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笑语面目苦涩, 捏住刀柄的指节因太过用力而变作了冷白色。

  “应欢声能掐会算,她通读《周易》,熟知《奇门遁甲》的万象变化, 只消坐在桌边随意拨弄两下龟壳, 就能知晓帝京乃至蛮夷之地的大小事务。”

  她眼里的光簌簌地黯淡下来。

  许知纤不语, 将一字一句全部剖开, 应笑语对于应欢声,有歆羡, 亦不无仰慕之情,可家人般温暖终究充斥尽这样复杂又繁多的爱中。

  “她大概早将你算了个清楚, 倒也不用我来插手。我小半辈子的桩桩件件, 从微不可查的事到身边至亲的人, 她全部摸透看清。”

  应笑语噙着泪露出一个洒脱的笑, 她道:“是啊,她待我这般的好。”

  “从很小的时候起,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她会抱着牙牙学语的我在桌前翻看些图画书;再稍大一些时,文弱的她会特意翻墙为嘴馋的我出门买甜掉牙的糖葫芦;我爱看些神话故事,她就专门背下来诵给练功的我听;夏日, 她为我摇凉扇做梅子汤, 冬日, 她替我添衣点炭火……”应欢声惯常骄傲的脸蛋上难得瞥见消沉怀念的情绪。

  许知纤目光温柔,替她拭去面颊上滚落的泪。

  “我不想与她争, 这般好的姐姐,天下哪里有第二个。我唯独期盼你真心无贰, 切勿让已经陷于枷锁中的她再背负上情债。”应笑语酸涩叹息中隐着几分欢愉。

  应欢声的良人不必是这世上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也不必是艳绝古今,名冠京都的风流才子, 只要那人欢喜她,欢喜到眼里心里只剩一个她便好。

  许知纤错愕,恍然大悟中又透出些许无奈:“你大概对我误会颇深,况且我与应欢声同为……”

  应笑语瞪大眼睛,琉璃般的眸子里晕染薄怒,她斥道:“你再说一句没心没肺的话!我第一个劈了你!你伤应欢声一分,我便叫你痛百倍千倍!”

  许知纤不再言语,应笑语对她有误解,这误解根深蒂固,一时半会儿难以拔除,她觉得自己说什么都是错误的。

  “情人山”上只余下秋日树叶萧瑟落地的声音。

  待到天际晨光微明,破晓时疏淡的光影交织落在两人的面孔上,应笑语满是少年意气的妩媚五官都被柔化了。

  许知纤眼眸如琥珀般剔透纯净,看得应笑语微怔。

  难怪趾高气扬,目中无人的应欢声会喜欢她,忍让她,能容许她站在身侧的位置。

  喜欢到眼底心底全是她的影子,眉梢眼角都攀上温柔的春风。

  应笑语最后道:“你叫什么?日后我寻仇也有个方向。”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许知纤。”

  应笑语站在那把瘦长而又锋锐的弯刀上,就像她人一般的弯刀,衣袍被清冽的早风吹得猎猎作响。

  她隔空睥睨着许知纤,道:“我记住了。”

  许知纤望着她远去的,被柔软的奶白色雾气裹住的背影,久久无法回神。

  之前和槐伯约定,将会在人间呆上二十个年头,可半旬不到的遭遇却让她觉得日子颇为难熬。

  有时看人间甚美,山河辽阔,稀奇的事物好多,差点看不过来;有时看这人间却是百般困苦,脏污的物事令纯粹的心都沾上了污浊。

  幸运的是,于这样一朝一夕的难熬的苦难中,她仍旧窥见了真情,以及,一览无余的赤子心。

  ·

  太守府的家仆们将树木枝干的顶端削尖,再将其交叉放置,搭成攻击性的鹿砦,形似鹿角,摆在围墙外,可以抵挡行尸的行进。

  到了天色大亮的白日时刻,能够清楚地瞧见削尖的枝干上面淋着黑红的血液,尖端扎着行尸破碎的尸体。

  今天虽然是守住了,可明天呢,后天呢,等尸体堆得满满当当,待到最前排的行尸搭成高高的肉墙,后排的行尸终有一日能够攀上围墙,进入太守府里,把小厮、婢女,吃得一干二净。

  太守府况且如此,而那些只是一间草屋,没有武器护身的布衣百姓呢?他们当如何。

  找出致使一群人变成了这副可怖模样的由头刻不容缓,若是稍晚一些,必定会再多上难以计数的受害者。

  邵斫阳与应家姐妹合计后,三人决定分开行动。

  应笑语再去井边查探一回;应欢声留在城内帮助百姓绘制不同功能的法阵,抵御行尸的攻击;邵斫阳则是跑回师门寻求师父的帮助。

  -

  老姑娘坐在井边哼着情歌,路过的人看她,心底纷纷好奇她每天一动不动坐着眺望远方是为何呢,是在等着谁吗,到底是谁有如此好运让一位姑娘为他苦苦等到白头,失了青春颜色呢。

  过路人有的渴了想讨一口水解渴,姑娘却笑着拒绝:“这一口井的水都是留给我丈夫的。您愿意做我的丈夫吗?”

  老姑娘半张脸都被火烧毁了,笑起来比哭起来难看上百倍,问话的人就纷纷用宽袖遮住自己的面庞,摆手拒绝。

  她在井边坐了将近四百年,在此期间,山夷为平地,河流干涸变成小沟。隔了七、八座山外的王也换了十几位,国号从平颐改到安和,从安和唤到文恒。

  老姑娘苦苦等候的一天终于来了。

  一个进京赶考的书生连续几日未曾进食饮水,面色青灰,翻着白眼朝井边走去。

  他难辨人样,左脚绊着右脚,晕头转向,未待老姑娘说什么,就鬼迷心窍般地自己跳进了井里。

  “咚”的很响一声。

  原来那是一口早已经干枯了的井啊。

  这一看上去十分完满的故事被写进了话本,流传后世。

  于是老姑娘的可笑事迹立即闻名全国了,成为闲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

  很多人听见传闻时都把老姑娘当个笑话看待。

  事实上她身上攒了四百年的诅咒被无意中打破,她和书生喜结良缘。

  面容崎岖的老姑娘于是摇身一变成为了风情万种的客栈老板娘。

  若真与话本中一般完满那该多好,可事与愿违总是占尽人生的各个角落,无一例外。

  可书生算不上个东西,起初新婚燕尔,每每睡前会为妻子哼唱老家流传的情歌。

  他本就不多情意在一日日的磋磨里耗损干净。

  因为妻子面容丑陋可怖,日日相见而愈加厌烦,殴打辱骂成为家常便饭,口头上的粗鄙之语是有着深切的恨。

  书生不快乐,他觉得自己被强行老姑娘绑在了身边,可他却忘了当时是老姑娘一句许诺,保他成为下一任探花郎。

  书生进城了,城中美娇娘甚多,完全忘记了家里的糟糠妻。

  冠上探花郎名号书生不以为是因着老姑娘的帮助,只以为是自己的天赋努力,再加上君王见他面喜。

  后来有幸娶了一位大族小姐。

  小姐怀孕了,总觉得百里之外的某地有个声音在冥冥之中召唤她,她发小姐脾气,扬言书生不带她去便让在朝上做官,深得君主喜爱的爹爹断了书生的官路。

  书生万般无奈之下,只能带她去了。

  对于老姑娘来讲,则是四百年的一个轮回。只是这回,她成为操纵性命的一方。

  她觉得,从来没有人会是无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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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板娘戴了遮住半张脸的面具,凸起的眼珠上爬着蛛网状的血丝。

  见来人红裙似火,她扯出一抹极淡的笑,今日阳光甚好,像极了她出嫁的那日。

  也曾有人许诺她一生一世。怀鹦思及往事,却觉得心尖也落下泪,滴下血。

  第一位许诺她一生一世的金银,第二位许诺她一生一世的恶意。

  她吃了两遍教训,再也不愿相信海枯石烂的甜言蜜语了。

  所以这一次,她选择成为拿双刃匕首的人。

  应笑语抱刀沉默不语。

  蛛丝马迹串联在一起,客栈悬案,井边鬼童,城内一夜爆发的行尸,《西蜮》中所载的令人不甚舒服的历史,以及流传后世的话本故事。

  桩桩件件,都有眼前蛇蝎女人的身影。

  老板娘见应笑语面色愈来愈冷,她却笑得格外灿烂,像一朵艳丽的滴血杜鹃花,“妾名怀鹦。”

  应笑语问:“为什么呢?”

  她心中有颇多疑惑,却不知从何说起。

  她想问怀鹦,为什么要做那些错事呢,却蓦地明白过来自己全无资格。

  她于是道:“怀鹦,我有什么能帮到你的吗?”

  怀鹦笑了笑,笑容里带着刻骨的讽意:“你能帮我什么?能帮我救回我的孩子还是许诺我一生一世不会改变的真情?”

  那半张未被火灼烧的,未覆盖着面具的脸上在浮荡的烛火显得温柔又绮丽,怀鹦伸出干枯的满是疤痕的手指。

  指着应笑语骂道:“在我受尽火烧之刑时,在我腹中胎儿被人生生刨去做成人屍时,在我被人欺骗、被人嘲讽时,没人说要帮我。可在我做尽了坏事,再无回头路时,你却跑这儿来,说要来帮我。”

  “这是不是很可笑?很讽刺呢?你也遭遇过痛失所爱,你也有满腔的仇恨亟待挥洒,你也有力所不能及的时候。”

  “对吧?”

  “怀鹦……可你不该滥杀无辜。”“你告诉我,那个哄骗你、令你沦落至此的人到底是谁?”

  应笑语握紧刀柄,难以遏制地想到自己肩负的苦痛,可她又想,那苦痛只是由一个人造成的,她只要去找那一个人报仇就行了。

  “无辜?没有人无辜!因为你们都是眼睁睁见我堕入深渊,却无人来拉我一把。你们都是同谋者,都是帮凶。”

  怀鹦突然抱住脑袋蜷缩起身子,那露在外面的半张脸因为疼痛而变得扭曲。

  应笑语看着她,茫然失措。

  过了好半会儿,怀鹦直起身子,道:“你若真想帮我,就饮下那坛中的酒。”

  “七月十五,鬼门关大开,我们会再见的。”说罢,怀鹦化成一缕青烟,慢慢地消失在应笑语眼前。

  七月十五中元节,是掌管地狱的地藏王菩萨的赦罪日。鬼门大开,百鬼夜行。

  怀鹦应当会去找寻她那在凡世间游荡了百年的孩子的孤魂。

  她已经找了四百年,至今还没放弃。

  她坚信母子终有重聚的一日,这应当就是她仍流荡在尘世的原因。

  作者有话要说:等我学校的事儿忙完了恢复日更

  这几天不用特意等啦,自己也不敢保证更新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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