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节均是依照着南昭汇编的万年历。于是春节这天, 九州同贺。

  春节前夕,宫内挂满了红灯笼,各宫各院张贴着对来年有美好祝愿的对联, 就连古树上也是红绸飘飘。

  位分不同的妃子们都跑去王后殿里叙话, 其实是为挑选绫罗绸缎, 才不管年岁几何, 全拣艳色的制成新衣裳。

  宫女们也领到了新发的同色系粉红夹袄,就连小太监巧士冠上的深褐色帽纬也更换成了全新的绛红色。

  个个笑逐颜开喜迎新年, 殊不知隐藏在这平和景象之下的暗潮汹涌,即将降临。

  各国的使臣们也都换上了标饰有自己国家瑞兽的新衣, 别具特色。

  朝贺五年一次。近些年昭王懒于朝政, 南昭势渐弱, 外国的使臣们趾高气昂, 鼻孔高到天上,更有甚者取了螣蛇图案作为胸襟处的纹路。

  昭王穿了一件明黄色的朝服,霞雾的光辉蛮缠全身,青黑的面庞沾染了过年的喜气有了点人色,颓靡的气质散了些许, 虚浮的步伐也迈成坚实的了。

  他仿若还是那个, 尊崇的、气度非凡的帝王。

  可能唯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其实也不过是具行尸走肉,徒有一个空壳留存着。

  他是师父槐伯的傀儡, 是恶念的化身。他的魂魄并不属于他自己。

  百国来朝拜的贺礼已全部收下,纳入国库之中。

  百官以为这下昭王总得收敛心思管管子民的事了吧, 然上呈的奏折还是全部打了下来。

  衮州已是一座死城,周围各州人心惶惶,唯有帝京的权臣坚信灾祸无论如何也不至于殃及到他们。

  酒池肉林的宦官有侥幸心理, 这不奇怪。可治理天下社稷的天子这么懒怠,不把子民性命放在心上着实不该啊。

  江湖修士多有不忿,民间志士也无一不满怀热血,起了反心。

  有外戚在暗地里招纳幕僚,放出了流落在外的小王子的消息,那些人啊,一个个比刺客还殷勤。

  枕戈待旦,是要造反啊。而小王子就是他们能够选择的最佳选项。

  ·

  应笑语这几日也不知是怎么了,抱着一个酒坛子喝得醉眼朦胧的。

  这若是让明教一众属下瞧见了定会诧异,一向坚持酒色误人说法的教主怎的就和长老那脏兮兮的酒徒一般无二了?

  ——成天顶着一张猴子屁股般的红脸蛋,周身都是酒气,像是从酒池里捞出来的。

  躲在假山后头的两太监瞅着应笑语摇摇晃晃的声音,

  今日,应小教主又撒酒疯了!

  ——又?是呀是呀,已经不是第一回 了。

  上回三更半夜闯进了知纤姑娘的房里,当时知纤姑娘还在沐浴呢,两人面面相觑,应小教主的酒这才醒了三分。

  ——你以为这就完了?碎嘴的小太监挤眉弄眼,俯身朝着同伴勾勾手指,示意对方再凑过来些。

  深宫中多无聊啊,唯一能给苟且的日子增添些乐趣,能叫他们对明天、未来有更多盼望的无外乎是谈论主子们的八卦。

  这当然不止,应小教主将许姑娘瞧了个精光,还不肯离开呢!撒泼赖皮非要让人家对自己眼睛负责!

  噗嗤——听八卦的那小太监乐了。

  讽道:这人可真是无赖至极,都是女子,瞧去了便瞧去了。非要说,吃亏的不还是许小姐?应笑语怎的蹬鼻子上脸,先下手为强了?

  诶诶!你这个没文化脑子缺根筋的傻蛋!胡乱用成语!讲八卦的小太监狠狠打了下对方的巧士冠,顶上绒球随着小太监身子狠狠一颤。

  应小教主是伤情啦。太监望天轻轻一叹,颇有些陌路人感同身受的意思。

  ?伤情?为谁伤情呢?什么意思呀?听八卦的小太监揉揉被风冻伤脸颊,百思不得其解,他想问个清楚,却见眼见忽地就没了人影。

  不想了不想了!冻死人了,与其费神去想这些和他有的没的的破事还不如回屋子坐在炉旁烤火呢!

  ……

  许知纤的头发有一些渐渐落成了红色。隐在如瀑黑发之中,那几绺便分外的显眼。

  虽然心底有所忧虑,但面上未曾表现出。看上去就是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只是每日梳发时总会把红发编在黑发之中。

  ——以为像这样隐藏,别人就瞧不出变化了。

  而这般费劲心思的善意谎言终于在无意之中被应笑语戳破了——

  寝屋的大门“嚯”的一下被推开,一道艳红的身影裹着浓重的酒气,歪歪扭扭地倒在了她的浴桶前面。

  乱糟糟的头发搅乱了浴桶中的花瓣,吓得许知纤慌忙抱紧自己光裸的双肩膀,弱小,可怜,又无助。

  那人抬起头来,是一张娇艳无比的漂亮脸蛋,眼眸中水光盈盈,像亘着两道璀璨的星河。

  唇色殷红,尾端上翘,衔着一抹恣情的邪笑,与那袭红裙相得益彰,动人极了。

  应笑语酒醒了,混沌的桃花眼微微睁开,顷刻间就被眼前无双的艳色给迷住了。

  藏在氤氲缥缈的水雾之中,是心上人白皙玲珑的身子。鼻翼翕动之间全是淡雅的兰花香气。

  她才不要似姐姐应欢声那般守规矩呢!应笑语当即把漂亮脸蛋凑近了许知纤几分。

  见到琥珀色眼瞳里不加掩饰的脆弱。

  应笑语霎时歇下念头,“知纤知纤。”不断叫着,面上一派单纯可爱,笑得傻乎乎的。

  许知纤长睫毛沾了水汽,似蝶翼般轻轻颤动,更显得盈盈动人。

  心底无奈,这人是真醉了啊。

  “应笑语你醉了。”

  “不!我不会喝醉的!”

  “乖,先转过身,站到屏风后面去。不许偷看。”许知纤最后强调了句。

  用的是哄小孩子的那种语气。应笑语捧着满怀的开心劲儿,甘之如饴,乖乖照做。

  许知纤从水中慢慢站起身,圆润的水珠从下颌上滑落,沿着沟壑一直滑到小腹深处,勾勒出了几道迤逦绮漫的痕迹。

  烛火将她绰约的身姿投映在了曲屏风上,臀翘腿长,身段姣好。

  瞧得屏风背面应小教主耳红心热,恨不能自己代替那几颗浑圆剔透的水珠,感受一下许知纤白皙滑嫩的肌肤。

  收拾完的许知纤噙着笑意拍了下应笑语的肩。

  她身上只披着一件象牙白色中衣,系带松松垮垮地挂在腰间,发尾湿漉漉的淌着水。

  热气缓慢地飘散在空气中,缠绕攀附在应笑语指尖上。

  “我喝醉了,你也不会责怪我说一些醉话吧?”她低下头,极小声的问,喑哑的声音出卖了心底诸多不可言的心思。

  许知纤拢了拢鸦青色的长发。滴落的水珠在□□白皙的脚边绽溅开,被热气熏红的寡淡清新面庞上绽出一个娇美的笑。

  “我见你从三尺高的小丁子长成这般艳丽妩媚聪慧举世无双的女子,我是见着你长大的人。”应笑语垂下头,“为什么呢?”

  凭什么我在你心底的样子就固定了?尽管我已经长成了这般好的女子,可在你心中也依旧是三尺高留着鼻涕虫的小孩子?

  “我已是这般好了,可阿萱对我,就没有一丝丝除亲情之外的东西了吗?”应笑语缩着肩头,鼻尖已经透着浅粉。

  应笑语紧紧抱住记忆中这个如花般娇弱,似月般温柔的女子,怀中温暖的温度把心底也充实了。

  “年年岁岁,我都盼望着能和阿萱长得一般高。因为我也想眉飞色舞地和阿萱谈论天下大事。为此,我努力地学我不爱的策论,我努力地喝腥臭的牛乳。”

  “你不曾高看我一眼,也未曾多看我一眼。”应笑语侧脸摩挲着许知纤潮湿的面颊,缓声道,“我也曾想,我若能放弃喜欢你了,那该多好。我的天大概就晴朗了。”

  “可我不愿啊,”许知纤朝后退了一步,应笑语又把她拥进温暖的怀抱之中,“我不愿我的梦分崩离析。”

  “笑语,我的时间不多,”许知纤像在安抚着一个长不大的孩子般顺着对方微佝的背脊,叹息道,“你对我知根知底,又何必强求。”

  “我和应欢声,于你而言,可是并无差别?”

  “是的,并无差别。”

  “所以从一开始,你就把我当成是她的影子?”

  “是的。”

  应笑语松开了温暖柔软的怀抱,面色也冷下来。窗外风吹进,两人的青丝纠纠缠缠,影子也仍在墙上交叠着。

  “阿萱,我真的很喜欢你。比你想象中还要喜欢,比最喜欢你的人更喜欢你,比这世上所有的人都要喜欢你。可我喜欢累了,我的喜欢对你而言也是一件极廉价不过的东西吧。”

  分文不值,可以随意轻贱。

  许知纤低着头,并无言语。

  应笑语哂笑一下,推开了门,最后再看了许知纤一眼,“你剩下不多的时间里将不再会有应笑语这人了。”

  “因为你,不喜欢她。”

  骄纵矜傲恣情的她又怎舍得让你为难呢?

  请你抹掉她的全部痕迹,让自己活得快乐一些吧。

  许知纤瞧着那扇死死关合着的木门,深深叹了口气。

  湿润的淡红色发丝在浮荡的烛火下透着几分妖异诡谲。世界任务已经进行到了最后一环节。留给许知纤的时间已不太多,自然不愿再交付太多真情。

  可是心动往往是不受控制的。

  应笑语站在外面,吹了整整一夜的风。月色舒朗,星光浅淡。可夜风却是那样的凉,吹得她的心也很凉。

  次日,抱着一大坛酒饮得醉生梦死。

  整日浑浑噩噩,漂亮眼眸沉浸在无穷尽的美梦之中。

  许知纤路过她时,那人醉意又好似散了些许。勾住她的尾指,笑嘻嘻道:“我瞧小娘子甚合眼缘,小娘子可曾欢喜我?”

  许小娘子可欢喜我?可曾欢喜过我?

  我曾欢喜小娘子欢喜到见山见水,见花见草都是你的姣好面容,我的世界全是你一个人的模样。

  ·

  昭王在庆和殿行赐宴之礼。

  太和殿专为外藩和下属国所设。宴会设桌五十张,美酒二十瓶,兽肉三觔,用的是第五等酒席。

  殿外是噼里啪啦的爆竹声音,也不知是哪家子弟颇没眼色竟跑来这处戏耍。

  昭王满脸的喜色,昨夜槐伯告知事情已经全然办妥,明天,也就是今天,他就能见到阿萱了!

  他身边那么多相似的替代品,卧榻侧挂有那么多珍稀的藏品,可未有一人,能比得上阿萱一根指头。

  宽大的明黄色朝服罩着他枯瘦的身子显得滑稽而可笑,殿内的外国使臣无一不低着头,可彼此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嘴角上都挂上了轻蔑的微笑。

  年轻的中宫坐在下位上,她是当朝宰辅的嫡千金。

  从很小的时候就望着星空憧憬未来的夫君会是一个多少伟岸有智谋的君王,直到十六岁嫁给昭王。

  如今二十七岁的她回首,瞧着当初十六岁的自己多像是一个笑话。

  苦日子总有到头的一天。

  王后看了眼瘫在龙椅上的昭王,启唇唤了随侍的宦官宣布夜宴开始。

  许知纤五人坐在下位上。应笑语仿佛脱离了群体,坐得离其他四人极远。

  袖竹脸上的白玉面具还戴着,不过总有那么些小国有特别的习惯和规矩,南昭作为百国之首,来来往往,见过不知多少人,见到袖竹这般的,倒也未太感诧异。

  应笑语坐在角落,低着头,脸上晦暗不明,纤细白皙的手指掂着酒盏细细把玩。

  面无表情地夹了一箸子菜吞入口中,食不知味地嚼着,许知纤和应欢声贴着坐在一起。

  抽空抬首朝那处看了几眼,确实是热闹非凡。

  应笑语狠揉了下胸口,是想借肌肤上的疼痛抵消心底疯涨的酸楚?

  不是说好,不喜欢了吗?可整颗心,偏偏就是这样的不争气。

  站在高位边的太监仰着下颌宣布各国呈上的献礼,又从国库中将它们一件件拖出来展示。

  而他们——邵斫阳他送的是一件彩釉佛像。

  “涑县,昭王朝思暮想的宝物一件——”

  推进来一个被红布遮着严严实实的铁笼子,压根瞧不清里面锁着的究竟是个什么宝贝。

  瘫在龙椅上的昭王闻言也提不起兴趣,他只是焦灼地想着,老头答应他的事到底在何时兑现呢?

  两个小太监将厚重的黑布扯下——

  一名奄奄一息的异族红发躺在笼子中央。昭王蓦地站起身,迅速有力的动作像是濒死前的回光返照。

  应笑语瞳孔蓦地放大,一路走来,差点推心置腹的邵斫阳其实一直在欺瞒着她们?

  许知纤似乎在之前就有跟她提到过镖局的货物,可她当时忙着查探怀鹦的事并未此放在心上。

  应笑语满心懊悔,又从她坐的角度仔细端详着那名女子的样貌。

  ——竟然与许知纤格外相似。

  “咚”一声,是应欢声那处传来的响声。

  浸透了酒液的红纱从案桌中央一路蜿蜒,垂到了地面上。

  应笑语僵直了身子。

  荒诞、卑劣、肮脏的谎言在这金灿灿的大殿之中堆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