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门沉沉, 覆上一层冰霜冷意,孤灯摇坠,恍惚了月度朦胧的视线。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裙摆擦过地面的,呲呲作响, 随后, 身前笼罩下一个巨大的阴影,遮住微暖的光, 将他和躺在地上死不瞑目的人裹进一片黯淡之中。
那人在身后站定。
月度垂眸, 涣散的眸光聚拢在那支栩栩如生的凤凰金簪上,藏在袖子里的手指冷的打颤。心突然就向下沉了几分, 他开始思考一种十分可怕的可能性。他的长公主, 他曾经向龙母发下毒誓, 要一生追随,永不背叛的人, 可能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人了。
就像此刻,他丝毫感觉不到身后之人的一点情绪波动, 哪怕连最起码的愧疚和担忧都没有。原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 在叙华衣的心里, 除了素娘, 再也没有任何人的命值得她关照了。
“和那三个人一样,处理掉。”
叙华衣的声线算不上冷, 与往常无异, 淡淡的, 维持着她身为长公主应有的淡然和自若,尊贵而且一如平常的高高在上。
可也就是这样的淡然,让月度彻底证实了自己的猜想。
长公主已然疯魔了。
可是, 他还是不甘心的想要一试再试。
“公主。”月度听到自己略有些颤栗的声线:“月儿是素娘夫人的贴身丫鬟,如果她消失了,夫人肯定会生疑的。”
“不过是一个丫鬟罢了,我听水将们说,扶羲身边的缘师先生善傀儡术,黑白颠倒,技艺超群,用一常物就可再造真人?”叙华衣转了身,将视线落到了谢缘师身上,后者还未来得及收敛眼中的惊涛骇浪,就撞上了那双带笑的沉郁眼眸。
女子在笑,却毫无喜悦之色,下颌线条清浅,明暗勾勒出不甚柔美的线条,将她整个人的气质从不染凡尘的云端拉入妖祟邪魔纵横的泥土之中,明眸善睐的伪装之下,尽是揣度与算计。
谢缘师捏了捏手指,一撩衣袍跪在地上,头磕在地上不起,沉闷的声线从繁复的衣袖中飘出来。
“傀儡术一说,不过是水将们的玩笑罢了,缘师虽有以物化人的本事,但实在谈不上技艺精湛,在西海这些年更是松懈了,如今已记不得当
初所学了。月儿乃是素娘夫人身边的亲伴,日日陪伴左右,侍奉沉香堂中,公主休寝之处,缘师不敢让傀儡,扰了夫人休养身体。”
这番说辞,谢缘师在心里过了千遍万遍,他断定在这番言论之下,叙华衣绝对不会让自己纵傀儡术幻化月儿。
想她如此这般谨慎的人,怎么能容忍自己的寝宫之中有旁人的眼线呢?
果然如他料想的一样,叙华衣面色柔和一些,朝着他点点头,道一声:“无妨,你起来吧。”
谢缘师自然是感恩戴德的恭维,然后站起了身,将自己隐藏进阴影中。
靠不住别人,就只能自己亲自动手,叙华衣勾了勾手指控制带血的簪子,生生从月儿手臂上剜了一块肉下来,挥袖丢在一旁,一滩血迹便重新变成了一个女子,与月儿一般样貌,温顺乖巧。
其实想要变幻出傀儡,用衣物发簪都可以,但是这些身外之物,月儿不可能时时用着,幻化出来的傀儡也是只有片刻的记忆。
可血肉不一样,只有真正是她身上不可缺少的东西,才能得到她的全部记忆。
也只有这样,素娘不会起疑心。
叙华衣细细打量着面前的月儿,“回去吧,回到素娘身边去。”
“是,长公主。”
月儿盈盈一拜,转身退出龙王正殿,月度低下头,不再表露自己的情绪,黑衣遮蔽眸中所有情绪,他指节用力,抱起地上已经逐渐冰凉的尸体,托着沉重的步子往外走。
他原本可以像对待那三个人一样,将月儿随手扔进衣袖中带走,反正也没有人会在意她。
可是他做不到这样冷血无情。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月儿就是另一个他,他们同为长公主办事,只不过一个在素娘身边,一个在叙华衣身边。
但是他如今不嫌累的抱着她,感受着尸体沉甸甸的重量,就是在提醒自己,也是在问自己。
月儿的这个下场,离自己还远吗?
末了,她飘然回身,消瘦单薄的身影被明旷的灯光拉的修长,淡然如水,茕茕孑立,素静的面庞上去掉所有抢夺视线的精美修饰,那双看不见底,如同深渊一般的眼眸越发的幽暗了。
扶羲抬眼,亦看向她。
“扶羲,这
些死了的水将我有用。”
如歌轻柔的声线在龙王殿上环绕了一圈,准准的落在了谢缘师漂泊不定的心上,他轻微扭扭头,余光里正好扫到扶羲扬起的衣袖,新晋龙王特有的金华流光缎子,暗纹流转风华。
“是,我会吩咐人将他们送到幽堂去,长姐不必担心,注意身体。”
没有丝毫不满,俨然一切就是为她准备的。
扶羲在杀这些人之前,就已经替他们想好了去处。他虽不知幽堂中的具体事宜,但是已经大概了解清楚了,现在叙华衣需要的,就是很多很多的死人,而他能做的,就是杀很多很多的人。
扶羲的声音刚刚结束,叙华衣就突兀的笑了一声,她站在朦胧的光影之中,虽然在笑,却看不清神情,声音一惯的温柔:“扶羲,有你来当做西海之主,我很放心。”
扶羲牵起唇角的弧度,垂下的眼睫纤长,合着落下的黯淡剪影,将眼中的所有情绪掩盖的分毫不漏,他略微低了低头,恭送着叙华衣出门。
翩翩华衣,消失视线之中。
四方涌动的结界之中,也再没有她的气息。
直到这时,谢缘师才真正变了神色,“殿下!叙华衣不能再留了!”
他急急上前,挥袖来风,指节用力恨不得捏碎手中的玉如意,玉片剔透清明,却因为他心生强烈杀意而掺杂了其他混浊的颜色。
一身青白相间长袍立于扶羲身旁,毫不掩饰眸中的敌意,他扭头,看向一直没有动过的男人,咬了咬牙。
声线冰冷锐利,道:“殿下,我们与她同治西海,无异于与虎谋皮,她已经因为执念而疯魔了。”
鼻息间全是浓郁的血腥味,整个人好想坠入血池地狱一般。谢缘师目光飘然落在不远处的一摊血迹上,皱了皱眉头,黝黑的眸子也染上了夺目的红。
“月儿可是素娘夫人身边的人,战战兢兢伺候了她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长公主要她性命本就不妥,说是一时失手也好,蓄意杀人也罢,可最起码应该……”
“我看到了。”
扶羲神色更冷,背在身后的手攥的越来越紧,裸色的唇抿成一条线,紧咬的牙关骤然松开,下颌线的棱角越发清晰可见,微眯的眸子映上
寒江孤雪,冰凉的吓人。
他看到了叙华衣眼中的平静,如一潭死水,一条人命死在她的手中,也掀不起任何波澜。他还看到了叙华衣方才离开时,看向自己的眼神,那抹杀意就算是隐藏在混沌飘渺的迷雾之中,也让他看的真切。
她,是想对自己动手的。
或许以往她还能伪装一二,可如今,这种情绪已经弥漫到压制不住了。
“在叙华衣的心里,这世间已经只有一个素娘夫人了。殿下,她今天能够因为一点小动静毫无情绪的杀了月儿,明天就能杀了月度,再往后,就轮到我们了。”
“自幽堂中出现不一般的动静之后,六界便没了安稳日子过,如今,就算我们帮她杀再多的人,也填不满她熊熊的野心了,所以我们必须在她动手之前,杀了她!”
杀了她!
杀了她!
杀了她!
三个字如同魔咒一样在脑海中回旋飘荡,扶羲突然变了脸色,朝后退去,呼吸声急促又短暂,似来势汹汹的夺命符,在谢缘师耳边炸开。
听到声音的人忽的一凛,扭头看到身旁人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脸色涨的通红,像是濒临死境,身子哆哆嗦嗦,颤抖的厉害,通红的眼底满是纵横交错的血腥与惊惧。
谢缘师失声唤他一句,牢牢的扣住那个后退的身子:“殿下!”
杀了他!
杀了他!杀了这个野种!
快杀了他,千万别让他跑了!
小杂种,跑这么远还不是被抓到了,老子这就送你去见你那个拣货娘!哈哈哈哈!
“殿下?!殿下!”
耳畔的呼唤逐渐清晰,扶羲骤然回神,泛白冰冷的指尖瞬间捏紧扶住自己的,温热的手臂。
不!
他不能死在叙华衣的手里!
他好不容易从荒地里死里逃生跑出来!
这么多年步步为营,用尽心机,暗中除去了那么多阻碍,总算是到了今天这个地位,是娘用性命换来他今天的荣华与权势,他怎么就这样死的不明不白?
没有人可以杀了他!
谁都不能!
哪怕是叙华衣!
“做好准备,过几日神尊殿下大婚,在我们回来的路上,解决掉叙华衣!”
“那,素娘夫人要不要也一起……”
“谁都不能碰素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