖抵在下唇上沉吟片刻,指了指她的眼睛道,“先不说汉人之中少有这样的眼睛,单单一点便可看得出来。你的眼神不一样。寻常世家出身的姑娘即便是练家子,也不会有你这样的目光。”
晴岚眼底掠过一瞬的了然。
苏念雪认真地思忖了半晌,终是插了句话道:“我可否问这位大人一个问题?”
“请讲。”
“大人……姓温?”
那人眸中终是浮现一抹讶色,含笑未答,但也不曾否认。
苏念雪见此便已明了,她深吸了口气,抬手向面前的人弯腰作揖道:“今次一事,还要多谢姑娘提点了。”
她略一颔首,算是受了这个礼,接着道:“谢倒也不必,分内之事罢了。不过既然在书院有此一面之缘,恐二位心中亦有所惑。那便恕我多言一句,凡事若能跳脱出己身来看,许会有所不同。”
言罢,她抬臂虚虚见了一礼,缓步踏入了国子监。
晴岚有些疑惑地皱了下眉,侧过头去看苏念雪,显然是没明白对方话中的意思。
苏念雪眨了下眼睛,长舒了口气道:“她是温明裳。”
“猜出来了。”晴岚点了点头,都问出是否姓温这话了,还能猜不出这人是谁吗?只是这后头这句……
跳出己身?此为何意?
约莫是因着心里藏着事儿,走回侯府的这一段路似乎都很沉寂,苏念雪看了眼身边依旧垂眸思量的人,又看了眼身后跟着的苏念雅,忽然开了口。
“小雅。”
“嗯?”猝不及防被点了名的少女愣了下,有些不明所以。
“如果……一个人能够灭了北燕,你觉得他是好人吗?”
“当然是啊。”少女挠了挠头,“没有了北燕,不就没有战事了?”
“但是如果这样,他会杀死很多本不会死的人,那他还是好人吗?”
“嗯……”苏念雅咬唇想了想,还是点了头,“可是难道打仗就不会死人了吗?如果杀了不应该杀的人是坏人,可是他灭了北燕,也是救了很多人呀。”
一旁听着的晴岚脚步蓦地一顿。
也是……救了很多人?她忽然有了种很荒谬的猜测。
苏念雪握住她的手轻轻地摩挲了两下,目光深深。
后头的小姑娘看着她俩这副模样有些不解地眨巴了两下眼睛,道:“你们……怎么了?”
“没什么。”晴岚深吸了口气,侧头看向了街边的小摊,话锋一转道。
“吃糖人吗?”
“吃!姐夫你真好!”
晴岚:“……”
她是不是不该开这个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