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春满>第32章(微修)

  蓝金袍子的,典型的脂粉味环绕的女子带着黑市里一帮劲装的打手来砸场子。这些凶神恶煞的人从墙角的暗影里和枝叶澎湃的灌木里蹿出,瞬间围堵成高高大大的人墙。他们训练有素,最擅长埋伏和暗算。

  罗浮和晚芸坐在宴桌的一尾一首,见到领头的女子一把掀开幂篱,果不其然,就是夏念,她二人没有任何意外可言。晚芸看到夏念那张瘦削的,棱角分明,鼻梁高耸直挺,唇色艳红的脸,顿时觉得寡然无味,因为下意识地觉得夏念闹不了太厉害。她来,多半是为了儿子陆青辞呗。罗浮却感到心惊。晚芸又开始讨厌夏念了,她想到村落里的悍妇。夏念这样的悍妇能一脚踩破草泽里所有的野鸭蛋。晚芸这一辈子都不想娶夏念这样的女人,这样的女人会把小孩当小鸭一样踢。

  罗浮同晚芸隔了五六张席子坐,所以她们不得不稍稍后仰,避过人肉壁垒,互相使着眼色。

  晚芸指了指夏念身边那个高大威猛的中年男子。

  男子眉目俊朗,身高九尺,臂膀厚实。

  晚芸伸出大拇指,用唇语说着,“夏念真厉害。”

  罗浮打量了一番那英气十足的男子,旋即点头同意。

  罗浮和晚芸都是看戏的心情,然而就在这当口,夏念带来的打手和陆府的侍卫开始交锋,兵刃相接的铮铮声激荡得杯盏内酒花四溅。危险的狼烟是从黑衣人拿弯钩刺破陆府侍卫的大腿皮囊时开始燃烧的。

  众人鸟兽状奔逃。

  桌席被掀翻,瓜果滚了一地。

  铁片与铁片互抵的声响在宴席场里翻涌。

  有个黑衣人操起带铁环的大刀,一举砍在一侍卫的腰上。宴桌上一老人目睹这惨剧,立刻翻身起来,大吼大叫道,“杀人了!杀人了!”老者声音颤抖得厉害,带着动物哀嚎的尾音。那腰部以下断裂的侍卫,都没能喊出这样凄厉悲怆的叫声,他只能哼哼着,瞪大眼眶,显出他的四白眼。他从石桥上翻到池塘的杂草上,仰面朝天。这是他的上半身。他的腿还留在桥上。今天是个好底色的天,天色乌蓝,月亮圆润,有黑棉一样的云不断从月亮的左边穿行到右边。他在想什么?濒死之人会想起小时候飞到枕头的萤火虫吗,还是母亲端到脸前的,退烧的药汤。

  罗浮倒是想起小时候见到有人用热水灌过蚂蚁窝,但她不是蚂蚁,也不是此刻夏念需要寻仇的对象,她不像晚芸一样悲天悯人,她只有在地狱中心游荡的茫然无语。罗浮仿佛看到了真实的地狱景象:有人在下油锅,有人受腰刑,有人在火海刀山上。她不清楚自己是个什么角色,只觉得自己的皮囊就像是兜风的网。罗浮慢慢地撑着桌案起身。而罗夫人则神色严峻,铁钳一样的手牢牢钳住罗浮的手腕,将她往外拉扯。但大概是因人潮间或着撕心裂肺的尖叫和肆意流淌的鲜血,这样生死一线的恐惧让所有人都失魂落魄。

  罗夫人钳住罗浮的力道减弱,罗浮最终被落在了后头。

  后院升起的,明亮的火树银花在漆黑的天上如同天罗地网,将陆府罩得蚊子也插翅难飞。烟火“啪轰”的起落像是巨人的鼾声。我们都在巨人的鼻息下生存。罗浮停下步子,仰头看天。她已经看不到月亮了。这分明是晴天。她不知道天穹顶上挂着的那个奇形怪状的,散发着昏黄光线的东西是个什么玩意儿。多半是个油腻的煎饼。你要我怎样大声说话,才能重新变得清亮。罗浮张了张嘴,什么也喊不出来。

  有被刺了一刀的侍卫倒在这些奔逃的贵人身上。贵人尖叫飞跑,一面不忘扑着精美衣裳的脏渍。

  罗浮收视线时,又看到一个后脑勺被锤了一棍的身着黑衣劲装的人,直直栽在那樽琉璃的圆柱鱼缸上。琉璃轰然破碎。他倒在棱角分明的碎片上,背上被扎上数十个窟窿。他蹬着腿,面孔扭曲,在挣扎,然而逃跑的人群的脚印,还继而连三地烙在他的身上。水鱼飞溅。尖叫声炸起。通红的金鱼像带血的鸟儿一样飞出来。罗浮的心被撕裂开来。她情不自禁地朝那片兵荒马乱中走。红鱼在地上垂死蹦跳出几厘米高,然而纷至沓来的脚步将它们踢到东,又踹到西。鱼的鳞片凋落,内脏被挤出肺腑。一败涂地。

  晚芸从身后拉过她,“罗浮,我们快走!是真的死人了。”接着她不由分说地带着罗浮跑向通往后院的长廊。长廊侧旁摆放的花草草草的钵体破裂。不少小姐姑娘的脚被扎破,哭得撕心裂肺,跛着脚继续往外逃。

  罗浮在逃跑中看到陆苑被押到夏念跟前。

  夏念身侧那个高大的男子没有废话,立即抽出弯刀,手起刀落,当场卸了他一条胳膊!

  这就是夏念的目的,叫陆府颜面扫地,让陆大人绝不敢再生收继子的念头。她要为她的儿子铺好康庄大路。

  陆青辞面无表情,也许眼睛微微闪动过。他长身玉立,闭上眼睛,他心底是难过的,然而他动也不动。他现在还是整个常梁,打着灯笼找十里地也找不到的青年才俊。

  罗浮甩掉晚芸的手,向后跑了好几步。她想确切地看到陆青辞的神色。

  自陆青辞断了手臂后,罗浮的心里一直有个小人儿在吊脖子,然而小人的脚还能站在小凳上,不至于断气。如今凳子踢翻了,小人儿喉口发紧了一阵,就彻底歇菜了。罗浮的心如死了一样平静。然后,她晕了过去。

  晚芸冲过去抱她。

  常梁的日子很繁忙,书生忙着赶考念书,女子忙着相夫教子,大夫忙着拎着药箱在各个府门往来治病。在陆府的疮痍过后,常梁的大街小巷风风雨雨了小半月,现下终于归于平静。死的已经埋了,伤的正在好转。此外的一个好消息是,青石板的石缝里也开始有了一点绿色的踪迹,如绿色的丝线一般嵌进地里。店铺前的灯笼都换上了崭新的,流苏很顺畅,没有打结。

  晚芸和罗浮将离开常梁的日子定在二月十六。现在是一月十四,马上元宵,但彼此紧张忧虑,都没什么过节的心情。晚芸打算去金岚镇,这个镇离常梁只有十五里地,几乎算是京城的郊区。“为什么不再走远一些?”罗浮很认真地问她。晚芸笑容灿烂,“一年一年走吧,一年走远十五里,再明年就是三十里地。”罗浮默默然,突然不知如何回答。

  她们存了近四百两银子。银票是夏念帮忙换的。

  晚芸对她十分警惕,“你会不会出卖我们?”

  夏念冷笑,“我巴不得你们远走高飞,从世世代代里消失。”她说这话时,定定地看着罗浮。

  罗浮不做声,低头摸自己的指关节。她指关节的两根小骨接壤处有一条红紫色的线。她手背上的五个手窝都很深,算命的说,这是有福气,能聚财的手,但洞悉世事的人都晓得,算命的都是骗子。她摸过晚芸的手,后者的手很薄。晚芸笑着张开五指,“人都说,这样的手只有好看,但寓意命短。”

  晚芸整天为了四百两银殚精竭虑。她觉得不够,所以打算出门学点手艺。晚芸和罗浮商量着分头行动。前者去到煎饼摊,细细打量摊主的手法,记下所需的工具:鏊子,刮板,铁板,刷子。而后又给了摊主一两银,让其教教自己面粉的比例,和法以及酱料的熬制。摊主自然会有所保留,这不打紧。基本技法学会,就衣食无忧。晚芸很知足,何况还从他口中获悉了什么是品质好的芝麻和辣椒:芝麻纯黑则假,辣椒圆则不辣。罗浮搬了个小凳坐在银楼的工匠房里,看人怎么缠丝绕线,或者贴着耳朵在农家人的后院,听人讲一些“布谷叫,大蒜熟”之类的有关农活的事宜。

  她们从菜场买回两只小兔,偷偷养在罗府下人的院子里。听说兔子繁殖能力很强,肉又鲜美,所以先买来养着练手。兔子一只灰黑色,一只胜雪白。她们买兔子时,一位老态龙钟的婆婆劝导她们,“俗话说,‘不养不杀,就是菩萨’。”婆婆浑浊发黄的眼底隐隐约约有泪珠闪烁。晚芸觉得莫名其妙,当面怼她,“我们本来就不是菩萨。”婆婆勾着背,讪讪地走了。

  兔子没养几天就死了。

  这种侏儒兔从来就养不活的。它们天生畸形,寿命长也长不过半月。婢女泪眼婆娑地将死兔安置在竹篮里递给罗浮时,后者愣神看了许久,然后缓慢地问道,“这是我的兔子吗?”婢女说是的。罗浮这才掀开覆盖在兔子尸首上的厚厚草叶。那是柚子树的叶子。罗浮不知道兔子会不会喜欢柚子的酸甜气。它多半没有这样奇特的味蕾。

  “总觉得养死小动物真的是件很挫败的事情,这是不是因为我想要被人承认,我也曾有过救生的奉献,哪怕会被否定,只要曾经存在过。”罗浮有些伤心。

  晚芸摸着她的头,说没有关系的。

  “我们还可以养很多很多其它的动物啊,以后养鱼怎么样?我们在屋子四周摆设环绕的水槽,多放些鱼在里头。饿了就烤,不饿就观赏咯,两全其美,既有人间烟火,也有闲适安逸。”

  “那就要当心野猫了啊。”罗浮坐在阶上,“如果可以的话,还想养一些水仙和绣球花,对了,还有仙人掌,我想它们可以一直从屋檐倒垂着长大到地上。”

  “都可以的。”晚芸伸伸懒腰,“我喜欢世上一切的花花草草,包括带刺的仙人掌。”

  “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你喜欢这些?”

  “因为没和你在一块啊!”

  罗浮笑容曳开,她知道晚芸说的都是实话,她说话就像种瓜得瓜,不掺假。

  陆苑没有离开陆府,陆大人为了保全颜面,也不大可能在这时将其扫地出门。罗浮和晚芸去看望过他。这个看望有些奇怪。他们彼此素昧平生。但晚芸对他很好奇,总觉得之前在哪见过,便央着罗浮一道前去。她二人带上婢女,提上上好的药包和膏药在陆府找到陆苑时,他正在灌园。如今只是乍暖时节,花园里没什么艳丽的花,只有一些浅绿稀疏的草叶,那种刚刚破土的生涩将枝干压得低低的。陆苑以前在乡下务农,所以小臂孔武有力,上面青筋凸起,他单手将桶搁在地上,单手舀水。夏念太狠了,砍得是他的右手。

  晚芸率先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十分唐突地请他去茶馆喝茶。陆苑竟没拒绝,和气地点头,说多谢。他看上去憨厚又老实。罗浮有些奇怪,原以为陆苑刚刚承受这样的重大挫折,一定会避讳生人。陆苑则一点尴尬沮丧也没有,他只搓了搓手,有些扭捏道,“最近天燥,手上起皮起得厉害,斑斑驳驳的。不过,我还是喜欢这样的天气。小时候,娘说过,天燥听上去很像甜枣。”他说这话的时,陆府几个婢女正交头接耳地经过。

  三人到了茶馆,陆苑给她二人斟茶。

  晚芸很不好意思,起身按住茶壶,“你初来乍到,该是我先敬你。”陆苑和气洋洋道,“自古男子应体恤女子才是。”旋即他抬了抬茶盏,表示谢谢晚芸和罗浮的美意,“这是我在乡下,从未喝过的茶。以前只能喝一些很次的绿茶。”晚芸告诉他这是桂花乌龙,我从前在老家也没机会喝的。罗浮则从荷包里取出一封红纸抱住的银票,“这是八十两,是我和晚芸姐姐的一点心意,心想你以后娶妻生子,车马舟行,都用得上。”

  陆苑谢绝。

  “我想二位小姐弄错了,我并无离开陆府的念头,我本就属于这里。”陆苑将茶一饮而尽,喉节咕噜一下,嘴里有回甘。他咂咂舌头,“是好茶。”

  “为什么?”晚芸皱眉,“陆大人可是杀了……”

  “我知道,他杀了我娘。”陆苑的面容开始变得轻松,嘴角有明显的调笑意味。他换了个人。他把玩着茶盏,这茶盏是上好的瓷器,杯身上是柿花的纹路,金边勾着杯沿。“我幼年就来过陆府,那时不过五六岁,我娘抱着我来陆府讨个名分,结果被扫地出门。”说出这些后,陆苑的神情突然更放肆了。他枕着手,闭上眼,朝后躺。他的睫毛看上去很硬很长。“这些年,我和娘东奔西走,吃了数不尽的苦头。若是断了一只胳膊,能换来荣华富贵,那倒也值了。至于我娘,那个青楼老花魁,本来就不能长命百岁,死在这年纪,不冤枉。”

  晚芸瞠目结舌。

  “你们不是想探一探我的底细吗?我告诉你们。”陆苑猛然睁开眼,“我知道你们和陆青辞是一伙的。”

  “我们不是。”晚芸斩钉截铁,“我们和陆青辞只是朋友,现在我们也想和你做朋友。”

  “好吧。”陆苑笑出了声。他看上去那么惬意,丝毫不被残废的身躯影响心情,“你这回答,让我觉得很真诚。比我以前见过的人,都要让我舒服一些。”

  陆苑又自顾自地倒了一杯茶。

  “以前我和娘住过一个村落,我在那里随着一个姓赵的老书生念书。学堂里拢共就三个学生,一个我,一个村长的孩子,一个富农家的孩子。那个村长的孩子丢了一本《汉书》,先生不问青红皂白地直接给了我一个耳光。只是我,他也知道,那本书分明就躺在富农家孩子的书屉里。”

  “你难道没有很多的应多方式吗?比如说,直截了当地,义正言辞地告诉先生,你就是没有偷,或者直接翻开那个小偷的书屉,抓他一个措手不及。”晚芸像长辈一样谆谆教诲。

  “是啊,但是我只说了——对不起,先生,下次不敢了。”陆苑嘲笑晚芸的天真,“另外一个富农的孩子,家有祖产,可以随时随地换个教书先生,但我不行,我家境不好,除了他,请不起别的先生了。”陆苑的笑意渐渐变得危险,“不过我还是做了一件很解气的事,我把那姓赵的女儿推到河里去了,不过小姑娘运气好,没被淹死。我可是专门选了条有旋涡的河。”

  晚芸觉得这事好像十分熟悉。

  “小姑娘与你同名,也叫晚芸。”陆苑“好心”提点着。

  晚芸如晴天霹雳,猛一拍桌,“我果然见过你!”她在童年落过一次水,那次她能分明感到自己是被人踢下去的,但因当年房东第一个下水捞她,她还一直误以为房东是罪魁祸首,“你真的太可怕了。”晚芸难以置信。

  “我们真的好有缘。”陆苑笑得喘不上气,“那事过后,我和娘便离开了村落。不消说,搬家的钱,又是我娘重操旧业换来的。你说我娘,是不是可笑,就为了我这样一个私生子。”

  罗浮瞪大了眼睛。

  陆苑这样毫不掩饰自己的真面目。他留在陆府必定是因为切切实实的恨意,他和陆青辞,陆九澜不同,他没有爱恨交织的矛盾,他只有毫不避讳的,伺时喷发的怨毒。他的怨毒是熊熊烈火,没有任何物障阻拦。

  陆苑起身推开窗子,楼下是老年人经营的小小面摊。摊子肮脏不已,周边地面随处可见腐肉和烂菜叶,连锅碗瓢盆都是厚厚的黑色油灰。这就是常梁的格局,一栋富丽堂皇的楼宇下头,可能躲躲藏藏着腐朽的老摊子和衣不蔽体的穷人。客人将脚架在桌子上,仰靠着墙面,喝汤。有点天不怕地不怕的痞气。老鼠,苍蝇在大白日都不惧生人。皮毛水亮的灰老鼠一跃跳进拿凉水冲过的海带皮上。老人眼疾手快地操起擀面杖,一把递给正在喝汤的客人,说,"你去赶!我再送你一碗汤!"客人撸起袖子,笑嘻嘻地开始左右开弓。老鼠“蹭”地,爬上窝棚的顶端。客人竖着棍子去捅,于是篷布越来越松软塌陷。“轰——”棚子塌了。众人没有哀戚,在篷布里笑得肢体扭曲。

  “你知道我们最大的不同是什么吗?”陆苑指了指面摊,“就是我会在面摊里点一份黄豆粉,你会在那里买一碗牛肉汤,但我们最大的相同,就是我们可能会死于同一场鼠疫。”

  陆苑是危险份子,毫无疑问。

  番外:罗浮篇(1)——草芥,清波和水潭

  我是金小年。

  我能回想起的童稚时月,都是在烟波浩渺的船上。

  那年,爹在左右斗争中落败,于是在心灰意冷的情绪间,从京城告老还乡。我记得回程走的就是长长的水路。那条水路是那样的长且宽阔,好像要将人从脚底开始吞没。上岸的地方低凹,蓬松泛黄的泡沫聚成团,像黄鼠狼在秋天脱落的毛发。我尚能记得那是条腥臭非常的河流,但是人人竟然只会说,这里有很多很多的鱼,都是金红色的。天光时,发亮的脊背跃出水面时,实在很漂亮。我没想明白,为什么繁鱼就一定和腥臭勾连在一起,为什么这里鱼多,就不能抱怨这里肮脏。就因为这里是连接京城与常梁的唯一的水道么。只是我呀,忘不了,那个临雨水的天气。天上的云也宛如鱼鳞一般层层叠叠。成人手指一样长的黄黑色的蜻蜓在水面上低低徘徊,很像妇人剪下的一截截毛线。但其余的植被是那样翠绿欲滴。

  乌船在离岸分明还有七八米的地方就搁浅。

  桨已经摇不动了。它被石子夹击,几乎寸步难行。

  众人下船来,不得不踩着梆硬的石子上岸。这有点虔诚的意味。

  爹将我背在背上。娘牵着姐姐的手。我们是幸福的一家人。是金家人。

  姐姐因脚步一滑,掉在矮矮低低的水里。那水里有几近腐烂的水草。姐姐坐了一屁股的褐绿色,顿时哇哇大哭,叫着“好脏!”娘被她这一嗓子嚎得胆战心惊,急忙捂住她的嘴,“不准哭!丢死人了!”

  而我从爹瘦削的肩线,定定朝下看,果真看到鹅卵密布的河床上,在那涓涓细流中,有一丝一丝的玫红色。“是小鱼吗?”我问爹。爹低头细看,说不是。那是年轻姑娘脸颊落下的胭脂。于是我又回头看水中央的碧绿色,笃定道,“那边是水草吧。”爹说,是。“水爱它吗?”我问了个很古怪的问题。而爹面庞凄清,“疾风知草劲,水里的草,终归还是太柔软,太无用了。”娘突然插嘴道,“你也晓得!这次辞官,就是激流勇退了。劳烦你心头,务必要尘埃落定,从此后,我们就是寻常人,不要再做青云之梦的念想了。”爹颇为无奈地点点头。我捋一捋爹头上的白发,突然问了个更为古怪的问题,“爹,你和娘爱我和姐姐吗?”爹说爱。

  再后来,有了陆大人那档事,爹不带我看大夫,执意让我挂着血淋淋的伤口去京城,作为告发陆家的罪状。于是我们一家人,也是经过同样的水路。在船上,我又问,爹,你爱我吗?爹突然战栗,沉默了许久,才说爹爱你,娘也爱你,姐姐也爱你。

  您还有没有更爱的人?这是我一直以来的疑问。

  但我永远不能问出口。

  船行到中央便落寞地折返,我们最终没有去到京城。

  水草生得太密了,我们没法去到对岸。

  我也没到我人生的对岸。

  再到后头,爹被陆家那一党人迫害,失足坠落身亡,娘带着我嫁进了罗府。罗府和陆家一直都是一条船上的蚂蚱。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娘对罗大人的信任,可见一斑。我进罗府时,才只有六岁,但我看到罗大人那谄媚卑微的神色,就知道他是个没多大出息的人。

  我成了罗浮。

  罗大人严令禁止我自称金小年。

  这里是罗府,怎么会有姓金的人?

  罗大人生气时,总吹胡子瞪眼。

  我想他忘了,他早年随爹念书时,曾那样为金先生的才华所折服,殷殷切切地说,“金先生,要是我能和您再亲近些就好了,真想直接随您姓。”

  也不知道罗大人和金先生早前的师徒关系,是不是罗大人至今仍旧只是个“通判”小官的原因。陆派的人,多少有些忌惮吧。他们都那样运筹帷幄,思维缜密。想到这里,我想,我还是要感激他的。谢谢他的保全,我和我娘,还能苟活于世间。

  但我决不能原谅罗策和罗潜。

  罗策比我大六岁,罗潜较我年长五岁。

  我到罗府时,只有六岁。他们也正是调皮捣蛋的年纪。

  姐姐性子比较烈,能哭能叫,他们不太招惹她,于是我成了唯一的靶子。他们两兄弟将我装进兜小猪的篓子里,把我来来回回地踢来踢去。我受不了大伤,只是会被偶尔冒出的竹片割伤手臂。

  罗策甚至将我一人丢去过陆府,他分明知道陆大人有多恨金家,而我就是金小年,这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事儿。我被罗策拐骗到陆府后,他也有过愧疚,常常在门边等我,捧着一些很精致的糕点或者女孩儿喜欢的玩具。我将所有的物件丢进下水沟里。我把我被拔下的带血的指甲拌进他的菜汤里。我也不喜欢那些布娃娃,用剪刀剪下过它裹脸的臭布。

  只是这样的屈辱,像是一把利刃,它将我的心割裂成数十瓣,我永远只能在世上漂浮。且娘也告诉我,要忍耐,忍耐到徒手握住荆棘,我们在别人的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是做人的本分。于是我从阳关灿烂下的鲜花,长成了沟壑里

  但还是会在夜里想起很难堪的往事。这样,日久天长的,我果然成了怪物。我跟姐姐说,我的脑袋里好像有一窝刺猬,拱得我头疼,我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姐姐你能原谅我吗?

  姐姐有些惊讶,将我抱在怀里。

  我们靠在一个枕头上。

  我妹妹的好,就像是天上的月亮,姐姐我啊,一抬头,就能看到。你偶尔的错漏和小脾气,就像一根蒲公英上的细绒,我稍稍吐口气,就全都飞走啦。

  姐姐永远对我温柔。

  但我对这样温柔的姐姐,说了两个大谎。

  第一个是在中元节时,家家铺子前都搁了一盛水的铜盆,顾客的铜板要丢进去,以验是真钱还是鬼钱。能沉的,就是真的。因为传说,中元节这一日,鬼门大开,街道上有百鬼夜行。我分明看到铜钱沉下去了,却指着水盆,斩钉截铁道,那铜钱浮在水面上。这将掌柜和姐姐都吓得够呛。

  那夜,姐姐以为我中邪,坚持要与我同塌而眠。这就是我撒谎的目的。因我每到夜里就很怕,而姐姐总以我长大了的借口,放我一个人在夜里休息。

  姐姐在我身侧,开始慢悠悠地讲一些她听来的,虚实不明的八卦。

  原来除去官场上的勾心斗角外,而陆家恨金家的另外一个原因是因为一个叫夏念的女人。

  夏念是金家收养的女儿,在她十四岁离家出走前,一直和金先生以兄妹相称。夏念是个厉害人物,一出走后,就勾搭上黑市的老大哥,直到她出嫁在陆府,金先生才二度见到她。金先生喃喃道,“时也,命也,不能盼,求不得。”

  我听姐姐没头没尾地讲着这些事,突然发觉这盘根错杂的命运场里,可怜的从来不止我一个。

  至于夏念人生里的跌宕起伏,恐怕是精彩非凡的。只是我很难了解到全貌了。如果我全须全尾地弄明白了,我想我会讲给你听。

  (补了2000字)番外:罗浮篇(2)草芥,清波和水潭

  第二个谎言有关情和爱。我眼睁睁地看到姐姐和罗潜在一块儿。姐姐扒在梯子上,去摘墙头上的紫色满天星。她周身喜气洋洋的。而罗潜则抬头定定地望着,双手一直做着托举的半环状。就这样一个简单的场面,我就知他们不同寻常。那时正好是我被罚跪在大堂一个时辰后,准备回厢房的路上。因为我烧掉了《女诫》。娘痛骂我是离经叛道。其实我只是恰恰好看了版版六十四的字,又看了眼琉璃盏内跳跃的火心,觉得这两物非常匹配罢了。

  我双膝跪得发软,看到姐姐与罗潜,更觉得心口在一碗醋里泡得发裂。

  果然,姐姐常常撇下我,只和罗潜一道去喝小酒。胆小懦弱的罗潜偶尔会去赌场赌钱,赢了哪怕一两银,也要攒下来,给姐姐买一枚流行的缠花簪子。姐姐一向视若珍宝。他们偷偷摸摸地成双入对,我又成了孤家寡人。

  我去敲姐姐的竹帘,姐姐不会再掀开了。我夜里去寻姐姐,姐姐在绣马蹄莲,我说十句,她才回一句“嗯”,然后问我,“你觉得你二哥会喜欢吗?”

  我说他不会喜欢的。

  姐姐这样痴迷我所厌恶的人,于是我无法克制地开始报复。我的确就是伏藏在地底的庞然大物,一个与世不容的怪物,然而我生长出地面的只是一只纤细柔弱的花朵。

  我用蘸上浓墨的毛笔在罗潜晾晒在衣杆上的衣裳上乱涂乱画;我画好他的小相藏进书楼书页的夹层里,且在小相旁写上“王八”。他也察觉到这些恼人的小事,但误以为是同门作恶,在书堂里发过好几次脾气。其实他真的想多了,他的那点才华才不会给他招致如此多的嫉恨。他为这些事情抓耳挠腮,而姐姐却愈发体贴他。这或许就是爱吧。我看到罗潜那个畏畏缩缩又气急败坏的丑陋模样,只想朝他吐一口唾沫。

  罗潜曾那样欺负过我,我没有原谅他,更不能原谅他抢走姐姐。

  这事儿罗策知道了,所以大概是出于保护弟弟的缘故吧。

  他认认真真地规“劝”过我,务必守口如瓶。

  罗策还跟我讲了一个故事:

  “从前有个小姑娘,爱戴珍珠簪子,爱穿桃粉的衣裳,后来啊,她一个人去了遮天蔽日的秘林。林里既没狻猊,也没蚊虫,四处高树罩着,只有天顶一方圆孔,在不断滚落苔藓。小姑娘觉得奇怪,便走前去看,谁知苔藓像苍耳一样,黏住小姑娘的身子便甩不开了。苔藓潮湿而柔软,像单芦花被子。”

  “渐渐的,小姑娘失去知觉,慢慢的,小姑娘碎成了无数的苔藓石头,喂养了数不清的在繁衍生息的田螺。小姑娘的五脏六腑,毛发肉皮还能在田螺壳里呼吸。但你知道田螺最后又进了谁的肚子里吗?”

  罗策的语气诡异而阴阳怪气。

  我盯着他。

  罗策显然很满意我的反应,“呵呵,是我的朋友。他说吃了小姑娘的田螺肉比起一般的,可美味太多了。死掉的小姑娘被扔在水里,长出了抔抔状状的绿苔和田螺,后来,他又拿卖田螺的钱新买了把锃亮的长刀。”

  这是在威胁我,我讨厌这样的恃强凌弱,于我扭头告发了他弟弟和我姐姐的事情。

  而后果这样惨烈,你们也都知晓了。

  我想我不是真的全然懵懂的。我无非就是自私透顶,阴险狡诈而已。这样极易让人原谅为“幼稚,不懂事”的事情背后,往往都包藏祸心。我有点庆幸我娘她太懂我了,所以她才像我一样,永远不能原谅彼此。

  我失去了姐姐,也失去了娘的宠爱。我的确活该,命运里的每一步,都是我自己走向深渊的。

  陆青辞也是被我推开的。

  他在书院里,跟着一帮迂腐的小大人念书,所以也变成了一个一本正经的人物。我与他闲聊,谈起他的同门里有个宽腮突眼的。我说,那人是不是长的有点像虾蟆。陆青辞生气地遏制我:这是错的。我当然知道这是错的,所以才会私下,偷摸摸地跟你讲。

  陆青辞听到我这样诡辩,什么话也不说了。他们这些人写起文章来笔若悬河,可连我一个小丫头也争辩不过。你说,他们到底有什么细水流长的魅力。

  我不依不饶地继续让他难堪,如果我长得也像一只丑虾蟆,你还会搭理我吗?

  陆青辞的唇线抿成一道,露出隐忍的神色。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瞧瞧,你又来了。

  是的,我又来了。

  我总是在做很坏的事情,以来检验他是否会包容我的一切。

  好像也是在陆府安排的官宴上吧。我因被一个小姐打了一耳光,而动手猛推了她一把,结果她重心不稳,从栏杆栽了下去。她的背躺在柔软的草坪上。而我的背在坚硬的鞭条下,忍受了五道血痕。她犯错可以,我不能。我一旦以牙还牙,就成了替她受神明惩罚的罪人。所以我只能容忍并等待,等待到她不知何时才会受到的报应。

  自后,罗府便心照不宣地认定我是失了神智。他们若是外出赴宴,踏青——是的,踏青。他们像血浓于水的一家人一样,和谐美满地,表演给外人看——然后将我反锁在门内——你看,我是多么的与众不同。他们一点也不担心我会做出什么傻事,可能所有人都在潜意识里认为心狠手辣的人绝不会有什么伤害自己的念头。

  是啊,如果我是只是街头卖风筝的商人,我可能会整日担心它的骨架有没有缚紧,如果我是酒楼里穿行忙碌着的小二,我可能会担心菜碗的翻覆和汤盆的泼洒,但我只是个终日无所事事的小姐,我不忧虑任何与衣食住行有关的事情,却发现越过这一层后,有着更深更广的深渊。

  将我反锁在屋内的,是一把厚重的如意纹锁。我知道它样式的原因是,姐姐偷偷给我留了一扇窗。于是我轻车熟路地从房里爬出来,跳在窗下硬如针的草上,然后在罗府里躲躲藏藏,哪里也去不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溜进庖厨,看瓦罐里煮一碗咕噜咕噜响的藕汤。气泡从藕的洞孔里挤出。我问厨娘里头还加了什么。玉米,板栗,还有一点薏米。厨娘这样说。待会儿,我先给您盛一碗尝尝鲜,女孩子哦,要多吃藕,补阴的。厨娘这样的温柔,这样的善解人意。所以,我突然下定主意,想做个正常人。

  大家理解的正常人是好人,而我一向矫枉过正,所以才会在那个夏天,下水救了一个比我小好几岁的男孩。我的头疼就是从那时候积下的病根。

  在此事之前,我偶在路边听到人家讲母狗的小宝宝在夜里被老鼠咬死了,都觉得伤心不已,看到桌上绿油油的四季豆,想象它们离开豆荚的温暖怀抱,进入人的食道,然后倾泻在茅坑里,跟一群蛆虫为伍,觉得跟人死后是一样的,也不禁为之感到悲哀,但若是想到罗潜和罗策假如一夜消失,只会觉得轻松不已。我以为我就是古怪,直到后来的这件事,才知我其实,归根究底,究其本心,也不是古怪,我就是伪善与狠毒。

  那年夏天,比以往更加燥热。我在有冰块的房里开始变得本本分分,进退有礼。所以罗家人终于肯带我去了较远处的避暑山庄。这个避暑山庄徒有其名,不过就是架在湖边的竹屋子。只是到了夜里,潋滟的水光打在青色的竹壁,这才有了微末的清亮意。竹与竹的缝隙里最凉,所以我伸手抓了好几阵风。

  有个小孩调皮,沿着屋靠水的外延来来回回地走。然后在不知第几次的来回中,掉进河中。很多人都听到“噗通”一声,但只有我跳下了水。

  我已经不记得那是哪位官大人家的亲眷了。但我记得,我从水里托他上岸,然后缩在一旁瑟瑟发抖的时候,所以人都对我刮目相看。他们认为先前对我的偏见都是错怪。其实不是的。我不是真的善良。若我真的美好且坦荡,我会在那个小孩第一次溜到危险地带时,就劝阻他离开,而不是在等待他落水,好给我一个“表演”善良的机会。只是这一次,我知道,我成功了。在人前,我不再是个卑劣的小鬼。我叫罗浮。我成了知书达理,善解人意的贵族小姐。

  某一年元宵的夜里,我壮足了胆子,从后门偷偷溜出来后,一个人漫无目的地从灯火通明的长街走到僻静的小巷,然后在小巷的尽头,听到一阵喧闹声。一群小孩在院子里放烟火。一个大点的孩子将棍子一样的烟花棒抛在空中。烟花棒在空中像抽了风的流星一样转了一圈,然后掉落,插在了我的头顶上。它掉落在我的发髻上时,噼噼啪啪的小火苗还在烧,烧出五颜六色的光。小孩儿们冲出来对我的窘样指手画脚,哈哈大笑,但我却意外地没有任何情绪。相反,我觉得在此刻,才是正常地在经历我这个年纪的挫折与尴尬。

  后来在痛苦中,我开始念佛经,时常幻想自己在菩提庙中。园中四面八方涌来的信徒人多且杂,里头的和尚个个满舌生花。累成宝塔的瓜果鲜花离佛像太远,早没了清气,像是菩萨盘起的脚跟下脱落的彩缎鞋履,唯有纸钱和香烛从每一寸土粒里蒸散,让人踩在上面脚软鼻痒。

  我在幻境中,看到佛像显出肉身,然后悲天悯人,气定神闲地抽了我一记耳光。我应该被唾弃的。然而,当我回到现实,竟然看到了面前的甜茶水和我新遇见的,想要好好陪伴的人。

  我跟她走过顶了上下两楼都是层层叠叠的水产店铺的湿漉漉小道。两道夹满装了鱼类虾类鳖类的桶盆子。车轮时不时碾压过蹦到街心的活物。我们一抬头就能望见二楼一家,正在杀鱼烹煮,满是人间烟火气的小店。菜汤的香味渗进肺腑里。一楼破旧的木框子下挂着的蒜条和辣椒像姑娘簪子上的宝石流苏。五彩斑斓的商旗在空中飘荡,而日光错落,又增添一抹人间的和煦。

  那时才恍然大悟,原来人生是惊喜的,是朴实的,是可以无差别地爱我的。

  只是好像太迟了。我以一种倾斜的视角略过香蒲繁茂的池塘,却只看到蒲杆上蚜虫。

  那个关于春天的誓言,是我不能碰触的雷电。

  我是罗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