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的沉默后, 服务员端上了一碗热气腾腾且没有葱花的牛肉面。
谭米雪吸吸鼻子,看向已经在吃她剩下那碗面的于瑾,终于开口道, “我喜欢现在的工作, 能接触国内多有名的设计师。”
“嗯, 我没想让你离职, 所以最开始说是私活。你做设计这两年,应该不会连几个能拿得出手的成品都没有吧?”
“有是有的……但如果是要做系列,也需要一定时间改稿。”
“一个月, 春夏系列,大概三十件单品, 可以吗。”
谭米雪这么多年, 在于瑾身上别的没有学会,三思而后行这点却记得十分牢固, 她没有莽撞回答, 而是埋头吃了几大口牛肉面,犹豫了半响, 方才说道,“你先说酬劳,我再决定要不要做。”
于瑾笑了, 眼睛眯成一道狭长的缝隙, 若不去想着几年发生的事, 谭米雪甚至有种自己和她,都还是高一学生的错觉。
“笑什么。”
“觉得你长大了,欣慰。”
谭米雪话里带刺,“托您的福。”
于瑾拿出手机,点开备忘录, 里面有三十几项的条条款款,“我的条件和能给你的酬劳都在这上面了,看看吧。”
“……这么多。”
“最基本的。”
谭米雪抿唇,将手机拿到自己跟前,一字一字的仔细阅读,简直把警惕两个字写在了额头上。
于瑾靠在椅背上,微微歪着头看她,不约而同的,于瑾也回忆起了高一那段时光,那时的谭米雪无论做什么,都是心不在焉的,要么转笔玩,要么用食指缠绕自己的发尾,少能见到她这么专注。
现在的她,仿佛身体里涌动着一股庞大的力量,无需在依附任何人,无需在讨好任何人,可以尽情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方向明确的奔赴向自己期望的未来。
于瑾隐隐有种预感,将来的某一天,谭米雪会站在与她比肩的位置,趾高气昂的看着她。
那画面一经浮现,就令于瑾的心尖止不住的颤栗。
于瑾必须承认,她爱谭米雪的烂漫无邪,她爱谭米雪的天马行空,可她无法欣赏攀附着寄主生长的菟丝花,她的谭米雪有着远超寻常人的天赋,理应走上一条能够被铭记的路。
“这里,我有点不懂。”
“对赌协议。”于瑾没有看她所指的那条合约,只看着她道,“我想你应该明白,以你现在的资历,还不够格担任XD的主设计师,从某种意义上说,我给了你一个能够扶摇直上的机会,同时这也是一次风险极大的投资,我作为投资人,必须保证自己的利益,如果你的设计没有达到约定预期,你需要承担巨额赔付,相反,如果你达成了约定预期,XD服饰将成为独立的品牌公司,你会获得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
看到那项条款的时候,谭米雪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从于瑾嘴里说出来,谭米雪开始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再一次确认,“五个亿的赔付?”
“嗯。”
“你真是奸商啊!”谭米雪气的瞳孔都在发抖,“你,你摸着良心说,XD服饰如果独立出来,值多少钱。”
“目前,大概五千万吧。”
“那这五个亿算怎么回事!”
“未来……”
于瑾话还没说完,谭米雪的吐沫星子便迎面飞了过来,“我呸!不要脸!”
于瑾身体后仰,惯性的闪避,心理素质极其良好的保持着镇定,“米雪,你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在面对非常不合理的条约时,惊讶和愤怒都要适可而止,因为这会暴露出你内心强烈的渴求和恐惧,你觉得失败的代价太大了,就证明你想放手一搏。”
“你少在这扯这些有的没的,五个亿就是不要脸!是抢钱!”谭米雪眨眨眼,忽然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啊!你是不是故意把价格抬高,等着和我讨价还价!”
于瑾摇摇头,“我没有骗你,这半年多来,谭氏集团大半的能量都放在了XD商城上,而XD服饰的第一代产品,是决定未来发展最关键的一步,如果没有达到预期效果,损失远远超过五亿,就算你和我讨价还价到五千万,集团内部也不可能同意。”
谭米雪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于瑾也不急,安静的等着她。
“那,要是我不接受这份协议呢?”
“你同样可以拿出自己的设计来竞争这次机会,要是运气好,所有人都欣赏你的作品,那么一张设计稿五千元整,三十件单品十五万,一次性付清。以你目前的资历,这是我能为你争取到的最好的价格。”
谭米雪当然清楚,自己的设计要想在一众知名设计师中脱颖而出,需要的不仅是实力,更多的事运气,毕竟那群手握决定权的商人们未必各个懂得什么是审美。
“……我考虑考虑。”
“你已经浪费了四天时间。”
“五个亿我还不能多考虑几天吗!”
“我又没说不可以。”
谭米雪睨了于瑾一眼,又低下头来琢磨。
其实她能感觉到,这项对赌协议背后,是于瑾将XD服饰送到她手里的一个由头,用来应付集团内部的幌子。
也可以说是于瑾放在陷阱上的一个诱饵。
达到预期约定,她会拿到XD服饰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从此便能在这一行大展拳脚,同时和拥有另外百分之四十九股份的于瑾再不能分割,若是没能达到预期约定,XD服饰也不会从此一蹶不振,只是这样,她就欠了于瑾五个亿的外债。
怎么都是不可避免的会有牵扯。
这么明晃晃的一个坑,她却恨不得立刻跳进去。
谭米雪真的有些不甘心。
“我要回去了。”
“我送你。”
犹豫了一瞬,谭米雪没有拒绝,“好。”
于瑾笑眯眯的站起身,脚步轻快的同她一起走出了面馆,车停在马路对面,是一辆低调的黑色大众。
谭米雪心道,难怪于瑾五点半就来了,她一直都没发现,这辆车根本就不是于瑾的风格,看内饰,车主似乎是个年轻女孩,座椅上的香水味也暧昧。
“你管谁借的车?”
“秘书。”于瑾回答完,才惊讶的扭过头,“你怎么知道是我借的?”
“哼,我又不是傻子。”
“你现在是挺聪明的,没以前好骗了。”
谭米雪正打算讽刺她几句,忽然发现她没有戴眼镜,立马攥住了勒在胸口的安全带,“你眼镜呢?”
于瑾语气轻快,“不用那么担心自己的生命安全,我去做了手术,现阶段视力良好。”
“什么时候的事?”
“前几天。”
“为什么突然去做手术?”
“为悦己者容。”于瑾长叹了口气道,“可惜我坐在你对面将近半个小时,你都没仔细看过我的脸。”
谭米雪松开握着安全带的手指,扭头看向车窗外,这个时间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远处密密匝匝的灯光堆砌成了一座梦幻之城,美丽的不真实。
“对了,那辆车你怎么没开。”
“太招摇了,况且我又没有驾照。”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这么讨厌我,连我的车都不愿意开。”
“多多少少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于瑾笑了一声,是真心实意的笑,谭米雪能感觉到,她一点都不把自己的排斥放在眼里,好像料定了自己逃不出她的手掌心。
面对这种有根有据的自信和从容,谭米雪连讨厌都无力支撑,甚至……还有一点心跳加速。
太奇怪了,到底是为什么。
谭米雪想不通,难道她本性真的是一只小狗吗?于瑾冲她招招手她就会控制不住的摇尾巴?
她是不是被于瑾下蛊了啊!!!
于瑾并未察觉谭米雪无声的崩溃,只将车缓缓停在楼下,“周六之前,能告诉我结果吗?”
“……你把那个协议发给我,我要找律师看看。”
“是找爸爸妈妈看看吧。”
“怎么?你怕他们不同意?”
“谭小姐,我是怕他们逼着你同意呀。”
谭米雪想反驳于瑾,可以以她对父母的了解,在这么大的利益面前,必然是会选择让步的。
五个亿比起XD这块活招牌,实在算不了什么。
“……我不告诉他们。”
“那如果赔了,你去那弄这个五个亿?”
“你是不是特希望我卖身还债啊?”
于瑾弯了弯嘴角,“虽然我本人乐意之至,但我并不希望你把卖身当成是退路,回去仔细考虑清楚吧,是选择孤注一掷的搏一把,还是稳扎稳打的向上爬,都随你。”
谭米雪推开车门,忽然扭过身,一字一句的问于瑾,“你认识苗婧吗?”
“在你回国前两个月,我去过一次伦敦,那时候认识的。”
“所以她推荐我来这家杂志社,是你的主意,主编会那么爽快的让我入职,也是因为你用专访做条件。”
“和我有关,可不全是因为我,一举两得的事情,我想没人会拒绝。”
谭米雪眸光微动,仿佛大雨过后,夜幕里闪烁的星星,在浓重的水雾中显得格外剔透,“我早该想到的,你那么喜欢做计划,你的世界里怎么可能有巧合,有意外。”
“有的。”于瑾此刻才正视她的双眼,脸上出现一种谭米雪从未见过的神情,有一点像感慨,也有一点像仓惶,但都不是,谭米雪失去了感知能力,只能听到于瑾柔软的声音,“遇到你是巧合,爱上你是意外,你把我原本的计划完全打乱了,重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