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都不提了。”慕如风又是那句话。
于是青玉也不再多言，只闷闷地应了，任由慕如风替她绾发。
空气中一时落了安静。
慕如风的手法很舒服，她之前不爱绾发就是因为不喜欢把头发梳得紧绷绷的，每次看到珮音还有其他小仙女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她都觉得头皮隐隐作痛，所以也不爱梳头了，到最后干脆连门都不出了，只整日窝在离神殿里，看离缘笔跟离花镜斗嘴，那时节的离神殿是真热闹。
“……玉儿。”
青玉正想着这些遥远的过往，就听得慕如风喊她。
乍听到这一声，青玉整个人都愣住了，这是慕如风第一次喊她名字，而且喊的是她青玉，而不是柳如兰。
这让她不由得有些心绪激荡，这时慕如风替她简单绾好头发，扶着她的膝盖蹲了下来，很认真地审视着她的脸。
“你如今就在这吹雪宫踏实住下，什么都别去管，”慕如风避开她的视线，“我最近有些要事要处理，可能会来得少一些，你要有什么短缺的就派人跟凌烟说，连喜过两天也会住进来，你们年少相识，总是比其他人亲近一些。”
她还想再说什么，就见内院的门开了，凌烟进来走到正殿门外候着。
慕如风默了默，再将一把梳子交到她手上，又嘱咐了几句，终是恋恋不舍地走了。
握着那梳子，青玉想起慕如风临去之时说的那句几乎微不可闻的话：“那位叫朝露的，很会梳头，你可以让他用我送你的这把梳子。”
青玉无意识地摩挲着手心的梳子，直到木制的材质染上了一些温度，才将它收入袖中，视线放远，借着昏黄的光线，依稀可辩她早已是泪流满面。
***
侍从们悄声布灯，内侍们进进出出摆饭，守卫们开始了夜间巡逻。
吹雪宫的第一晚，开始了。
青玉揣了个手炉出来，看着那些风灯，倒映照着院里的雪多了几分暖意。
从内院望去，依稀可见一角飞檐，想来便是万魔殿，只是慕如风不知何时才能再次踏入这扇门了。
青玉揣着个炉子，半倚着门，看院子里的积雪出神。
难道这就是她以后的生活？天天待在这一方院落里，一面等着慕如风何时会来？
这跟离神殿的日子有什么不一样？
吹雪院虽终年积雪，却并不过分寒冷，甚至都比不上大漠的夜，加上如今全副武装，又被照顾得十分妥帖，更没了那晚的狼狈和慌乱，只是为何她却更怀念在稻城的日子？
飞霜上来提醒可以用饭了，她这才收敛一点思绪，转身进了正殿。
饭菜不算铺张，毕竟是她一个人吃，但是很多食材她都没见过，坐下后有些无所适从。
“看来，是要我从今晚这一顿开始教起啊！”
……
青玉刚坐下，就听到连喜的声音从外院传来，正欣喜不已，却看到他身后跟着一个女子，那女子也是一袭紫衣，怀里揣着一把精致短刀，眉宇之间透着一股清冷，见青玉看过来，目光虚虚地看着青玉，眼中却闪过一丝凌厉。
青玉有些恍惚，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既来了，便一起吧！”连喜既然有随从，那么自然是可以跟自己一起用饭的。
“好，正好教教你凡间是怎么吃饭的。”连喜也不推辞，在新添的板凳上坐了。
吹雪宫比较寒，所以今夜小厨房备下了锅子。
“咱们上一次一起用饭，还是在老君的兜率宫。”两个人一边吃着，一边说起一些往事，都颇为唏嘘，那时天族人丁兴旺，不似如今这般凋零，若不是神魔大战，她的离缘笔跟离花镜也应该都在。
“那时候的天族还有些可待的，如今还是珮音掌事吗？”连喜问道。
“嗯，”青玉喝了一口鲜美的高汤，一边应道，“她做惯的，别人也接不了手。”
连喜闻言看了一眼青玉，见她神色如常，这才问道：“我走后你怎么样，她们可有再欺负你？”
青玉莞尔一笑：“你也知道我的，本就不爱与她们一起，之前最多去天河走动走动，要么就窝在离神殿里，顶多去兜率宫帮帮老君，自从若鸣下界后，他手边连个掌扇的童子都没有。”
“连个烧炉子都不给配吗？”
“早些年还说要配的，后来战乱人越来越少，慢慢也就不提这事儿了，”青玉叹了口气，“也怪我，是我连累他了。”
“说的什么话，又不全是你一个人的错，”连喜安慰她，“罢了，如今也下来了，就在这好好待着罢。”
青玉轻抿嘴角，低头拨弄着碗里的白丸子，笑得嘲弄又无心，“我去哪儿都无所谓……”
连喜欲言又止地看着她，终究是说不出什么劝慰的话，只是道：“既然下凡了，就别再想以前的事情了，吃完我给你讲讲万魔殿。”
青玉带着笑意看向他，也是，如果比起来，连喜也受了不少委屈，要是一直纠结那些事，他也不会有如今的洒脱了。
“好在慕……”
眼见着“慕如风”三个字就要从青玉嘴里出来，飞霜赶紧清了清嗓子提醒。
“……好在风……闻，倒不如百仙之首珮音那般严厉。”
听得青玉改了口，包括飞霜在内的四位近侍这才松了口气，纷纷在心里说一句“谢天谢地”。
这刚来吹雪宫的第一晚的差事是真不好当啊，毫无征兆地听了一耳朵天界秘辛就算了，这要传出去吹雪宫宫主暗地里直呼风闻其名，他们真的要不知道怎么死的了。
“要我说，你还是想简单了。”对于天族那些人，连喜再清楚不过，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青玉下来了也好，不然他在凡间也时常挂念，她心思单纯，又不太着调，怎么弄得过那些天仙【注】，这次下凡就是，肯定是因为之前渡劫的事，天族人这是想借魔君的手除掉青玉呢，也就她傻傻地看不出来，还上赶着来送死。
连喜那心理活动十分丰富，偏青玉看不出来，“什么想简单了。”
“罢了……”总之有他在，她能少懂一些就少懂一些吧！
一顿饭吃完，众人撤了碗筷，留连喜跟青玉在内殿说话，那女侍卫不肯走，抱着把短刀杵在那儿，连喜无奈不已，好说歹说哄走了，又对青玉抱怨：“都怪我，把她宠坏了，这次我本想一个人过来，但紫玥非我不随，只好也将她带过来了，你不会介意吧！”
语气里却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偏爱。
青玉笑得十分友善：“怎会？吹雪院这么大，还能没她一个住的地儿嘛！”
“那便好，就让她跟那三位女殿守一起吧！”连喜不忘多问一句。
“那是自然。”
连喜对她拱了拱手，表示感谢。
然后又跟青玉简单介绍起万魔殿的情况，说了两句，就见青玉已经开始呵欠连连。
“今夜也有些迟了，不如让他们伺候你先歇着，明儿个我们再聊，反正这几日魔君不在宫中，你也不需要去请安面见。”
“如……风闻去了哪里？”
“要去和人族首领议事，这些你也别管了，只先顾好自己再说。”
两个人又叙话几句，连喜才离开，东耳房已经布置好了，估计把连喜在万魔殿的东西原样搬来了。
几个近侍吃过饭回来，又服侍青玉梳洗，清霄云霆负责备水，朝露给她拆发髻，飞霜问她要不要泡个澡，意思是她一路奔波，旅途劳顿。
青玉把玩着手中的发带，沉吟片刻：“也好。”
“主子若是不习惯，我们可以在外面等候，主子安心沐浴，若有需要，再传唤我们即可。”
飞霜十分贴心。
青玉：“甚好。”
几个近侍如获大赦。
……
吹雪宫独有结界，里面常年积雪，此时外间就在安静落雪，几个人退出去的时候，一股冷风吹进，青玉便遥遥瞥见东耳房的灯火。
曾经连喜只与她一人交好，如今也有了新伴了。
这天上人间，竟无一处属于自己。
好在屋内地龙烧得旺盛，让没了护体仙力的她能不被夜露侵袭。
待内侍将东西备好，她这才放下发带，起身朝浴池走去。
懒懒地褪去衣裳，缓缓滑进浴池，青玉终于觉得疲惫漫上来一些了。
终于成了独自一人，这一整天纷纷扰扰，她实在是招架不住，而她一贯耳力过人，这会儿乍一安静下来，还觉得耳朵嗡嗡的。
浴池边备了睡前酒，她伏在浴池边上，拿起温酒壶，端详片刻，倒了一杯在羊脂玉瓷小酒杯里。
一口入喉。
她先是一愣，随即苦涩一笑：
梨花白？也是！到底还是慕如风的地界，这可是临江仙的镇店之宝，没想到时隔百年还能再次喝到。
可能这副身子终于寻到一丝熟悉的东西了，这酒被温得刚好，一口下去，身心妥帖，舒缓着这些日子都紧绷着的神经。
不过她把握着分寸，不敢喝多。
浴池里热气氤氲，满池白汤甜香扑鼻，还有几分镇定安神的作用。
枕在浴池边上，她闭目舒缓着身心，也不知是池水太暖，还是酒劲上来了，青玉不知不觉竟慢慢睡着了。
睡着时她做了一个梦，梦到还是之前下凡做柳如兰的时候，她跟顾少白，还有二师兄慕千寒一起，跑到慕如风的酒楼顶上喝酒，那晚的月亮又大又圆，好像是中元节，花坊开门的日子，花妖们都要出来逛夜市，这时候猎妖师是不可以捉花妖的，他们也难得休假，就跑到临江仙屋顶看月亮。
其实谁喜欢猎妖啊，只是你不杀就会被其他猎妖师杀害，若是再遇上那种野路子的，杀之前还要折磨个千百回，才是真的求死不能。
所幸，那样乱的时候早已经过去了，魔君一出，群妖有了庇佑，人族和妖族之间达到了制衡，和天族成三分之势。
只是天族没想到，魔族在风闻的带领下竟日渐壮大，人族只想自保，并不参与其中，自然，他们除了人数上的优势，也是起不到增强兵力的作用，不过是个态度罢了。
但对于这些，青玉并不上心，甚至觉得因为天族要派质子过来，她才能来见慕如风，反而有种隐秘的喜悦。虽然之前只不过是一世缘劫，但她觉得这么多年，天上地下，就没跟人这么好过。
迷迷糊糊醒转过来，青玉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再一看，慕如风竟蹲在浴池边上看她，眼里似乎闪过一丝此前从未见过的脆弱。
“你怎么了？”青玉划到慕如风面前的池边趴着，歪着脑袋问她。
慕如风不自然地扭过头，片刻才回过来，念叨青玉：“你这样，小心又受凉。”
青玉一只手托着脑袋，一只手捞着那些花瓣，假装没听出慕如风语气里的哽咽：“不凉啊，这水温刚刚好，你要不要也来泡一泡？”
记得之前她们虽然总是一同起居坐卧，却好像没一起洗过澡，她总吵着要跟慕如风一起泡澡，但每次都被拒绝，慕如风的原话是——“我不习惯”。
“不必了。”
“没想到你还是这样，今次我就非要治治你这毛病。”
说着青玉就猛地起身，一把抓住慕如风，顺势就往水里拉，慕如风根本没料到青玉胆子竟然大到敢拉自己下水，是以震惊到连反抗都忘了，就这么毫无悬念地下水了。
“好你个小蹄子，居然连我都敢欺负了！”青玉可能是忘了前车之鉴，慕如风心想，如今这好条件，可不要好好让她涨涨记性，“好，今夜咱们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说着就要去挠青玉痒痒。
谁知却被一把抓住了手臂。
“你……”
慕如风觉得，眼前之人，好像有点不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与人精对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