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 气氛变得尴尬。

  凌妤有一刹那怀疑顾罄故意站在她身后碰瓷,但抬眸仔细查看。

  女人站姿闲散,葱段般白皙的手指并拢, 一只手握住电话, 根本没有注意到刚才擦身而过的举动。

  距离近,凌妤听叫手机听筒里传来隐隐约约的女声。

  “清单拉出来了,顾律, 你猜的全中, 有处理痕迹……”

  顾罄简单嗯了一声, 注意到凌妤的投递过来的目光, 浓密纤长的睫毛半抬, 丹凤眼只露出半个圆弧,她散漫的瞥一眼凌妤。

  自然的扔给她一个“有事”的眼神。

  凌妤看向顾罄xiong口, 又将目光重新绕回顾罄的脸上。

  后者目光不闪不避的,坦然而正直, 这是一个并不知情的情况下,条件反射做出的询问眼神。

  凌妤确定自己再次想多了。

  她将脸上怀疑的表情飞速调整过来。条件反射往后退开一步,避嫌似的远远的与顾罄拉开距离。

  瞥见她这么一个举动, 顾罄眼神暗了暗,浅色的唇瓣抿直。

  她把手机揣入公文包中,伸出另外一只手递至凌妤面前。

  凌妤一愣,看向眼前皓白手腕上挂着的那袋伤药。

  这回没敢自作多情的接,两天前凌妤才不留情面的和顾罄恩断义绝, 没道理短短四十八小时不到。

  顾罄就不计前嫌, 对她嘘寒问暖。

  不过刚才凌妤看的很清楚, 确实是顾罄对小胖墩说了什么, 才让后者冲入人群, 化解了她的危机。

  凌妤回想起不久之前与秦主任的谈话。

  顾罄今天引人误会的行为和两年前送雨伞时候一模一样。

  其实仔细分析。顾罄的行为也不难理解,她本身就拥有一个极端复杂的人格。

  大约在对方心里,她的行为不过是单纯的举手之劳,既不想承认,也不想要凌妤给出任何多余的感激。

  凌妤思索了一会儿,当即放松下来。

  她抽回视线,任由鲜血从手指尖滚落,却对顾罄递过来的药袋再不看一眼。

  空气里一刹那安静的连对方起伏的呼吸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凌妤。”

  顾罄冷不丁开口,避开凌妤受伤的手臂,以一个不可回避的力道扯过凌妤另外一侧的胳膊。

  凌妤把“怎么了?”摆在脸上。

  抬眸便见女人冷若冰霜的一张脸,冰蓝色的眼睛里透出十分的沉静:“我叫你,你没有听见是吗?”

  她的语气一字一顿的,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显出一分恶狠狠。

  凌妤:?

  她莫名其妙的哦了一声:“听见了啊。”

  而且明明给了她回应,顾罄却好像更生气了。

  这就离谱了!

  凌妤抬眼,与顾罄的目光再次交汇,两人之间看上去箭弩拔张,像是随时会动手一般。

  凌颂哇的一声哭出来,他才三岁。

  刚才经历的惊吓并不少,这会儿再度遇见凌妤与顾罄对峙,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泪水像是决堤河流,一发不可收拾。

  随着这声哭声,凌妤这才注意到病房内还有个孩子。

  她正准备回头去安慰,病房门忽然被人从外面踹开。

  之前在医院大厅平息众怒的家暴两口子,这会儿并肩站在门口。

  于欣被凌泰国掌掴都没有哭出来,这会儿看见亲生儿子哭泣,眼角真情实感的挤出泪水,她踉跄两步,推开门口的凌妤,抄起小胖墩抱在怀里:“颂颂,对不起……妈妈来晚了……”

  凌泰国狠瞪了眼凌妤,大约是碍着刚才那阵风波,倒是没有直接说什么难听的话,无视掉凌妤,大步流星的走到于欣母子面前,将妻子儿子纳入怀中。

  凌妤:……

  她挑着眉眼,事不关己的看着凌泰国在罩顶的绿云中畅游,露出个想笑又不能笑的表情。

  手腕忽然被一只冰冷的手心握住,顾罄用了力道,手心似乎还裹夹了一丝汗水。

  凌妤没反应过来,下一秒,顾罄手臂一拉,将她扯入自己的怀中。

  两人的身高其实差不了多少,但凌妤刚才低着头,这回儿顺着拉扯力道栽入顾罄怀中,鼻尖碰触到女人冷香扑鼻的绵软,凌妤下意识回避,动突西撞的,鼻尖占了不少便宜。待站稳脚跟,仰起头,恰好铺捉到顾罄生硬举起的手臂。

  这似乎是一个想要安抚她后背的姿势。

  凌妤诧异看一眼半抬的胳膊,又将目光点在顾罄脸上。

  后者瞳孔避了避,皱着眉,看起来恼羞成怒。

  凌妤眼底缓缓打出一个问号,言外之意,我又怎么惹你了。

  顾.阴阳怪气.罄根本不接受她的挑衅,半垂着眼皮,主动带了话题:“愣在这里干什么,欠那两口子给你喂的这一口屎吗?”

  一位刻板严谨的人民律师,此刻恼羞成怒竟然口不择言说出了“屎”这种不雅的词汇。

  可见顾罄现在有多生气。

  凌妤没绷住,不给面子的笑出声。

  下一刻,手腕被顾罄狠拽了一把,顾罄以一个与温柔完全不搭边的力道,将凌妤扯了出去。

  临关上门的时候,顾罄回头,没有温度的和凌泰国看过来的目光在半空交汇。

  这是一个警告的目光,瞳仁里透着海底腥涩的咸腥,看凌泰国就像是看一具腐烂的尸体。

  凌泰国悚然一惊。

  接着门“啪”的一声被顾罄关上。

  这一声就像是生命的警钟在脑海里拉响预警而绵长的提示音。

  “老公,你手怎么呢?”

  凌泰国后背惊出一身冷汗,慢了几秒才扭回头,心不在焉的冲于欣说:“没事。”

  就是被一个根自己女儿差不多大的女人盛气凌人的一瞥,压的喘不过气!

  *

  顾罄将凌妤拽到医院小花园,这才松手。

  她瞥一眼凌妤手指,抿唇问:“伤口看起来很严重,我陪你去急诊室挂个号,打支破伤风?”

  “大姐,你看这点小伤口,像是要打针的节奏吗?”

  凌妤原本想真诚感谢一下顾罄,毕竟她们都恩断义绝了,顾罄能给出一份善意,也挺为难她的。

  但顾罄非要让她打破伤风,那就另当别论了。

  凌妤当即用了十分的力道,抽回自己的胳膊。

  一屁股坐在面前公园椅上,屁股像是长了铁钉,坚定不移的定在原地。

  她用狐狸眼扫了扫顾罄,见后者冰着一张脸,决定将人打发走:“行了,今天这事就到这里,刚才凌颂冲过来是因为你吧。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凌妤。”

  顾罄突然打断她,单手撑在凌妤身侧公园椅横木上,以一个俯视的姿态睨她。

  不依不饶?

  凌妤掀了掀眼皮:“你今天是没完了是吧。”

  顾罄是个自律性极强的女强人,说一就是一。

  凌妤此刻不向对方表态,指不定真的会被顾罄拉去挨针。

  但她真的没什么事。

  就因为顾罄今天心情好,看见了她被家暴,觉得自己可怜,给了几分善意。她就要委屈自己面临戳屁,股的恐惧?

  凌妤当然不能。

  她对凌泰国两口子表现意料之中,也并不是顾罄眼里小可怜。

  只是暂时不能崩人设,为了苟到徐浅女士给原主留下的东西。

  凌妤把这个当做角色扮演,她玩的挺认真。

  所以顾罄这点儿恩情不算大,但好意心领了。

  凌妤肯定不会将心里话告诉顾罄,她向后坐了坐,,丸子头抵在公园椅背上。

  斜了一眼顾罄,把没的谈三个字坚定不移写在眼底,接着放缓语气冲对方说了声:“谢谢。”

  这就是赶人的意思。

  顾罄被气笑了,她扬起手中的药:“不想打针也可以,刚才我递给你药的时候,也没见你接过去?。

  凌妤愣了愣。

  顾罄面无表情,盯着凌妤触目惊心滴血的手指,蔚蓝色的眼睛团了一层冷霜。

  不处理伤口还有理了?

  顾罄语气淡淡:“你打算luo露着刀口去哪里?”

  可胸口起伏,看上去没有表面那么平静。

  她不留情面的说:“别跟我提什么恩断义绝,我……”

  凌妤抬眸,嗯了一声。

  顾罄语气戛然一顿,瞥一眼凌妤警惕的眼神。

  她眯下眼,将到口的话咽入喉腔,压着情绪换了个口吻:“我这里有病,看不得别人在眼前流血。”

  凌妤挑挑眉,见顾罄一指脑袋,想起她发疯时候的样子。

  心说好家伙,她怎么就将这茬忘记了。

  刚才被顾罄一意孤行劝说,她态度似乎的确算不得好。

  毕竟这么个东西,她向来话不多,也不解释自己的莫名其妙行为。

  如果是为了不让自己发疯,顾罄让她止血的确没什么错。

  凌妤想到多年前那把伞,再回忆起今天女人态度恶劣的帮助,忽然失去了和她抬杠的兴趣。

  事实上,所有的事情,都不见得是顾罄的错。

  后者只不过是厌恶她的死缠难打,才会恶言恶语。

  这会儿见她服软。

  当不成恋人,当个点头之交的陌生人还是可以的。话没必要说的那么难听。

  凌妤不好意思继续跟有病的顾律抬杠,于是耐着性子,好脾气解释了一句:“我想着咱们早就恩断义绝了,两年前你难么厌恶我,我总要学会避嫌。现在这种情况,你没有逻辑给我买药打针。。”

  凌妤扔给对方一个无奈的目光,她揣着手手:“谁知道……你……嗯?”

  言外之意,你今天的行为很诡异。

  顾罄被噎的无言以对,她花了三秒钟给自己起伏的胸口做深呼吸。

  被气的只剩笑了,拽过她受伤的那只手。

  用牙齿咬开酒精棉包装纸,摊平纱布。

  凌妤看着顾罄带着橡皮手套,一手拎住镊子。

  有些不信任她的技术,缩回手,但下一秒就被顾罄粗鲁的拽了回来。

  凌妤:“我觉得你这个态度和技术都不够专业。”

  顾罄不吭声。

  她还能更不专业,本来不打算现在就和凌妤有过多接触。

  但是她不知道怎么爱惜自己,义无反顾给别人挡刀,遇到困难更不向她寻求帮助。

  坦白来说,顾罄有些气结。

  她压低眉眼,又凑近了些,两人一站一坐。

  顾罄倾低身子,发尾很容易扫在凌妤的脖颈边。

  夏天原本就穿的少,顾罄伸手拽开两粒衬衣纽扣。

  随着身体下压,低垂的软绵,挤压的沟壑突兀的便跳跃在凌妤眼前。

  凌妤避无可避被迫看了一小会儿,心里总可觉得这个偶然似乎不太对劲儿。

  她狐疑的抬头,瞥顾罄一眼,以一个抹其善解人意的口吻企图与顾罄商量:“能否先扣好纽扣?上药是小事,我可以等。”

  顾罄浓密的睫毛像蝴蝶的羽翼掀开,寡淡的看了凌妤一眼,视线自上而下,最后定格在凌妤更加放肆的低领雪纺衫上方,那是一片白的晃人眼睛的肌肤,阳光下像虽是能闪现出莹亮的光泽。

  顾罄不由多看了两眼,接着浅色的唇翘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你还是先管好自己再说其他。”

  话落,细指弯曲夹着衣服边给凌妤拉了拉垮下来的衣领。

  凌妤:……

  一个普通的上药过程被顾罄这么操作下来,极其难熬,对于凌妤对这种人来说,她的眼睛很有些自己的想法,不受她控制的觊觎顾罄冰雕玉琢的身材。

  偏生顾罄没个自觉,脾气坏,要求多。

  “手臂上抬。”

  “人坐近一些。”顾罄举着镊子,寡淡的看一眼凌妤,面不改色的要求。

  见凌妤不动,她也不生气,皱眉身体力行,压低了身子。

  凌妤的鼻尖差一毫米就得噌在顾罄的脸颊上,这么近的距离,凌妤实在有些烦躁,火气一下子飙了起来,她吊着眼皮,用狐狸眼勾顾罄,拖腔拽调的问:“还想怎么近?非要给你亲个嘴才算近吗?”

  凌妤将话说的极其露骨,眉眼间是戏谑的审视。

  顾罄若无其事扒拉了下头发,掩住耳根,低眼与凌妤对视两秒。

  “药涂好了。”顾罄忽然开口,因为两人距离极近,她冰凉的唇瓣带着冰淇淋的冷意,擦过凌妤阳光下泛着金色毛孔的白皙脸颊。

  凌妤眼睛一眯。

  “记得回去别沾水。”顾罄像是无事人一样,细直的长腿往后一蹬,趁凌妤还没有发飙之前,迈着长直的细腿步履匆匆的离开,那步伐颇有些匆忙。

  凌妤盯着顾罄的背影,看了很长时间,忽然掏出手机。

  给Q发了一条短信。

  鱼鱼:【在忙吗?】

  对方的信息几乎是秒回。

  【休假。】

  【有事?】

  凌妤犹豫的戳了有几行字:【怎样才能跟自己厌恶的人保持敬而远之的距离?】

  Q的短信很久都没发过来,就在凌妤打算回去的时候。

  Q:【厌恶到什么程度?】

  凌妤思考了一会儿,她就是单纯觉得自己很容易对顾罄偶尔凑近的行为想歪。

  当然顾罄必定是对她没有任何想法,这一点凌妤有着非常清晰的判断力。

  但具体说厌恶到什么程度,其实也还好,并没有上升到厌恶,就是顾罄这个人吧,身上散发着一股子撩人的气息。

  然而凌妤又坚定不移的不想回头吃这棵草。

  她准备了下措辞,又一想Q不知道她和顾罄的纠葛,凌妤现在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楚。

  索性回道:【不想看见她,也不愿意有过多的交集,杜绝随时随地偶遇的可能,更甚至闻到对方身上的气息。】

  Q:【】

  凌妤莫名其妙的盯着频幕上的表情包,心说发错了吧。

  下一秒,表情包果然被撤了回去。

  【对方的信息捉虫已撤回。】

  凌妤直到凌晨才收到Q的信息,她似乎非常忙碌,信息是凌晨三点发过来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能不能给个……】机会?

  顾罄将烟头摁入丛林般倒插的烟灰缸中,头一回对使用人类的语言产生了排斥与自己无法排解的恐慌。

  外边是江城的深夜,灯火通明,钢精水泥的地面上似乎都反应着脂粉色的繁华与喧嚣。

  顾罄漠然的看着,十分钟后,她给魏敏君拨了通电话。

  在对方迷迷糊糊未睡醒的哼唧中。

  顾罄闭了闭眼,哑着嗓子,从喉腔艰涩的作出决定:“下周……回港城。”

  这个世界上,枪林炮弹都未曾让顾罄恐慌过。

  唯有一个凌妤……令她恐慌。

  顾罄掐断电话,转而给顾老爷子发了条摩斯密码。

  【爷爷,我打算将行动提前。】

  她原本可以稳妥筹划,就连她自己也一并算计进去。

  可今天,顾罄忽然发现,大约不太行。

  她存在yu望,不愿意去为一群恶心而又丧心病狂的人陪葬。

  甚至大胆的妄想给自己一次机会,毫无顾虑站在凌妤面前,对她说:从未厌恶你。

  因为这世界,自始至终只有一个凌妤能令她恐慌……恐慌失去,更恐慌远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