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门口灯光暗下去是在当天夜里。

  当凌妤被推出来的那一刻, 率先冲上来的不是顾罄。

  徐淼冲在最前头,她比所有人都更沉不住气一些,大步扒到平车前, 眼睛首先往凌妤脸上瞟。

  三天的等待中, 徐淼很能知道点事情,手术室推出来的病人,分两种, 一种脸上蒙上白布。这意味着死亡。另外一众插满了奇形怪状的管道。

  凌妤属于第二种。

  她安静的躺在平车上, 嘴巴、鼻子被插上各种管子, 脸蛋苍白浮肿、。

  徐淼一时觉得管道看起来竟没那么狰狞, 她颤颤巍巍掏出手机, 给当下凌妤虚弱浮肿的脸蛋来了张近照特写,末了吸着发红的鼻头缺心眼的感叹道:“鱼鱼耶, 你现在……噗……好丑,快好起来, 要是一直这么丑下去,你老婆就要跟别人好了。”

  旁边魏敏君识相的捂住老婆喋喋不休的嘴巴,为其他人让开距离。

  紧跟其后的是柳芙, 她手臂打着石膏,米童搀扶着才能走这么长一段距离。

  柳芙神色愧疚,她至始至终身体紧绷,走到平车边,对凌妤忏悔的自嘲:“你不醒, 我后半生对谁做牛做马去。”

  所以该醒来了。

  ……

  几人轮流上前, 跟凌妤缅怀青春, 像是她要死了一般, 要么喜极而泣, 要么悲伤怅惘……

  这个气氛实在是凌妤没有料想到的,她扭回头,朝门口唯一一位尚算冷静的女士看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顾罄已经从长椅上站起来了。

  她没有走过来,只站在人群外,不近不远的注视着凌妤。

  凌妤飘过去,拉住顾罄的袖子,问她:“怎么不过去看看我?别听徐淼瞎说,我就是插着一根鼻胃管,没有毁容,挺好看的……你过去看一眼。”

  她其实也没有非要顾罄过去,只是顾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旁人都以为她心理素质强大,之所以没有徐淼她们那么闹腾,不过是内敛沉稳性格的一种表达方式,

  只有凌妤发现,顾罄呼吸放的很轻,不正常的吐息,似乎担心过重的呼吸声将眼下所见画面击碎。

  凌妤看她这样,本就难过的心口上升至极点。

  她为顾罄吹了吹森然露骨的手指,仰头干巴巴的说:“你别这样。”

  冥冥中,顾罄低眼,她玻璃珠似的眼睛空空洞洞的,其实什么也没看见。

  然而当下,四目相对,凌妤感到一种逼仄无力的恐慌感。

  好半响,顾罄才头脑空白的狼狈中回过神儿,她朝平车一步一缓走去。

  徐淼几人不约而同闭上嘴,为顾罄让开一条道。

  顾罄没有碰凌妤,她伸出手,悬空,似乎要捏捏凌妤的脸颊,然而又在下一秒看见自己指腹布满的血渍,缩回了手指

  主刀医生站在一边交代病情:“病人生命体征稳定下来,手术基本成功。以后能不能醒来,要看命,最坏打算成为植物人,也可能下一秒她就能睁开眼睛。”

  顾罄掀了掀眼皮。

  医生停顿了片刻,他眉宇间有些疲态,但眼睛尚有些色彩。

  手术用尽了他毕生所学,结果显然在他这里是满意的。

  多年从业生涯中,凌妤是主刀医生第一例从死神手里拉回来的病危病人。

  他看顾罄容色孤寂,不自觉安慰了一句:“我觉得她一定能醒,您的未婚妻求生欲极强,手术能成功全靠她强大的意志力。”

  “求生欲?

  黑暗中,顾罄沉寂的眸子闪了闪,她盯着凌妤惨白的脸,眼底缓缓有了颜色,唇角微微扯动了一下,像是笑了,她屈膝,弯腰,凑到凌妤耳朵边,轻声说:“那亲一下……”

  顾罄亲柔的吻了吻凌妤耳垂,她垂眸,凝着凌妤紧闭的眼睛,一字一顿的说:“给你加一份求生欲,把姐姐的命也一起给你……”、

  凌妤站在一边某名的看到顾罄眼底闪动的偏执,那句“把姐姐的命也给你”分明是“你死我死,你生我生”

  凌妤潸然泪下,她飘到顾罄身旁,一把将窈窕的身体拥住。

  “谁要你的命,求婚不是你这么求的。”

  *

  凌妤生命体征稳定下来后,顾罄做了两件大事情。

  她把萨沙给送上了最高法院,一场唇枪舌战的庭审直播,为全球人民普及了萨沙犯下的累累罪行。

  当然这不是重点,在扯出萨沙关系网的同时,顾罄像是倒豆子一样,把相关一系列人等,包括参与到制毒贩毒的企业、大佬连根拔起。

  涉事企业总共三万五千三百五十家,参与洗黑钱数量达到令人意想不到惊人数字。

  顾罄在全球法庭上,稳如老狗的将这这群人全部揪出来,并稳如老狗的与他们辩护律师周旋了三天三夜。

  这场庭审结束,所有人都清楚,顾罄弄死的不仅仅是萨沙,她把整个金三角的毒贩都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业界人私下小声议论,不要惹顾罄,这女人发起疯来,六情不认。

  在这场席卷海内外的官司中,顾罄连根拔起的这一连串涉事企业明白里,有顾三叔的名字,也有顾罄未来岳父凌泰国的企业。

  据说未婚妻为了救她,躺在床上尚且神志不清,她却不留余地的将未婚妻的家族产业搞到破产。。

  圈子里所有人私下里心照不宣,顾罄是这么多年来,顾家最狠的一代掌权人,凡事做绝、六亲不认。

  但就是这么个不讲情面的女人,每天亲力亲为自己家族企业破产的未婚妻翻身、洗漱、拉伸肌肉。

  身为一只阿飘,凌妤每天跟在顾罄后面打脸,那个爽度比她自己出手,更刺激一些。

  比如前几天凌泰国两口子突闻噩耗,跑到凌妤病房门口,指责顾罄忘恩负义,不允许老父亲见亲生女儿。

  顾罄当下那一刻,正给凌妤翻身,她淡定的门都没有为两人打开。

  给凌妤翻完身,手背焐了个暖宝宝。

  做完这些后,轻飘飘的打了通电话。

  结果就是,凌泰国两口子闹腾了半个小时候后被警察带走。

  网曝在那天中午就开始了,无数键盘侠开骂,细数顾罄不讲情面,恩将仇报,未婚妻为救她至今未醒,她却转手将未婚妻父母搞到破产,并拒绝他们探视女儿,其行为已经上升到道德的层面的谴责。

  网上发酵了一晚上,凌妤起初好奇,按照顾氏企业的公关能力,只要顾大小姐说一句话,媒体谁敢将热搜顶上来。

  结果隔天,这件事就出现了大反转。

  几年前于欣故意指使货车司机陷害原主的证据递交当地司法机关,江城当地公安部门官方微博发布出警方立案调查申明。

  紧接着,凌泰国花钱瞒下于欣害人的证据也跟着陆续调查出来。

  网上由一窝蜂可怜凌泰国夫妻,到后来凌泰国虎毒食女,于欣杀人买凶公之于众,舆论开始疯狂反噬。

  凌泰国于欣两人很快被立案调查,与此同时凌氏宣布破产,但破产之际,凌氏集团对顾罄以及最初公司成立借贷方徐浅女士的贷款,将会在公司清算后,优先偿还。

  当然这不是最绝的,凌氏破产后,顾罄以低价将崩盘的凌氏企业重新买了下来,其上最大的股东一栏注明:凌妤。

  凌妤昏迷的这段时间,亲眼看见商场、律界独树一帜的顾罄。

  直到这个时候,凌妤才有种自觉,她的女朋友不是普通人。,

  她办事的方式和自己无限相反,但结果又是凌妤期待看见的结果。

  即便她还躺在医院,也不得不为顾罄这么速度清算方式感到爽快。

  原本以为还要跟于欣周旋一番,拿到她手里的欠条合同,没想到顾罄直接利用当年杀人买凶的事情,将两人推上法律高台。

  在击溃两人心里防线后,顾罄按着柳芙的证据,没有找于欣,反而是与凌泰国进行谈判,承诺以后后者出狱,保他衣食无忧,轻而易举得到了凌泰国手中的欠条,一通事情处理下来,只用了三天。

  *

  夏天的尾巴在顾罄紧锣密鼓的报复仇人中,进入尾声。

  凌妤醒来的那天,顾罄正在给她念书。

  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

  “人不是该死的时候死的,而是能死的时候死的。”

  “死人不会出现你的世界,只不过我们自己受不了良心上的负担。”

  "身未百年,死不孤独。"

  ……

  死死死死!

  老娘没有死,但是要被你气死了。

  凌妤快被气笑了,身为一只阿飘,她用尽全力企图堵住顾罄那张不吉利的嘴,忽然一股洗力拉扯,凌妤再次有意识的时候已经回到了身体内。

  床头监护仪拉出磨人的滴答响声,凌妤艰难的掀开眼睛,正好与顾罄的目光撞上。

  女人正躬身给自己换盐水,隔着一根透明输液管,一上一下的距离,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

  顾罄愣在原地,她沉默的没有出声,也没有电视剧上演的泪流满面,喜极而泣。

  片刻后,主动瞥开视线,有条不紊的将左手的输液器针头插入右手盐水袋内,手指顺着输液管下滑,给凌妤调节输液速度。

  做完这些,顾罄将头伸过来,双手撑在凌妤的病床前。

  蔚蓝色的眼睛上下打量她,盯的凌妤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只好侧眸子,盯着顾罄座椅上那本《百年孤独》,打破沉默:“你都把我吵醒了?

  顾罄眼底的情绪一刹那淡下去,她问:“那……还睡吗?”

  她唇角下拉,莫名奇妙的凌妤感到顾罄心情不愉。

  凌妤心疼的抬起没有留置针的左手,抚上顾罄微凉的脸颊。

  “不敢了。”

  凌妤企图直起身,吻吻女朋友的眼睛。

  下一秒,单人床往下压,顾罄避开凌妤身上管道,揭开床单,钻进狭小的单人床内,过于逼仄的空间内,两人挤在一块。

  凌妤能听见顾罄心脏剧烈的起伏声。

  直到这里,她才看见顾罄长长的睫毛垂下来,放松紧绷的背脊,将下颌搭在她肩头。

  她没有再做多余的动作,用目光认真的描绘凌妤脸上每一寸鲜活的表情。

  长久的对视后,凌妤率先遭不住,她抬眸瞥了眼搁在椅子上的《百年孤独》:“你怎么突然看小说了。”

  顾罄顺着凌妤目光看过去:“我在你书房找的,以为你喜欢。”

  凌妤点头,又摇头。

  她喜欢马尔克斯的文字,拜读《百年孤独》。

  但马尔克斯的文字从顾罄嘴巴念出来时,凌妤不喜欢。

  顾罄帮凌妤捻了捻薄被:“书里说,比起有人左右情绪的日子,我更喜欢无人问津的时光,不周旋于别人的情绪,也不用刻意判断他人的心思。因为生命中,曾经有过的所有喧嚣,都将用寂寞来偿还。”

  顾罄低眸,对上凌妤的眼睛,问她:“你说他写的是不是我?”

  凌妤哦了一声,眼底的笑降落不落:“好像是,但是跟你有什么关系?……”

  顾罄接触凌妤烫人的询问目光,不动声色的反问:“怎么没有关系。”

  “你前半生享受过屁的喧嚣。”

  寂寞的宛若一位修女,即便百因必有果,你的报应也不该是继续寂寞。

  凌妤大约是气狠,忍不住爆了句粗口,狐狸眼沁出泪水瞪着沉浸在自己世界的顾女士,刚准备当头喝棒,劝女朋友打消出家遁世的想法。

  顾罄忽然熨帖的笑了一下,手掌绕至凌妤后脑,将她头轻柔的拖起来,人跟着俯身,细碎的吻封住了凌妤的唇瓣。

  女孩子病了很多天,唇瓣枯糙,不见血色。

  一秒钟之前还很有活力的爆粗口,下一秒被堵上唇的时候,眼角眉梢都沾染了绯色。

  顾罄盯着老婆泛红的眼睛,直到这一刻,凌妤活下来的真实感才铺面而来。

  唇齿间溢出顾罄的叹息,她卷着她的唇瓣,对凌妤说:“我这辈子所有的喧嚣全是你带来的,欢乐、喜悦、开心、痛苦、难过还有……很深的挫败感。”

  顾罄语气很缓,注视着凌妤,一字一顿的说:“有时候我觉得你是故意报复我,夺走了我的喧嚣。为了那次游乐场的事情,凌妤,你真记仇。。”

  凌妤被问的心虚,她压根没想过故意报复,但……

  明知道二选一的活命结果,顾罄死性不改,肯定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凌妤又忽然不太确定,问:“我如果不先你一步,你能眼睁睁看我去死吗?”

  顾罄摇头,回答的斩钉截铁:“不会。”

  “那我就是故意的。”凌妤碰了碰顾罄鼻尖,话落想起女朋友连续一周令人心疼的举动,又有些后悔。

  顾罄低眸,将凌妤满脸纠结的情绪收入眼底,忽然咬住她的唇瓣,牙齿小幅度用了些力道。

  感觉到女朋友不开心,沉默不语。

  凌妤只好跟她好声好气的商量:"上回你骗我一次,这次我为你死,咱两等于扯平了,以后大家都不要死……你说好不好?”

  顾罄的吻雨点般砸下来,凌妤还没有反应过来,感觉到唇瓣的冰凉柔软,先是朝凌妤唇瓣上润了一圈,才将细细碎碎的吻探入唇中。

  分开的时候,两人的气息都有些不稳。

  凌妤有些别扭,心里还在思考怎么解决顾罄刚才暴露出来的成熟女人的小悲欢。

  然而下一秒,女朋友已经像是自我消化了悲伤,将下颌搭在她肩头。

  “空口无凭。”

  凌妤没反应过来,条件反射问道:“什么?”

  “等你病好,我们结婚吧……”

  顾罄的唇贴在凌妤的唇边,胳膊圈住她的细腰,以一个占有欲极强的姿态,叹息:“凌妤,你究竟知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耳廓,凌妤被顾罄的气息熏的心跳都漏掉半拍。

  尽管知道她在求婚,但将求婚说的这么强势,也就这么一个人了。

  女恶霸欺负小娇妻既视感满满。

  凌妤揪了揪顾罄头发:“姐,你凑近一点,我告诉你。”

  凌妤狐狸眼弯着,女孩子即便生病,眼睛也十分明亮,像是天空中晃人的星星。

  灼的顾罄眯了眯眼,迟疑的将耳朵递过去,她看见女孩子舒展着眉眼,肆无忌惮的咬住她的耳垂,低语:“是我喜欢的人。”

  顾罄怔了怔,和凌妤戏谑眸子对上,唇角跟着不自觉的牵起来。

  “你也是我……”顾罄揉了揉凌妤的头:“这辈子唯一的喧嚣与欢、愉。”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