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春满>第 7 章(精修)

  罗浮。

  晚芸已经许久未见过她了,现在心间回想起这个名字时,觉得很不喜气。是那种鞭炮齐鸣的日子里念起来,仍然觉得冬日凉水灌喉咙的寒意。

  但她还是老样子。素净的珍珠簪子。白净的衫子。安静的性子。整个人照旧是一幅湘里神仙的样子。看起来婷婷立立,整个常梁城里找不到比她皮相更好的女子。

  萝卜帮的人说这种女孩子一看就很好欺负,来来来,我们偷偷把小石子弹在她的腿上。

  晚芸相当满意地吹了一声口哨,但不成调,她突然觉得羞愧又快乐。

  石子砸在罗浮的膝盖上,但她只低头看了一眼。她和婢女是来裁缝店取新衣裳的。她的婢女阿枝气得从裁缝店里一脚跳出来大骂,声音传至上空八百米,“没娘养的!”萝卜帮当然是没娘的,所以无关痛痒,嘻嘻哈哈笑一笑,人生什么溃烂也没有。弹弓弹向罗浮和阿枝的石子愈发猖狂。罗浮视若无睹,她摸着金纹的锦缎。阿枝似乎找到了罪魁祸首,要冲上去打架。罗浮淡淡地拉住,淡淡地说,“我们走吧。”

  晚芸胆子很大,将双手拢成喇叭,“以后还会见的,一路顺风哦。”

  晚芸在这种两面派的日子中,找到了无限乐趣。她也爱拔别人家鸡的毛。很罪恶的举动。没有毛的鸡很丑,也可能糜烂。最险的一次,晚芸被人拿着扁担直接追到了周府门口,但她手快,提前一步上好门闩。她能听见扁担撞在门上,发出爆裂的声响。晚芸无所谓地耸耸肩,回屋子里开始拿起《女诫》。现在,她知道上头的每一个字,知道每一个句子的是是非非,她能倒背如流,却不能奉为圭臬。这些字句啊,像眉上一缕风。

  晚芸不觉得自己是异类。世人都是聚集成群的。书生往文人堆里扎,追名逐利者碰见同好,也能上绿豆对上王八眼,何况她只是个做点小恶的野孩子。她有时还会溜到周罗两府间隔的高墙上,爬上梯子的顶端,将杂草搓成的小团用弹弓射出墙外,正好能击中坐在池塘边发呆的罗浮。

  每次看到罗浮中招,晚芸都能激动低差点从墙头翻倒,“喔!”她怪声怪气地叫道。她射出的草团拖着一节长长的狗尾巴草,挂在罗浮的头发丝里。狗尾巴草俏皮地杵着。晚芸抬起手,挥了挥,嚷声道, “对不起啊,以前都打不到人的!”她知道罗浮不会生气。

  罗浮甚至都没有将狗尾草摘下来。罗浮就抱膝坐在大石头上。

  罗四小姐和周小夫人的人生都寂寞地像石头里发不出芽的种子。要等待一次裂缝。

  晚芸想过要逃走。

  有一次见管家的屋门没锁,晚芸溜进去抓了一把宝石,然后脚底抹油,钻了管家的篓子。逃出府门外时,她首先,当然,毫无疑问地想跑去当铺换一笔金银。

  晚芸逃得很顺利,福穗没在府内,她娘这回儿是真的过世了。

  街面上也走得畅通无阻。她甚至有余暇跟一户人家到孩子玩闹了半个时辰的跳房子,但一到当铺,便大难临头。周老夫人正襟危坐在奢华的铺子中央。那股威严神色以为是王母娘娘的转世。当铺掌柜正捧着厚厚的账本报账。晚芸一瞬茫然失措。她从未见过那样一张像烂腌菜一样丑恶的女人脸。她感觉心头滴血,似乎认清了自己就是个小偷。

  此后,晚芸竟再没有过出逃的念头,因为她走在路上也是孤独的,跟在周府内无有区别。起码,周府还有遮阳避雨的檐。晚芸不想知道大姨,姨父的生活境况,这两个人,连同他们歪歪斜斜的两层楼房都在她的心里封了层。逃与不逃,没有差别,所以安身立命看了。

  晚芸开始失眠。失眠症像菟丝一样缠在了她日渐消瘦的躯干上。她夜里会走马观花。周老夫人那张烂腌菜一样的脸,爹在水中浸涨发白的脸,娘两眼如乌丸的脸,大姨咳嗽青紫的脸,罗浮流泪清纯的脸,她眯眯眼想看清楚些,这些人脸下面都身子竟然都成了鱼尾,蟹钳,猪身,好没意思了。她也不知道这些众生百态,怎么都这么没有滋味了。

  到了中元灯节。

  周家人谴了婢女春花随她一起看灯,晚芸庆幸身边终于不是福穗那张灰败的脸,可算来福穗好些日子都没在府内出现了。

  “福穗呢?说是回去料理娘亲的丧事,怎么就再没见过了。”晚芸避开人潮,问着身侧的春花。

  “管家说是今明两日间就能回来了。”春花补充道,“八成会明日吧,今日估计还是得上柱香的。”

  “她是一直长成这样的?”晚芸伸出两根指头往下扯着脸皮,扮出长脸婆的样貌。

  春花捂嘴“噗呲”一笑,“小姐啊,你知不知道福穗跟……”凑到晚芸耳前才说,“罗家的大公子有过一段情……”

  “哈?”晚芸惊掉大牙,掩嘴说道,“罗家公子不是和罗影小姐吗?”

  “嗨,那是罗二公子罗策,我说的是大公子罗显。罗显可厉害了,十七岁中举,之后便在京城做了太傅的门生,现在罗府上下只等他日连科及第,鸡犬升天呢。罗策和罗显,是亲兄弟啊,但罗三小姐和罗四小姐却是罗夫人同前夫的孩子。这两对小姐公子,半点血缘也没有。”

  “真是乱啊。”晚芸摇摇头,“我都不忍心听了,我虽没见过罗显,可看福穗这刻板草草的样儿,就知道是人间惨剧了。”

  “那可不,还有个孩子呢,放在乡下亲戚家养,只偶尔带回城里逛逛。”春花的声音压得低低的。

  “太吓人了!”晚芸倒吸一口气。

  主仆二人在人行川流中窃窃私语。

  春花一直啧啧赞叹罗显的丰神俊逸,晚芸也不觉来了兴致,听到他二人的孩子,贱命唤作“罗狗蛋”时,实在忍不住捧腹大笑,笑了一路,直看到罗浮身边随着婢女嬷嬷和一小孩在热闹的摊前停驻。

  小孩梳着蒲桃头。

  “罗狗蛋。”春花低声提醒着。

  晚芸当然不能上前打招呼。自陆府的小偷事件后,晚芸可没少给罗浮使绊子。

  罗浮着了茶色上杉,豆绿鎏金马面裙,在灯架下投环中鱼。漂亮的火红金鱼甩水甩在她脸上,她一面捂脸擦水,一面娇俏地笑。身边的婢女阿枝大大咧咧,将她往后边拉,说,“让我来!”

  “我要那只眼睛乌黑发亮的。”罗浮的眼睛也闪闪发光。

  “哪只眼睛不亮!”阿枝很伤脑子。

  “喏,鱼眼睛有大亮,中亮,小亮的,我要的是最亮的,黑的跟曜石一样的。”罗浮目不转睛地盯着四处在澡纹盆池里游来游去的小鱼,叫道,“这只!背上带点白。”待确定阿枝选准了她看中的金鱼后,她才直起腰身来,抱过跟来看灯会的乳娘怀里抱着的三岁奶娃娃。罗狗蛋生的虎头虎脑。罗浮个子不高,抱着有些吃力,侧在一边看阿枝施展身手。奶娃娃不安分,伸手指戳她脸颊,罗浮就张嘴装作要咬他。一大一小,嘻嘻笑笑,惹人惊羡,引得不少贵公子侧目。罗浮注意到虎狼眼色,便不笑了,躲在一边,将孩子立正站好在街面上,给娃娃剥莲子,故意将苦巴巴的莲芯放到娃娃伸出来的小舌头上,看到娃娃难吃的哇哇大叫,又将莲子的绿包衣裹在指甲上,逗乐子给他。

  不是冤家不聚头罢。

  晚芸叹了口气,突然决定还是上前招呼一声,正要迈前一脚,一位年纪相仿,痞里痞气的小公子哥就浪里浪气地现身了。他是王间严。员外的孩子。王间严脸上还是肉嘟嘟的,年轻轻轻,就是调戏姑娘的一把好手,扇着扇子,左摇右摆地走将上前,搭住罗浮的柔肩。

  “罗小仙女好!”王间严大声嚷嚷着,打了个十分亲热的招呼。

  罗浮不冷不热地冲王间严浅笑点头,不动声色地推开他的手。婢女阿枝和嬷嬷会意离开。

  王间严横身挡住一行人,嬉皮笑脸道,“罗小仙女儿,上元佳节,逗条狗玩玩啊。逗我逗我!汪汪汪!”

  “你神经病啊!”婢女阿枝叉腰大骂。

  晚芸不想看戏,因她知道罗浮这人没戏可看,想也知道,罗浮定然还是那一幅温婉又茫然的样子,便指着另一条挂着花灯的路,对春花说道,“我们去那边儿瞧瞧吧,闻到油香了,不知道有什么好东西。”

  主仆二人点了份春卷。

  晚芸一面捧手吃着,一面说道,“你再同我讲讲福穗的事儿呗。”

  “福穗姐姐!”春花突然喊道。

  “我让你说她八卦,你喊她名字做什么。”晚芸嗔怪,谁知扭头一看,福穗正背着包袱正向她行礼。

  “……你今日就回府了?怎么这样快,今日也是中元节呢。”晚芸摸摸鼻头,有些尴尬。

  “中元节,清明节,都是活人过给死人看的,不打紧。丧事料理干净了,自然就回来了。”福穗语气平稳,如一幅铁板。

  晚芸还是第一次听到她将这么多话,也许是红灯笼的缘故吧,她看着福穗的脸色竟有些血色了。

  “要不要一起去逛逛?”晚芸试探性地问道。

  福穗很迟疑。

  春花携起她胳膊,怂恿道,“走吧,走吧。”

  三人走了几步,又碰上罗浮一行,王间严不见了踪影,罗浮身边倒是多了位玉树临风的公子哥,十八九岁的样子,比罗浮高出快两个头。

  春花谨慎地凑到晚芸耳前,“罗显,是罗显公子。不过不是在京城吗?怎么又回来了。我可好些年没在常梁里见他了。”

  “京城离常梁不过三十里地,来去也方便。”晚芸小小声地说道,“还不准人回来探探亲啊。”

  福穗看看罗显,又看看罗浮牵着的那个孩子,眼睛木的像两只乌龟。晚芸猜她在想一些事情,但没能想起来,就跟自己一样。

  “罗公子,罗小姐好。”晚芸客套了一句。

  罗家人还未回礼,福穗就开始掉头疯跑。

  晚芸愣了半晌,冲罗家人嚷了句,“抱歉,失礼了啊。”随即,后脚紧跟着追出去,嘴里不停喊着,“福穗!福穗!”

  福穗溜进了勾栏瓦舍,里头正演着百戏。

  福穗没察觉到自己在狂笑。

  许多达官贵人家的小姐公子都来凑了热闹场,金玉撺动,禁步叮咛。狮子钻着火圈,古怪衣裳的男男女女顶着百来张盘子在头上。福穗像一支穿云箭,“咻”地一声冲撞进了热闹场里。她在杂戏团里放肆嬉笑,躲避着追逐而来的大汉,她看到一个火圈,她想学狮子钻过去,但某一瞬,她看见了两个熟悉的身形。

  罗浮和罗显也跟着走上来。罗狗蛋和阿枝还有嬷嬷留在原地。

  福穗故意爬上装饰着彩灯的高架。她每朝着灯架上前爬进一步,灯架都要歪斜抖动,像一株风中芦苇,随时便要在半路倾塌。游客瞪大眼睛仰头看着,时不时响起惊呼。

  “哥哥,她要做什么?你劝劝她。”罗浮拉着罗显的衣袖。

  罗显抿嘴不说话,脸在夜色下一片冷峻。他此次回来,是特地为了看望病重的旧恩师,没想到还能有些意外的收获。要是福穗死了,他的心头大患可就了了。

  罗浮明白他哥的意思,一直看向他的眼睛深处。

  罗显不敢回望。

  罗浮的眼色开始变深。她突然察觉到,莽莽苍苍,岁月如流,一生都是轻贱的,是自己也是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