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五口,或者说四口,挤在这个几十平的小房子里,靠外面稍大的一间,既是客厅和餐厅,也是卧室,一张双人床靠着墙壁,就在餐桌的不远处。

  粗糙的水泥地面,铺着塑料油布的餐桌,花花绿绿的床单被套,比李沧浪印象中还要破旧,却也尽量打扫得干净整洁,不似她记忆中那么糟糕透顶。

  她以前还会为这些而感到自卑,从不邀请同学来家里做客,李沧浪没有想到,有一天,她居然会怀念这一切。

  在这个智能手机才刚刚开始普及,网购还不够发达的年代,两口子的收入主要来自于摆地摊,晚上有夜市,所以每天都回来得很晚。

  辛苦工作了一整天的他们,没有太多功夫去深究小孩子的各种情绪,管教起来简单又粗暴,惹祸了就打,没惹祸,说两句便也罢了。

  所以夫妇俩没太在意李沧浪,青春期的女孩子,敏感了点也很正常,而她从小到大,一直都还挺爱哭的。

  李沧浪收拾了情绪,安静地坐在桌边,听着张霞的唠叨,时不时点头,今天的她似乎格外耐心。

  草草吃完饭,孟苗自觉地收拾了碗筷去厨房。

  从前这是李沧浪的工作,在父母忙碌的多子女家庭,年长的总要承担起做家务和照顾弟弟妹妹的责任,即便她正在读初三。

  不过以孟苗的成绩,家里对她恐怕也没有抱什么希望。

  一家人轮换着去洗漱,李沧浪坐在凳子上发呆,孟青松瞅着她,慢慢靠拢过来,从书包里摸出两粒糖摊开问:“吃不吃?”

  是那种五毛一包的陈皮糖,吃起来不是很腻,刚刚好的酸中带甜,很开胃,李沧浪拿了一颗剥开糖纸,又忍不住说他:“马上要刷牙睡觉了还吃糖。”

  孟青松,只听名字便知对他寄予了怎样的厚望,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是孟方平从一位老教师那里问来的名字,完全不像孟苗那样随意。

  他既是期盼已久的男孩,又是这个家真正的孩子。今年才十岁,对这个同母异父的弟弟,李沧浪偶尔会嫉妒讨厌他,但大多数时候,又对他颇为关心爱护。

  “就是要刷牙了才吃糖,”孟青松自己也吃了一颗,抬起手肘碰了碰她,小声地问:“姐,你刚才为什么哭啊?”

  “想家。”李沧浪相当地敷衍。

  “我才不信呢,这都一个月了,你电话都怎么不打,”孟青松撇了撇嘴,摇晃着脑袋,语气得意地猜测说:“是不是失恋了?别伤心,跟我说说嘛。”

  以前怎么没发现他小时候就这么贫呢,李沧浪看他两秒,抬手就给了他一脑蹦儿。

  “小孩子家家的,一天到晚都想些什么呢,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拒绝早恋,从我做起,知道吗?”

  她说完,略感心虚,转念又想,她还未遂来着,那就不能算。

  见他还要说什么,李沧浪立刻岔开话题,发出致命一问:“你们马上要开学了吧,作业做完了没有?”

  对小学生来说,这是他们最讨厌听到的问题,没有之一!

  孟青松脸色一苦,装作很有底气,实则一点也没有地说:“就快做完了,还差一点点。”

  他说完,害怕自己的学霸姐姐再问什么学习问题,飞快地扯下两张纸巾,哒哒跑去了厕所。

  李沧浪伸手虚比了下他现在的身高,脸上忍不住露出点笑意,果然还是小时候比较可爱啊。

  条件简陋的租房里自然没有淋浴,一桶用“热得快”烧好的热水,供应着全家人洗漱。

  时间已经很晚,李沧浪简单擦洗了一下,进到靠里的卧室,里面摆着一张上小下大的架子床,孟青松睡上面,她和孟苗一起睡下面。

  这张床还是前两年,孟方平自己收集木头托人做的,没花太多钱,在“抠”这一点上,他是专业的。

  李沧浪对这位继父的观感一直很复杂,一方面,他是那种传统的农村男人,大男子主义又暴躁易怒,喜欢抽烟喝酒打小孩,几乎成了她的童年阴影。

  另一方面,他又早出晚归、日夜辛劳,养活了三个小孩,让他们吃饱穿暖,还力所能及地送去读书。

  李沧浪同村的女孩子,大多都只能读到九年义务教育结束,之后就早早被家里嫁出去。

  因此不管怎么样,她心里对孟方平都存着一分感激,没法做到完全恨他。

  多记别人的好,他毕竟养你到这么大,母亲总爱这样絮叨,她在旁边洗着菜,面上敷衍点头,心里却无力又愤懑地想,谁稀罕他养。

  少年时总是这样爱憎分明,但人是矛盾的集合体,很难用单纯的好坏来定义。

  房间里,两个小的已经先爬上了床,男孩子总是闹腾,孟青松在上铺翻腾得“吱吱”响,孟苗便够着腿去踹隔板。

  对这样幼稚的游戏,两人乐此不疲,他们年龄差距小些,更像真正的姐弟,关系要更亲密或者说更恶劣。

  李沧浪好笑地摇摇头,她们现在的心理年龄差距更大了,有种大人看小孩子的包容,她关了灯,走过去在外侧躺下,两人才慢慢安静下来。

  好像很久没有同人拼过床了,李沧浪迷迷糊糊地想,出乎意料的是,她一点也没有失眠,很快便睡着了。

  翌日早上五点半,在刺耳的闹钟声里,李沧浪挣扎着醒过来,关了闹钟,一瞬间,有种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做什么的茫然。

  高三作息的第一天,她还很不适应,只觉得困,很困,非常困,强制自己爬起来,刷牙的时候,眼皮都异常沉重。

  想到这样的作息还要保持整整一年,忽然觉得有点害怕。

  其他人都还睡得正香,李沧浪洗漱完,轻手轻脚地关门离开。

  八月底,高一在军训,高二没开学,只有高三楼前有老师拿着小本本,等着抓上学迟到的。

  李沧浪到教室时不早不晚,大多数学生都已经到了,早自习还没开始,氛围还挺安静,很多人都趴在座位上。

  空气里混杂着各种食物的味道,学校规定了不准带早餐到教室,可惜,没起到任何作用,该吃还是得吃。

  她的现同桌,夏秋同学就在剥蛋壳,还问她,“吃了没?”

  李沧浪点点头,在位置上坐下,视线不自觉飘到南央那边,见她靠在同桌肩膀上补觉,同桌任劳任怨,坐得笔直。

  李沧浪看得有点牙酸,她到底知不知道,这样的动作很容易让人心生绮念,就算是同性也不能大意。

  她就是这样一个,让所有人都愿意把肩膀借给她的女孩子啊。

  李沧浪收回视线,无奈地笑了笑。

  值日生在黑板上写下了今天的课表,早自习是语文,铃声响起,几位踩线选手百米冲刺进入了教室。

  语文老师紧随其后,没多久,整个教室就好像瞬间活了过来,刚才还打着哈欠,无精打采的一个个,都强打起精神,从书堆里抽出课本,翻到对应的文章大声地朗读背诵。

  李沧浪也不例外,也就是年轻才能这样折腾,换成她三十岁的时候,晚睡早起,别说学习,感觉分分钟就要飞升了。

  两天时间一晃而过,周四,考试成绩即将张贴出来。

  李沧浪这两天发现,读书的时候如果没有契机,真的很难主动接近一个人,高一高二都还好,高三大家的朋友圈子都已经固定了,生活的主旋律又是学习。

  上课的时候隔得老远,下课后就五到十分钟时间,课间操有固定的位置,体育课一周也就一节。

  除了请教问题,强行偶遇,李沧浪几乎找不到其他合适的借口,她不是善于交际的人,在不熟的情况下凑上去,只会让人觉得太自来熟。

  按这个节奏走下去,到毕业的时候她们都产生不了太多交集。

  李沧浪捏着额角,有一点愁眉苦脸,她为什么不等考试结束再回来。

  一直到傍晚,刚下课,老陈就拿了成绩单过来,视线往台下一扫,沉声道:“南央和李沧浪,来一趟我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