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衡春雪虽然没念过什么书,但好在相貌不错,她自己不自知,别人看见了总是知道的,托这个福找到工作,活了下来。

  她每次攒到一点钱,就会坐车去往下一个城市,离潭衣更近一点。

  她还经常在电视上看见她,在日记里写:我多想亲眼见到你。

  这天上班没机会看电视,她住的房子里也没有电视,只能去广场里看看。

  走在路上有个男人一直盯着她看,衡春雪被看得害怕,拐了好几个弯男人都在后面跟着,回头看他他也不躲,就冲衡春雪挑眉吹口哨。

  走到人多的地方,衡春雪停下来:“我认识你吗?”

  那人没接话,脚步也没停,甚至是跑了过来,直接把衡春雪摁在了地上。

  衡春雪吃痛地喊了一声,生理泪水漫了眼睛。

  她看到了潭衣。

  直到她被拉起来的时候,她是还想问这是不是在做梦。她竟然都不知道今天潭衣在这座城市里。

  她没找到潭衣,是潭衣找到了她。

  “我记得你,”她看到潭衣惊讶的眼神,“春雪?”

  衡春雪凝了许久的眼泪,瞬间落在了地上。

  衡春雪还记得她第一次和潭衣聊天的时候,思绪好像在飘,实际上又什么都想不了。

  她来城里才知道,这就叫心动。

  而这个时候,这个感觉又一次卷土重来,盖过了害怕羞愤与无力感。

  只剩手足无措,心脏乱跳个不停。

  潭衣的经纪人和保镖拦着人涌过来,让周围人不要再拍了。潭衣拉过她,避开人群的追寻,问她:“你怎么在这里?”

  衡春雪笑得有些苦涩,难为情但还是想说:“你记不记得,我说过会来找你。”

  潭衣吃了一惊,饶是纵横声色名利场多年,还是迟疑了,转移话题道:“我报警了,先去医院吧。”

  在车上经纪人偷偷给潭衣发消息:“这小姑娘给人感觉不错,我想把她拉来公司做艺人,你觉得怎么样?”

  “你自己问她。”

  “你态度不对啊?”

  潭衣抬头跟后视镜里的经纪人对视了一眼,身边的衡春雪还是很紧张,不知道是不是吓的。

  潭衣握了握她的手,衡春雪颤了一下。

  “别怕。”

  衡春雪连嗯两声。真的就没那么怕了。

  到了医院后,潭衣才有机会单独和经纪人说话。

  “她还小。”

  “都二十了还小?”刚刚在车上问的。

  “小。”

  潭衣应完又想起刚刚衡春雪的那个眼神。

  小孩,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等衡春雪出来的时候刚解释清楚,经纪人抢占先机过去问了人要不要去他们公司面试当艺人。

  衡春雪想也没想就同意了。

  潭衣就住了口,想以后再说,先问了有没有事。

  衡春雪摇摇头,又昂起头,看向经纪人语气坚定地说:“我现在就可以去面试。”

  潭衣没忍住笑了出来,其实是不该笑的。

  “不急,先去做笔录。”

  没事就好。

  但潭衣也没放弃让那个人拘留,哪怕衡春雪还扯着她的衣袖说没关系。

  经纪人拍衡春雪:“潭衣这是在护你,到时候有媒体问你你别乱说。”

  衡春雪“啊”了一声:“保护我?”

  “……智商不行就别来面试了。”

  衡春雪闻言快速点头:“我行,我行。”

  后来潭衣有问她为什么答应地那么快,衡春雪没隐瞒:“我希望可以保护你。”

  见到你之后的每一天,都在心心念念,想成为和你一样的人,想和你站在一起,想让你在我的世界里。

  那时潭衣又一次怔住了,她面对衡春雪总是招架无力。

  衡春雪被媒体采访先于她的面试,潭衣其实是替她拦了的,衡春雪坚持要说。

  她红着脸,对潭衣进行了感谢。

  网上评论声一片“原来是粉丝啊”,“如果我是这个女孩被偶像英雄救美,我死了也值啊”。衡春雪看着直点头,经纪人无语地去公关评论,走之前留下一句话说:“我真是高看你了。”

  衡春雪听得不明白,直接去找了潭衣,她太怕见一面少一面。

  一见到不知道为什么“刚刚我那些话是真心跟你表白的”这句话就直接冲上了头脑,还好她在也不是几年前那个小孩,及时刹住车,问说:“我什么时候面试啊?”

  潭衣笑:“我让他们明天就安排。”

  5.

  这一安排差点把自己安排进去。

  衡春雪不但进了公司,还成功过了严任的选角面试,恶补半年表演课后,电影开机。

  衡春雪和潭衣的第一场对手戏是情感的爆发,按照剧情本该是在很后面,但拍戏不可能按照剧本顺序拍下去,这会刚好是初冬,就先调上来拍了。

  衡春雪前两天才刚拍完出场的镜头,没想到这么快就拍后面的部分,回去之后剧本都快翻烂了,也没想好要怎么面对潭衣。

  她要和潭衣接吻,可她连亲嘴怎么亲的都不知道。

  潭衣前一天晚上专门去了趟衡春雪卧室,本意是想对会戏。衡春雪隔着门说要睡了,潭衣在门口站了一会大概能猜出来小孩在想什么,就让人给送去一份甜品,还亲笔写了个便利贴:“吃点,但是少吃点。”

  送完去找了严导,想把戏顺序调一调,让小孩有个缓冲时间,当然没说情成功,还被人戳穿了。

  “为了她吧?我觉得她能可以,你帮她得够多了,她身上都是你的样子。”

  潭衣一怔:“哪有。”

  “演起戏来的样子。”严任哼哼笑两声,“虽然没有你有天赋,但是没白教。”

  潭衣心说那肯定。

  第二天开拍的时候,衡春雪肉眼可见的紧张。傍晚的夕阳落在潭衣的身上,阮愿一看再看,出于一种本能。她们其实已经不是第一次走这条路,海风在吹,特别凉,她们也因此靠得很近。

  海风的气息阮愿以前只觉得臭,这天才觉得好闻。

  阮愿想开口说话,但是说不出来,身边的女人美得不可方物。

  于是宁丘替她说:“春雪,你有没有把我当做宁丘?”

  衡春雪下意识“啊”了一声:“对不起。”

  “你再替谁道歉?”

  衡春雪没反应过来:“衡春雪。”

  潭衣往回走:“那就没必要跟我道歉。”

  衡春雪追上去,又跟导演和在场的工作人员道歉,才扯着潭衣地衣袖问为什么。

  “对不起宁丘的是阮愿,跟衡春雪和潭衣没有关系。”

  潭衣想到这剧本的结尾,衡春雪还没看到,她提前看了,难免会在这个时候矫情地觉得可惜了起来。

  但跟衡春雪和潭衣没有关系。

  衡春雪跟在潭衣身后想,但她确实把宁丘当成了潭衣。

  晚霞只有很短的一段时间,严任对光线要求苛刻,不喜用灯,她们没有那么多时间,潭衣只能尽快简单的讲了几句,也不知道衡春雪能听懂多少,就开始下一条。

  阮愿和宁丘并肩走着,手忍不住环过宁丘的腰,她问她:“我们是什么关系?”

  她今天一天上课的时候都在想宁丘,她们在学校里几乎没说过话,宁丘不主动找她,她就只敢偷偷地瞥,偶尔一个对视就会忍不住雀跃地想这是一种上天安排的缘分。但除了在这条路上以外的环境里,她都不敢太逾矩。

  她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一个是肆意绽放的花,一个是土下的细尘,或许有天会落在花上,但绝对不能说登对。

  可阮愿还是想问。

  宁丘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她仰着头轻摆着顺着风去理,装傻道:“什么什么关系?”

  “你已经来过我家了。”

  “嗯。”

  “我们还一起睡过。”

  “嗯。”

  阮愿在家门口停下来,转过身看宁丘。父母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回来了,喊声在身后,阮愿没有去回应,她只问:“那我们算什么关系?”

  宁丘面对着阮愿,却没看她,任由发丝在眼前乱舞,还是笑着装傻:“你觉得呢?”

  装得一点也不傻。

  阮愿觉得这人上辈子可能就是只狐狸,这辈子是狐狸变的。

  她对宁丘这种模糊的态度感到厌烦。

  “我觉得。”

  阮愿踮起脚,把接下来的“我喜欢你”吞在一个吻里,竟没被海风吹散。

  “卡——”

  这一幕没拍到正脸,晚霞光晕慢下来,只能看到少女的睫毛颤动着,金橙橙的画面不用滤镜就很好看。

  潭衣看完觉得有些好笑,只有她知道,刚刚阮愿吻过来的时候嘴闭得有多紧。但是小朋友这会正是需要鼓励的时候,还是把笑给忍住了。

  她拍拍衡春雪的头:“表现得不错。”

  本就脸红未消的衡春雪一瞬间又不好意思了起来,支支吾吾地说:“还没完呢。”

  剧本上这个吻,还没有这么简单。

  潭衣顿了一下,终于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严导,小朋友说还没完呢。”

  衡春雪小声嘟囔:“我都说了我不是小朋友。”

  潭衣装作没听到。

  这一场拍的很顺利,严任也不耽误,难得遇到这么好的天,接着让她们补角度,顺便把下一场的吻拍完。

  在拍之前,潭衣给了衡春雪一颗糖,说:“阮愿。”

  衡春雪接过来,怔怔地看着潭衣,仿佛一下子被带入到看了无数遍的剧情当中:“宁丘。”

  潭衣点了点头。

  那个吻很深入,由阮愿发起,宁丘维持。

  阮愿咬上宁丘的唇,可能一开始是要下狠劲的,最后还是没舍得,收回了牙,唇与唇蜻蜓点水地碰了一下,宁丘却不放过。

  阮愿听到母亲的咒骂声越来越近,闭起眼睛,眼泪从眼尾顺着留下,她突然觉得不甘心,这或许是最后一次了,再不看看她就没机会了,她想把眼前人深深印在脑海里。

  阮愿猛地睁开眼睛盯着近在咫尺的脸,眼底水滟滟都是泪,带着难以言说的浓烈情绪,把宁丘都看得吓了一跳。

  严导在场外骂道:“衡春雪你看什么!”

  潭衣松开衡春雪给她擦眼泪,问:“为什么?”

  “舍不得。”衡春雪呜咽着说,“我好像有点分不清,我是我还是阮愿。”

  潭衣心颤了一下。

  她一直都有察觉到衡春雪对她的感情,重逢第一面起就觉得不对,但不知道为什么却没办法收手。自私地教她快速提升演技入戏的方法,却好像真的害了一个好苗子。

  潭衣把收手了回来,离开去找严任说今天就到这里吧。

  衡春雪下意识地想抓潭衣的衣袖,抓了个空。

  6.

  第二天白天要去拍校园里的素材,剧组只申请到这两天,只能停下昨天的进度,先把需要的素材拍完。但衡春雪的脑子里还是昨天的事,那一个细密的吻,一下子吻出了她沉寂多年的渴望。

  那个吻结束之后,阮愿会拉着宁丘奋不顾身地跑,躲开母亲的咒骂,跑到宁丘的家门口,笑着跟宁丘说:“明天见。”而后一个人走过那长长的夜路,路灯也把阮愿的影子拽得好长,去挨父母的骂声与鞭打。

  衡春雪也曾那样奋不顾身地跑过,只是那是一场一个人的奔赴,为了一个渴望。

  衡春雪却没法不过分代入。

  这一早上她的状态都不对。

  导演把衡春雪喊过去讲戏,潭衣在边上听着,衡春雪眼泪吧嗒吧嗒地掉。

  严任“啧”了一声:“你哭什么?”

  衡春雪抬眼去看潭衣,眼里不是在求情。

  潭衣起身走了,难得地点了根烟,靠在学校的走廊上。

  这才开拍不到一个星期。

  最后这人还是潭衣去哄的,回去的路上两人也同一辆车,两个人的经纪人都回头看了好几眼,潭衣冷着脸,手也没松开衡春雪。

  衡春雪还在道歉:“对不起,你别生我气了。”

  “我没生你气,我是怕你情绪走不出来。”潭衣替衡春雪拢了拢头发,“回去早点睡吧。”

  衡春雪想说这不是没生气的样子,但不太敢,只点点头。

  又说:“我想知道阮愿和宁丘的结局。”

  “现在知道太早了。”

  下了车,潭衣的经纪人留下潭衣,说:“你别动情。”

  潭衣瞥开眼:“我不会。”

  经纪人不信,她看这趋势越来越不对了,说:“你保证。”

  潭衣没说话。

  “淦!”

  7.

  这部电影一拍拍了半年,高潮部分留给了夏天,作为电影的收尾。

  衡春雪看到结局的时候就没揣住难过,刚好那时潭衣在她边上。这段时间里她们借着拍戏做了很多亲密举动,衡春雪也大胆了起来,靠上潭衣的肩膀,说:“我不喜欢这个结尾。”

  潭衣翻着剧本,头也没抬:“别哭,好歹你能拥有我的身体。”顿了下,点评道:“而且你很坏。”

  衡春雪本来没注意,经这么一提,不但伤心的气氛没了,整个人都不自在了起来,最后一场是最激烈的一场,三观最歪的一场,用她经纪人的话说就是从清纯山楂树直接变成了网盘小电影,还是她主导的。

  衡春雪一下坐正了身体:“这……这个……”

  害臊之余,心里油然觉得确实是件好事。

  这是别人都得不到的,潭衣的第一次为艺术献身,是她的。

  那是一年中最热的日子,树上知了聒噪个不停,巷子口树影下,哪哪都是热。

  阮愿和宁丘已经不相见好多年,她们谁也不知道谁的动向,上大学前还约好以后也要经常联系,一上大学就断了。阮愿倒是有隐约听说过宁丘结婚了,当场就翻了脸,回家后喝醉了好几天,还因此被迫换了份工作。距离这件事也过去一年多了。

  阮愿今天休了假,躺在出租屋里,落地式风扇马力被开到最大,把衣服掀得凌乱。她翻了个身,理了理衣服,出租屋的门突然被人敲响了。

  “谁啊?”阮愿边起身边喊。

  “是我。”

  手已经放在了门把上,一下子烫手了起来,阮愿猛地躲开,大口地呼吸着,隔着门说:“你说一次?”

  熟悉的声音回答她:“是我,宁丘。”

  阮愿一字一句:“你给我滚。”脚步却没移开过。

  她在门后站了很久,才打开房间门,没想到抬眼却还是那个人。阮愿的动作有一瞬间的僵住,抓着门把手的半边身体几乎都在颤抖,她必须用力的抓着把手,否则她怕自己不受控。

  “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有话对你说。”宁丘变了很多,更加漂亮而有女人味了,可在说这句话时,却透着委屈和可怜劲。

  阮愿的声音狠厉,眼神仿佛能吃人,先发制人地反问:“你结婚了吗?”

  宁丘说:“没有,但是……”

  后面的话被突如其来的动作刹住,她被阮愿摁在了墙上,吻胡乱地落下来,粗暴而凶残。

  还没来得及说出那句“我恨你”,导演先喊了停。

  “你这不是在和她做,你恨她啊,恨她多年不联系你,恨她的生活没有你,不是两个人你侬我侬在这里玩情.趣!”

  潭衣看衡春雪还有些发懵,担心她又上心内疚,开玩笑说:“这做也是够激烈的,不过演戏嘛,还可以更激烈点。”

  补完妆接着开始拍,每一次都是在“我恨你”前刹车,潭衣的脖子上已经是红痕一片,导演还是不满意,夏天人脾气更容易大,把在场的除了潭衣都骂了一遍。

  潭衣打完遮瑕,跟严任说:“我来吧,我去跟她说。你让场工在麻烦一下,不用放到明天拍了,拖越久她只会越委屈,不会越恨。”

  严任看着她一会,点点头:“行。”

  潭衣走过去伸手抽走衡春雪手上的小风扇,说:“我要去美国了。”

  衡春雪一愣,没有质疑真假:“怎么了?”

  “没有原因,可能是想要避开你。”说完就走了。

  在衡春雪看不到的地方,很沉重地吐出一口气,突然又想抽烟了,但是不能抽,刚去浇了一波油,这会应该喊导演点柴了。

  这一条果然拍得很顺利。

  潭衣撞到墙上的时候,脊背骨传来的痛感差点让她出戏,衡春雪埋在她的颈肩,边乱来边哽咽。

  “我恨你。”

  她知道这是衡春雪对潭衣,而不是阮愿对宁丘。

  戏的最后,在她们酣畅淋漓之后,宁丘从包里掏出了请帖,递到了阮愿的身前。

  导演喊了停,所有人欢呼了起来,因为这代表着杀青大吉,除了衡春雪和潭衣。

  “我骗你的,”潭衣去拉衡春雪,“我没去。”

  衡春雪甩开潭衣的手,背对着她说:“我刚刚在想,如果我是阮愿,我还会再爱你二十年,也可能是五十年,一辈子都爱你,哪怕你结婚了。”

  潭衣停下来,手机里经纪人刚发来了航班信息,她看了一眼,问:“那你是阮愿吗?”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