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刑架上被绑住的是个女人, 优雅而尊贵,哪怕下头的村民们异口同声的都在呐喊着杀死她,她也依旧的面不改色。

  明栩凝视着这个陌生的女人。

  女人的眼睛是玲珑剔透的琥珀色, 低头俯瞰着民众时眼中满是漠然、讥笑和嘲讽,像是在诉说着村民们的愚昧。

  这人是谁?明栩不知道。

  可能出现在曲清记忆深处的人, 大抵是很重要的。

  这是明栩第一次触灵,她能感受到这个世界的广阔与包容,曲清的气息无处不在, 细细的包裹着她, 引导着她深入探究,任她将这些遥远的记忆剖开一条缝隙肆意揉捏。

  明栩的目光一直在女人身上无法离开,她眼看着村民们要点燃火苗, 下意识想阻拦,却从他们身前穿过。

  这时才突然想起,触灵者只是旁观者,在这个世界里她是没有实体的。

  于是她飞身跃上火刑架,抬手触上了女人的额头。

  只是瞬间一道光团闪过, 女人的记忆展现在她眼前, 那是段连史书都没有记载的历史。

  六界在混沌前便有划分,混沌后最先清醒的不是神, 而是人。

  因为人的寿命短暂, 思想成熟更快,对这个世界认知的也更快, 她们是女娲创造的最为完美的物种之一,集合着六界中一切的善恶嗔念。

  在神仙魔妖鬼尚且因混沌后新生而懵懂时,仅仅两百年人界已过数代。

  人界之外偶尔留下的各种迹象令聪慧的人窥知了些许神魔鬼怪的存在,人的认知中, 比他们强大、会飞檐走壁、扭转乾坤、法力高强者均可为祭拜,尚且无好坏之分。

  有的人为了能够与印象中的神交谈祈求神迹显灵相助,在探索中通过天相与自身天赋创造了巫觋这一职业。

  女为巫,男为觋,可通天地之灵下降神鬼之意者也。

  在没有国家只有部落的远古,气候恶劣,人类活的不易,巫觋这一职业反倒在此时发展迅速,东西南北大小巫觋不计其数,给人在苦痛中活下去的希望与信仰。

  巫觋在当时地位崇高,成巫觋者可得百家供奉,吃穿用度均为最优,每日只需祷告生香,平日还可越过族长下达天听,在诸多村落中时常有人冒领,可一旦求雨占卜等出现多次失败又会被愤怒的村民们认为是骗子架上火架烧成灰烬。

  因为对现状的无能为力,所以可以全副身心的付出只为求神护佑,也可以在神无法回应不顾他们生死时毁灭神的代言人,扭曲又可怕,所有人偏偏都深深沉迷其中。

  西部的风沙村是个与世隔绝的大村落。

  他们占据着西部最大最肥沃的土地,四周只有黄沙漫天,寻不到除他们外的人迹,几百年来一直在此处自给自足。

  明栩看到的被架上火刑架的人,是风沙村的女巫——商泉。

  此时的神权与人权是并立发展的,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但没有哪位掌权者会希望神权掌握在她人手上,尤其商泉的每一件事都做的完美,令风沙村的百姓万般信服。

  在商泉担任女巫的第七个年头,她怀孕了。

  商泉通过天相卜卦测算出了这个孩子是风沙村的下一任女巫。

  这测算结果不知从何处传播,四散,风沙村的村民们都一齐期盼着这位新的女巫能为他们带来福祉。

  在这片欣欣向荣中,村长意外的发现这其实是一个好时机,一个将女巫拉下神坛,令他能完完全全掌控这个村落的好时机。

  女巫怀孕,会令能力下降,按照村中惯例,女巫需要闭关一年。

  于是在却青的默许下,商泉肚子里的孩子名声越来越大,甚至开始有了谣言,这孩子是天神转世,会让大家的生活焕然一新。

  商泉身旁最为信任的侍女被买通,这些消息一点点儿都没有传去商泉耳中,她不知道外界将肚子里尚未出世的孩子捧上神坛,更不知道外界还即将将她的孩子再狠狠拉下来。

  却青一直在等,等到那孩子和商泉的名望达到顶峰时开始实施自己的计划。

  一开始是普普通通的火灾、然后是频繁死去的动物、再然后是无故丢失的孩童……

  这些灾祸密集的发生令人心惶惶,逐渐又有传言流出,女巫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下一任女巫,而是妖魔,来摧毁大家家园的恶魔,这些灾祸便是因她而起。

  这个谣言一经流传,便不可抑制,曾经满怀期待等着下一任巫女出世的村民都开始眉头紧皱起来。

  他们没有想过查明灾祸的原因,反倒开始在街头巷尾讨论如何驱除妖魔,在他们心中,所有的灾祸都是上天的责罚。

  却青坐在自己的宅子里每日听着下人禀报那些驱鬼的法子笑的肚子疼,然后又添了一把火。

  终于在商泉临近临盆时,有人开始问:既然女巫肚子里的孩子是妖魔,为什么不将那孩子打掉呢?女巫会不知道那是妖魔吗?这么久了女巫都不出来回应是已经叛变了吗?我们所面对的灾祸她不管了吗?

  这样的疑问居然令人醍醐灌顶,街头巷尾的谈资从如何驱魔成了女巫为什么不把妖魔打掉。

  这样的谈话迅速席卷村落,每个人心中都在思考着一件事:女巫为什么不把那孩子打掉?女巫应该为了村民们的安全将那孩子打掉!那是个恶魔!

  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他们在心底给一个尚未出世的孩子定下了善恶,并决定了一个孩子的生死。

  转眼到了商泉生产的那天,女巫的宅院外满是面容凝滞的村民,他们站在外面,目光晦暗的紧盯着那扇门。

  屋子里的人手忙脚乱为女巫接生,浑然不知几乎不下雨的风沙村正四面狂风乱作,穹顶隐有雷电轰鸣,乌云低沉,压的人透不过气来。

  云层中偶尔透出的巨大雷柱像是随时都会劈下来,村民们恐惧的望着天际,直到第一道惊雷破开苍穹,雷电的光亮映出了每一个人的脸。

  屋内传来产婆的大叫:“生了!生了!”

  天顶却又传来一声雷鸣,这回闪电直直的劈中了村口的参天古树,然后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

  有人大喊起来:“这是天谴!天谴!天在谴责我们让妖魔诞生了。”

  这话落入大家耳中像是油锅沸腾,所有人都嘈杂的交谈起来。

  “这妖魔一出世村口守护我们百年的古树就倒下了!”

  “只有妖魔才会伴随着闪电灾祸而生!必须杀了她!”

  “只要女巫愿意放弃这个孩子她还是我们的女巫!”

  “一定不能让这个孩子活下来!”

  屋里女巫的忠仆站在门口偷听着门外的喧闹,她望着手中的金钱最终选择了搀扶着尚且虚弱的女巫到门前听听外界的声音。

  被她守护了将近七年的民众背叛逼迫,商泉摇摇欲坠,脸色惨白,她唤人抱来了自己的孩子只留下她的妹妹将所有人都赶了出去。

  女巫的家人们陪着她一块在闭关,对于外界发生的事尚不了解。

  可聪慧的商泉早已从中推算出她不曾出门的一年发生了什么,连她自己都想不到,一向对她忠诚的侍女居然会将外界的消息全部瞒着她不令她知晓。

  在喊妹妹前来的这段时间里她早已在心中卜卦多回,每一卦都是大凶。

  她现在再去解释电闪雷鸣乃吉兆大抵不会有人相信了,他们早已被这几个月来莫名发生的灾祸吓得冲昏了头脑。

  年轻的女巫抱着自己的孩子,眼中满是怜爱,她对她的妹妹说:“这孩子生来不凡,我让她随我们母亲姓曲,单名一个清字。”

  她看着窗外的群情激愤轻声说道:“但愿她日后能做一股清流,破除这片土地上的愚昧,做到我做不到的事。”

  “你带着她先离开吧,等清儿长大后再回来也不迟。”

  妹妹是姐姐忠诚的信徒,姐姐的命令她每一个都无条件的遵从,于是她抱过这孩子,转身从女巫府邸的密道中离去。

  而商泉则强撑着虚弱的身体,换上女巫繁复的衣裙,前去见她曾投入情感尽心守护,如今却要杀死她的孩子的村民,再不回头。

  门外一个个怒喊着的村民见着了她,那些声音逐渐消失,期待的望着商泉。

  “诸位”,商泉淡漠的目光扫视一眼村民们,她的声音不大却可以传进每一个人的耳中:“你们的话我都听到了,可我要说,我的孩子不是妖魔,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罢了,那些灾祸与她没有关系。”

  空气中安静了下来。

  商泉没有在村民们眼中看到态度软化,村民们也没有在商泉眼中看到一丝妥协。

  可不该是这样的。

  商泉作为守护他们的女巫,就该为了他们牺牲才是,可如今她居然为了自己诞下的妖魔来狡辩。

  每一个村民心中都这么想着。

  “女巫已经叛变了!”人群中有人这样说道:“大家不要再犹豫了!冲进去将那妖孽杀死!”

  这话出现,顿时有人开始朝女巫府邸中冲去,场面顿时乱成一团。

  商泉强撑着站在高处,下面的混乱像是一副扭曲的画,伴着压抑沉郁的天气,只令人觉得可笑。

  遥遥的,她见着了不远处正经危坐在人群后看热闹的却青。

  他举杯朝她露出胜利者的微笑。

  却青这些年来的形象与商泉的侍女一般,憨厚、老实,谁也看不出他会是个工于心计的人。商泉在此之前几乎对他们是无条件的信任。

  可就是这样的两个人,让商泉在几乎来不及反应时就被将了一军,那些灾祸早已找不到人为的证据,这一年来在商泉完全不知晓的情况下却青给他设了个不得不跳下去的坑。

  他没有抹黑本就在民众心中地位崇高的商泉,而是将矛头对准孩子,将商泉与孩子割裂,民众对那孩子视若妖魔,恨不得杀之而后快,对商泉却依旧的怀有敬畏和喜爱。

  一旦商泉违背民意保下自己的孩子,那她便只能跌下神坛,感受到村民们被背叛的怒火。

  而商泉,别无选择。

  哪怕明知是坑也只能跳下去,她怎么可能放弃自己的孩子呢?

  商泉与却青对视,平静的眼底却突然扬起抹嘲讽。

  却青看不懂商泉眼底的意思,只以为是这个骄傲的女人在最后也要保持高傲姿态。

  冲入府邸的民众一无所获,群体愤怒冲上脑门,有人喊道:“商泉戏耍了我们!找不到那妖孽就拿下她!”

  一呼百应下,商泉被簇拥而上的村民们捉住。

  全程,商泉都平静的很。

  今日做下此事的村民们永远不会想到他们失去的是什么。

  雷电为公正严明,曲清伴雷电而生,她是天生就能带村民们走向富足知事的人。

  若平安生长可护风沙村百年安稳,可如今……连商泉也算不出这孩子的命格和未来了。

  *

  村民们在四周寻找了曲清七日后将商泉架上了火刑架。

  七日里他们审问商泉多次都没有问出来曲清被带去了何处,他们最终决定先烧死这个背叛大家维护妖孽的女巫。

  于是有了明栩一开始看到的这一幕。

  几乎只是瞬间,巨大的火舌蔓延吞没了商泉,快的明栩来不及反应,只能透过火焰缝隙见着商泉冷漠且平静的眼睛,那下面是成功将她杀死后欢欣鼓舞的村民们。

  明栩还来不及多想,面前的画面突然一转,那个富饶而扭曲的村落不见了身影 ,在她眼前的是一间被呼啸狂风肆意袭击的小破瓦房。

  明栩心头微动,从厚重的石砖中穿过,直直的撞上了一双眼睛,玲珑剔透的像颗小黑葡萄,那里头却没有任何人该有的感情,黝黑深沉,令人难以捉摸。

  眼睛的主人端正的坐在床上,面色淡漠。

  是年少的曲清。

  明栩细细的端详着这个有些稚气的曲清,没忍住摸了摸她的头,又掐了掐她尚有些婴儿肥的脸。不知道为何,她的眼皮跳动个不停,像是在向她预告接下来的故事走向。而曲清这个时期的记忆也涌入她的脑海中。

  商泉的妹妹商妙将人带出风沙村后并没有走出过这片沙漠。

  沙漠的范围实在是太大了,仅靠商妙一人,怎么可能带尚且年幼的曲清走出去。

  于是她只能找一片有水源的地方生根。

  曲清前三年几乎完全处于混沌状态,不会动,不会说话,不会笑,不会哭,木木呆呆的,简直不像个人该有的模样。

  商妙一个二十岁的柔弱小姑娘,带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有多艰难只有她自己知晓,可她还是咬牙坚持了下来。

  她爱姐姐、也爱曲清,商泉已经死了,曲清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索性曲清这样的状态只持续到了三岁。

  三岁后她像是突然通了神智,眼中有了神性的光,会走会动,偶尔还会在商妙崩溃的时候冷漠的替她将眼泪抹去。

  曲清不懂太多人类的感情,她有了神智时,世界里只有商妙一个人,很大一部分情绪感知来源于她。

  商妙实在是个很温柔的女人,也是个十分称职的姑姑。

  她教曲清怎么去爱这个世界,她让曲清不要有仇恨,她告诉曲清她母亲的故事,她竭力想将曲清打造成个大度善良的人,哪怕知晓这一切都是无用功。

  曲清虽然已有神智,可五感未开,她对这个世界没有羁绊,也没有留恋,至于感情,那更是不可能有了。

  她姐姐商泉曾有过交代,曲清人生中有一大劫,大劫过后方可知晓人界爱恨嗔痴,拥有人所拥有的感情。

  商妙不知道大劫何时而来,可她知晓所有的情绪在一瞬间爆发,没有人能承受得了,所以她在努力让曲清多积累些正面的情绪,让她的人生简单一些再简单一些。

  这大约就是曲清前半生中最幸福的时刻了。

  一间孤零零的小房子,一个爱她且常常喋喋不休的姑姑。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曲清十二岁时,向来身体健康的曲清突然生了场大病,高烧不退,商妙着急的用冰凉的井水给她降温,连着两天却一丝一毫都没有降下去。这么多年来商妙几乎已经到了临界点,她崩溃的趴在床头痛哭出声,几乎神志不清的曲清听着声音下意识抬手替她抹掉眼泪,又因双手无力而狠狠落下。商妙握住侄女小小的手,哭声抑制住,心口却和针扎一样疼,她哽咽道:“清儿,姑姑带你回去,前路未知,若我死了,你要争气点活下去。”

  她走不出沙漠,方圆几百里内,只有一个风沙村有好大夫。

  哪怕为了曲清,她也只能回去。

  风沙村几百年来从没有过外人进入,商妙就连想伪装成外来者都做不到。

  可她也没想到,仅仅是十几年的时间,曾经富饶的村落就成了如今的破败模样。

  村民们当场认出了两人,并将两人押去了村长的住处。

  曾经风华正茂的却青才十几年就已经白发苍苍了。

  他眯眼打量着商妙和曲清,问商妙:你可知罪?

  商妙不知晓自己何罪之有。

  她坦然的凝视着却青,她的眼睛一如十几年前的清澈,仿若照妖镜,照出了却青的道貌岸然和丑陋。

  你私自带着这妖孽出逃,致使天谴降落于我们风沙村,短短十几年我们便被你们拖累的贫困至此,你竟一丁点歉意都没有?你和你姐姐是我们这个村子的罪人!

  却青说的义正言辞,门外听话的村民们也认同的谴责起她们来。

  商妙听的好笑。

  利欲熏心的掌权人,愚昧自私的村民。商妙甚至觉得变成如今这模样是他们罪有应得。

  可她现在没有办法,曲清的烧还没有消下去,她能求助的只有这里的大夫。

  从来不曾弯折的肩膀在此刻弯了下去,商妙低着头认错,表示愿意接受所有的惩罚,只求村里的大夫能救曲清一命。

  村民们指指点点,面露兴奋,有人拿着木棍上前来,一下下的打在商妙身上,单薄瘦弱的脊背渗透出点点血迹,商妙几乎疼的说不出话来,只能紧紧握住曲清小小的手,就怕有人将她抢走。

  “你可知罪?”

  行刑的人一遍遍问着商妙同一句话,她咬牙吞下所有血泪,颤抖着声音不知疲倦的一遍遍回答,“知道。”

  直到村民们心满意足的散去,三三两两的讨论着自己是如何惩罚村子的罪人,她才终于被放过,又被丢去村子门口长跪。

  却青吩咐的大夫姗姗来迟,给曲清开了两副药灌下,没过两天曲清就渐渐复原,商妙几乎抱着她喜极而泣。

  她知道,却青不会这么轻易的杀了曲清的。

  却青给不了村子里的人富足的生活,甚至为了自己的利益还要不断的剥削村民们的利益,为了不被村民的怒火冲垮,这么些年来一直将贫穷的原因归咎于尚未被杀死的曲清带来的灾祸。若曲清死了,他便失去了挡箭牌。

  所以,曲清不能死,还会变成他推出去平息村民怒火的靶子。

  商妙清楚的知晓这一点。

  可她无能为力。

  整个村子遍地都是仇人,那日的行刑没有人给她疗伤,这么些天下来跪在村口,她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她不知道自己带曲清回来的选择是对是错,现在也无暇纠结对错了。

  她只能为曲清做最后一件事。

  帮她离开这个扭曲可怕的地方。

  天大地大,无论去何处都好。

  她坚信她走不出的沙漠,曲清一定能走出去。

  曾经她将姐姐的话奉为圭泉,觉得一定要遵循姐姐的意思,等曲清强大再回来改变这片土地,破除一切的愚昧。

  可如今,在一手养大曲清几乎已经将她当成自己的孩子的如今,她只希望曲清离开这里,永远不要回来。

  提什么改变?他们哪里配得上?

  这里的人何必需要改变,便让他们继续发烂发臭,在这方圆之处自生自灭多好。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她姐姐和她葬身在此处已经足够了,不需要再加一个曲清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想一口气把回忆杀写完的,可是实在手速太慢了没写完,下章把回忆写完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