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了长岛冰茶的那天。
在把“运气”送给裴慕西的那天。
夏糖晃着昏昏沉沉的脑袋, 刚进校门,有人把她拦在路上,说喜欢她, 想要她的联系方式,想追求她。
路灯摇晃, 视线聚集。
她摇头,说抱歉。
于是那个把脸憋得通红的男生, 问她:
有没有喜欢的人。
以往别人问同样的问题时,她都会说没有。
可那一天。
应该是喝的那杯长岛冰茶发生作用。
思绪开始飘远,完全不受控制。
她紧紧摁在心底的那朵玫瑰, 不要命地开始肆意生长。
让她实在没办法否认。
所以她说, 有, 有一个她这辈子在这个世界上最最最最喜欢的人。
像是在岩浆里扔了颗冰球。
周围视线纷纷聚集, 大大小小的声音传到耳边。
很吵。
闹得她觉得很晕。
风拂过来的时候, 她看到了来扶自己的姜矜月。
姜矜月很担心她,用着担忧的眼神。
她想到那本杂志上的,那个身上布料很少的女人,很漂亮, 是那种成熟的漂亮的女人, 也是用着这种忧郁的眼神。
倒在姜矜月肩上的那一秒,女人眼神里的忧郁,仿佛被轻佻的性感取代, 在她面前不断放大,似乎在对她说,
可爱没用, 性感才有用。
她想起裴慕西轻挑唇角, 在杂志上轻点的指尖。
想到裴慕西装作不认识她, 还像以前一样喊她小皮猴。
有些委屈。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她听见自己嘟囔着说,
“只喜欢,性感吊带的,坏女人。”
-
十岁那年。
夏糖遇到了一个她这辈子都很难忘的人。
那个人叫裴慕西,是个她原本很讨厌很讨厌的人。
因为裴慕西和她认识的所有大人都不一样,她本来是很讨厌大人的,但是她找不到裴慕西和其他大人身上相同的讨厌理由。
所以刚开始,她在自己那本记载她所讨厌的人和事的“死亡笔记”里,将裴慕西称作坏女人。
所以在这本“死亡笔记”里,记载了她应该去讨厌裴慕西的很多个理由。
比如说她应该讨厌裴慕西的第一个原因:
裴慕西想法太过古怪,想做什么就做,脑子里从不装事。
还说她哭起来像只猴。
这个理由,记载于夏糖某一年的生日那天。
那天她很愤怒,也很委屈。
因为是她生日,她满心欢喜地等着沈梦丹带她去游乐园玩,沈梦丹上次答应了她生日带她去,在此之前她从来没去过。
但是那天,沈梦丹一天都没提起这件事,甚至突然冲进房门把她最喜欢的动漫海报撕了,撕成一块一块扔进了垃圾桶,用着她当时觉得天底下最最最最冷漠的语气,说她好的不学学坏的,整天就看这些难怪练不好琴,难怪成绩下降。
她不想哭,因为哭是懦弱的行为。
所以她只是死死抿住自己的唇,头也不回地从家里跑了出去,却又没敢跑多远,只是跑到附近的一个院子门口坐着。
她没哭。
嗯,没哭。
那天的天气很好,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大概是所有人放学下班的时间,所以路过的人很多,她把头低着,不想被任何人看到。
但她说过裴慕西很奇怪吧。
就这样,还是看到了她,认出了她。
“夏糖?”
准确无误的,在所有来来往往的人群里。
认出了狼狈又倔强的她。
夏糖还是低着头,不想去看裴慕西。
反正裴慕西这样的,被家长被周围所有人都喜欢的人,这样对一切都游刃有余的人,是不会理解她的。
可裴慕西这个人真的很有耐心。
就算她不回答,还是一步一步往她这边走过来,然后那双笔直的小腿,被白色长袜和帆布鞋裹住的小腿,在她面前驻足。
“怎么哭了?”
裴慕西的声音很好听,特别是在哄小孩的时候,特意放轻的语气,放柔的语调,清耳又悦心,像是那种天边上月亮才会有的嗓音。
她死死埋着头,将自己的视野陷入黑暗。
没发出一个音节。
“嗯……”
裴慕西拖长语调,语气里有几分无奈,似乎是在思考她这是怎么了,然后裹着一阵好闻的风,慢慢悠悠地坐在了她旁边。
接着,头上传来温热柔软的触感。
有人在揉她的头,轻轻的,慢慢的。
想也知道是裴慕西。
除了裴慕西,没其他人会这么做。
她还是撑着不说话。
所以裴慕西开始说话,说很多很多得不到回应的话,
“是绣球花没养好?”
“还是考试没考好?”
“练琴练烦了?”
“还是学校里有同学欺负你了?”
……
问了一连串,似乎只要她不回答,裴慕西就一直能这么猜下去,猜到世界循环结束,猜到时间在这一刻静止。
夏糖实在是觉得听得有些烦,所以抬起头看裴慕西,想让她别说了,可她看到了裴慕西慌慌张张的表情。
以及听到了从自己嘴巴里传出来的,
“呜呜呜呜呜呜呜啊阿啊阿啊阿啊……”
一长串一长串的,像只在嚎叫的猴子似的,她原本想说“别管我”。
但是从她嘴巴里跑出来的,只是哭声。
无休无止的哭声。
完全听不清嘴巴里到底在说什么的哭声。
真羞耻。
但是她憋不住。
裴慕西也憋不住,刚开始本来很慌张,可看了一会后又憋不住笑,狭长的眼尾弯起来,映着天边晚霞的赤橙碎光。
夏糖气不过,情绪也憋不住。
想和裴慕西理论,想义正词严地告诉她不可以嘲笑一个正在难过的人,还是一个正在哭得收不住的小孩。
她尽量憋住眼泪,想让自己吐字清晰一些,可憋气憋久了反而只是开始打嗝。
而且止不住。
怎么还是在裴慕西面前,好丢人。
于是裴慕西这个坏女人又开始笑她,眼底的笑意深得完全憋不住,弯得眯成了一轮好看的月牙。
她更生气了。
想从裴慕西身边跑开,以后再也不和裴慕西说话了。
但是。
在她决心起身的前一秒。
扑入了一个柔软又裹着清香的怀抱,像一阵风密密麻麻地包裹住她。
她其实很久都没被抱过了。
记忆里甚至都想不起沈梦丹上一次抱她是什么时候,常年出国不在家的爸爸也是,就算是从国外回来的那一天,也不会抱她。除了很久很久很久之前外婆外公抱过她之外。
对了,还有她那个永远长不大的小姨妈,抱她的时候总是直挺挺的,特别僵硬,像是要把她塞到怀里憋死似的。
在遇到裴慕西之前,她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怀抱,像是要把她的整个世界都罩住的怀抱,又像是把她裹在松软的棉花糖里,直到嗝都打不出来的怀抱。
那天的天很好看,是橘红色的。
裴慕西披着一层金灿灿的光,拍着她的背,语气轻柔地哄她,
“别哭别哭,哭成个喘不过气来的小猴子,很丑的。”
她本来是绝对绝对绝对不会被这样的话给哄好的,她甚至很生气,因为裴慕西说她像小猴子,可当时在她泪眼朦胧的视野里,天边闷热的火烧云堆叠在一起,一层一层,然后飘了过来,将她所有注意力全部吸走。
她大概是被那些火烧云哄好了。
总之,绝对绝对绝对不是被裴慕西哄好的。
她又“呜呜呜呜啊阿啊”的哭了一会,最后她听见自己哆哆嗦嗦地说,
“我想去游乐场呜呜呜呜呜……”
这可真不像是她说的话,向裴慕西,或者是说向任何一个大人提出要求。
但裴慕西也和任何大人都不一样。
她就这么带着她去了,一句话的时间都没停留,说了一句“那就去”,然后就直接把她放在她的自行车后座。
她那些在眼眶里摇摇晃晃的眼泪都还没掉完,就被裴慕西载着,吹到了闷热又柔和的风。
于是眼泪在那一刻被风吹凉。
有几颗还停留在那一瞬间的风里,被风彻底带走。
那天的游乐场其实不热闹,因为是工作日,也不是什么节日,所以人不多。
但裴慕西还是牵着她的手,弯着眼睛说是怕把她弄丢赔不起。
裴慕西这个人很爱笑,随时都在笑。
像是长着一张与生俱来的笑脸,从来都开心地没心没肺。
那天的游乐场很好玩,但她其实不太记得她到底去玩了什么项目,只记得她在很多很危险的项目上,都牢牢地被裴慕西抱在怀里,像其他小孩一样。
也记得。
裴慕西轻轻在她手上系上的那个□□熊的气球,气球飘在天上,高高的,被一根线拴住,牢牢地牵着她。
然后裴慕西特别幼稚地说,
“其他的小孩都有,我的小夏糖不能没有。”
她说,我的小夏糖。
呸呸呸。
谁是她的了!!
虽然夏糖不承认自己和其他的小孩一样,也不承认自己是小夏糖,更不承认自己是裴慕西的小夏糖。
但看久了,她又莫名觉得这个□□熊气球……
其实还挺可爱的——她这么想着,然后抿着唇,将绑气球的那根线在在手腕上又多绕了几圈。
再加上拿人手短,她不能说裴慕西什么。
回去的时候,她坐在裴慕西自行车后座,在晃动的夜灯下,伸出手感受自由的风,风在指缝中缠绕滑过。
她问裴慕西,
“你为什么不继续问我怎么了?”
那时候她和裴慕西还不熟,所以她还不喊姐姐。
裴慕西发出一阵悦耳的笑声,发丝在咸湿的海风里飘扬,
“我一向不喜欢问问题,只喜欢被提问。”
“那你刚刚还问这么多?”夏糖觉得裴慕西睁眼说瞎话。
“是吗?”裴慕西反问一句,然后笑着说,
“那可能是因为我对你这个小孩比较有耐心。”
“我才不信呢。”夏糖抿着唇,“不过既然你说你喜欢被提问,那我就问你一些问题。”
裴慕西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
“好啊。”
夏糖瘪了一下嘴,
“你很喜欢画画吗?我每天看你都在画画。”
“喜欢啊。”裴慕西语气仍然带着散漫的笑意,“不喜欢怎么能每天画画。”
夏糖有些不服气,“那就没有不喜欢的时候吗?”
“这个……”裴慕西放慢车速,似乎在思考她的问题,黑发在夜幕下像是一片流动的绸缎,“好像也会有吧,心情特别烦的时候就不想画。”
“可是你妈妈也不会逼你画。”夏糖这样说。
“呲啦——”
轮胎和地面摩擦发出清脆的声音。
车子被停住。
风在那一刻变小,裴慕西回头看她,眸子里映着流动又明亮的光,
“所以你是因为你妈妈逼你练琴才哭的?”
夏糖“哼”一声,“你不是说你不喜欢问问题吗?”
裴慕西歪头看她,眼眸含笑,“我不是也说对你特别有耐心吗?”
夏糖一点也不相信裴慕西的话。
可在那一瞬间,她看着裴慕西,只是抿了抿唇,然后有些犹豫的开口,毕竟在那之前她从没寻求过其他人的感同身受,
“也不是因为她逼我。”
“本来最开始也是我要学琴的,但我怎么也学不出成绩来,她作为一个大人,当然是会希望自己的小孩很优秀,学什么都会的。”
“可能是我让她失望了。”
她说着就又有些想哭,眼睛跟着有些发热,不过她还是装作洒脱地直接把眼泪抹了。
“夏糖。”
裴慕西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干嘛。”夏糖装作不经意地看过去。
裴慕西望着她,伸手过来揉了揉她的头,语气有些莫须有的心疼,“有没有人说过你是一个特别乖,特别懂事的小孩。”
应该是有人说过的。
有个坏女人说过,还送了一盆白色绣球花给她。
但夏糖那时不愿意承认,就说,“没有。”
裴慕西慢悠悠地收回手,手腕上还系着那条橘红色的丝巾,然后放轻语气,收起了语气里的散漫,特别认真地和她说,
“其实有时候,一个人会觉得面对的事件都让她感到艰难,是因为她一直被困在一件事里,不断在那个让自己感到挫败的点里循环,所以才会越来越难受。”
“你是喜欢大提琴的,可是你不想被强迫,也不想一直在这件事里获得的一直是挫败感。”
“这种感觉很常见,我也有。”
“但是我会去做很多很多很多事,当在这件事里我找不到成就感的时候,我就会去做另外一件事。然后每当我做完另一件事回过头来重新审视我那幅画不下去的画的时候,我就会比之前的心情舒畅一些,但我知道画画是我这辈子要做的事里最重要,也是必须要做的一件事,所以其他所有事只是充当我人生里的踏板或者是重新去看待画画这件事的踏板。”
“所以夏糖,你知道大提琴是自己最热爱的一件事,就不要怕它,也不要畏惧,可以多尝试其他自己热爱的事,然后告诉自己,为自己喜欢的事情,牺牲精力和时间,甚至经受失败,都是一件很酷的事情。”
夏糖当时没太听懂裴慕西的意思,只是懂了一半,然后就眼睛通红,忍不住问裴慕西,
“可是我妈不准,她今天还把我那张海报撕碎了。”
“嗯……”裴慕西凝视着她,手搭在车前,嘴角带笑,
“你知道像你这么大的小孩,和我这么大的小孩,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吗?”
夏糖呆滞地问,“是什么?”
裴慕西说,
“是和父母之间的身份差距。”
“我离成年这个身份只差一两年,意味着在我妈眼里,她其实已经把我当成成年人了,我的很多事情都应该我自己负责,不管我伤不伤心,我能不能振作起来,她也基本不会管我。”
“可这样不是很好吗?”夏糖问。
“是很好。”裴慕西慢悠悠地看了一眼天上的星星,又将视线收回来看她,眼底的笑意仍未散去,
“可是你离成年这个身份还差很多很多。”
“这就意味着你可以干脆就在大人面前当个不懂事的小孩,该哭就哭,想要什么就说,别怕她失望,别看那些大人总是嘴上说着你不是小孩子了要懂点事,但实际上,该把你当小孩的时候,他们还是把你当小孩。”
“你还这么小,没必要逼着自己多懂事,也没必要因为大人的要求而桎梏自己的热爱,她们有时候并不是因为你的事情在生气,而是因为她们也是有情绪的大人,所以偶尔会变得很奇怪。”
“去试试,说不定会有你想要的结果。”
“可如果说了还没有呢?”夏糖很执拗地追问。
裴慕西思考了几秒,认真回答她,
“如果你说完了还是没能获得沈阿姨的认同,就来找我。”
“作为一个比你稍微大那么一点的人……”
她停顿几秒,朝夏糖笑,
“我会做倾听你所有想法的那个大人,也会想尽我力所能及的办法,帮你去追逐你的热爱。”
一般来说,大人的承诺都很扯淡。
都是那种“好好好”,我说了,我敷衍了你,然后这件事就结束了的,根本不算承诺的承诺。
但是。
裴慕西真的和夏糖见过的所有大人都不一样。
第一次认识到这件事是在游乐场之行结束的几天。
她从学校里回来,心情不太好。
她在自己的房间里,发现了被沈梦丹撕碎的那一张动漫海报,好端端地又贴在了她书桌前面。
不同的是。
这是一幅画。
在这幅画里,白发金木的眼睛更好看,张扬又带着笑,似乎蕴着一种流动又跳跃的情绪。
这画太不一样,太张扬。
一看就知道是谁的风格。
大概和那个画画的人一样,烙上了某种不该有的烙印。
夏糖觉得自己应该很生气。
生气裴慕西把她的海报毁了,把她喜欢的动漫从此以后都在她心底烙上了不该有的烙印。
把她最喜爱的事物,烙上了裴慕西专属的烙印。
所以,她在她的“死亡笔记”里又记上了一笔。
关于裴慕西是坏女人的原因。
第一个原因很贴切。
后面她又记下了她应该讨厌裴慕西的第二个原因:
这个坏女人总是莫名其妙地从天而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截断她原本应该有的生活节奏。
这一条写于裴慕西去上大学后的某一天。
那时候裴慕西其实已经很久没回来过,说不定已经完全不记得夏糖是谁了,也不一定会记得给她这个小孩做出的保证。
这么大的人,不会再和她玩什么姐姐妹妹的游戏。
所以夏糖一点也不在乎。
就像她从来没期待过裴慕西真的会帮她一样。
但是那天不知怎么,可能是心情真的很不好,所以她莫名地就在下完课之后,坐着那辆25路公交车,在南广大学站下了车。
南广大学站这么大,南广大学这么大。
是遇不到裴慕西的。
所以她也不是来看裴慕西的。
她只是。
很不想回去,也不想上学。
南广是一座很热的城市,一年中有三个季节都很热,所以那天照样很热,热得人心发慌,热得天边上的火烧云全都堆叠在一起,热得太阳光束缠绕成一条一条细线。
夏糖走在小巷子里躲太阳。
却遇到了她在班上最讨厌的男同学。
她已经不记得那个高个子黝黑男叫什么名字,只记得那个黝黑男看到她后,被一堆同样黝黑的臭不拉几的男的簇拥着,笑嘻嘻地走过来,伸出那条黑不溜秋的手臂把她拦住,
“哟,这不是我们班的夏糖吗?”
“你来这里干嘛?”
“不会是来找你在上大学的男朋友的吧?”
这么大点的男的都这样,以为能够随意对班上同龄女生开黄腔,在同类人中就是一件很酷的事情。
夏糖对此感到厌烦,但她不想和这一群人硬碰硬,就只是安静地抿着出,退后一步,想绕路走。
但黝黑男拦住她,带着贱兮兮的笑,夹杂着难闻又廉价的烟气,凑过来,
“诶,你怎么不说话?”
“对了,你平时就不爱说话,这么不爱说话的一个人,怎么就一个人跑到这边来了?”
“该不会真是来这边,和你男朋友开——”
“啪——”
黝黑男还没说完,一声巨响就打断了他的话,像是一个什么金属质地的东西被用着极大的力气砸了过来。
准确无比地砸到了黝黑男的脚边,接着滚落几圈,滚到夏糖的脚边。
是一个喷漆罐,花里胡哨的喷漆罐。
光面包装,反射着从巷口投进来的金灿灿的光。
“我艹!”
黝黑男脸色一变,匆忙回头张望,就像电影里的那些混混一样,自以为自己很酷,爆着不连断却幼稚的粗口,
“我看是谁敢弄老子!”
远处传来一阵轻轻的嗤笑声。
顺着望过去。
有个纤细高挑的人影站在巷口墙边,拿着另外一罐喷漆罐,似乎还在墙上喷些什么。
大热天,穿着紧身背心短裤帆布鞋,腰上随意系着一件松垮的衬衫,身姿窈窕,线条性感,长腿又瘦又白,头发随意地绑在脑后。
也特别像电影里才会有的,有着自己热爱和梦想,会闪闪发光,恣意张扬的那种人。
喷完最后一笔。
漫不经心地往这边瞥了一眼,发梢在阳光下跳跃。
夏糖准确无误地对上了那双被染上碎光的眸子,捕捉到了对方狭长眼睛里的讶异。
“嘭——”
然后又是一声响,另外一个喷漆罐被扔了过来。
极大的力度,比刚刚更甚,像是活生生要把黝黑男的腿砸断,里面的喷漆都被砸了出来,飞溅在黝黑男的腿边。
黝黑男和其他几个人被砸得下意识后退一步。
裴慕西走过来,步伐极慢,面无表情地皱着眉心,上上下下地将夏糖打量了一圈,波澜不惊的目光移到了黝黑男脸上。
然后她说,
“就是你们这群小屁孩欺负我妹妹?”
夏糖当时大概完全没顾得上去看黑乎乎的那一团男的,所以她完全不记得那群黑乎乎的表情。
只记得有人在她耳朵边上说,
“她是你妹妹?”
裴慕西慢条斯理地回看过去,“那还有假?”
“我妹妹。”
她说我妹妹,三个字说得特别荡气回肠,在人心底绕着三百六十度的大圈圈。
原来姐姐妹妹的游戏,上了大学的裴慕西还在当真。
夏糖还记得,当时巷口有个人冒出来喊了一声“小西”,接着一群乌泱泱的人走了过来,问发生了什么事。
然后那群黑乎乎的男的,缩得比谁都快。
最后裴慕西拦住那个黝黑男,在他脚边踩瘪了那个喷漆罐,盯着他的眸子染上几分淡薄的凉意,紧紧地缠住他的视线,在这闷热的天气里似是要逼得人浇上一桶冰水。
“以后你要是敢再欺负她,敢让她听到一个这样的脏字,或者只要是她和我说在学校里被人欺负,不管这个人是不是你。”
她眯了眯眼,一字一句地强调,
“我保证,会用我的方式,让你知道什么是吃不了兜着走。”
那一群黑乎乎的人本还想嘴硬,可下一秒巷口那群乌泱泱的人走了过来,压迫感让黑乎乎的人缩了回去。
像是童话故事里被击落的反派,也像是被风刮走的落叶,哗啦啦的,匆忙从巷子里逃走。
只留下一句压根没用的狠话。
夏糖只是僵硬地站在原地,那群乌泱泱的人里有人试探性地望向她,然后问,
“小西,这真是你妹妹啊?”
夏糖垂下的眼睫颤了颤,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小心翼翼地攥紧了自己的书包带。
她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些什么。
也许是,她怕裴慕西终究会和那些大人一样。
但裴慕西不是。
裴慕西这个人身上既有着永远无法抹去的孩子气,也拥有着其他同龄人无法比拟的广阔通透的成熟。
她是那种,随便说出的一句话,随便看向人的一眼,都会让人产生无限渴望的人。
“当然,不然还是假的吗?”
裴慕西笑着和那群人说,然后自顾自地走过来,像以前很多次做的那样,二话不说地将她沉重的书包拎起。
然后略微弯下腰和她平视。
眼里带着永不会散的笑意,伸出手来像以前很多次那样要揉揉她的头,可又比以往多了几分犹豫。
裴慕西上大学后,她们几个月不见都是常用的事。
而夏糖在这期间,也像是被施了魔法一样,长大长高。
裴慕西在考虑这个动作是否恰当。
但夏糖没时间考虑。
因为她再也憋不住自己的眼泪,只是伸出双臂抱住了裴慕西的脖子,将头埋在她柔软的肩上,哭得断断续续,将自己滚烫的眼泪肆无忌惮地淌在裴慕西细腻光滑的皮肤上。
“姐姐……”她抽抽噎噎的,喉咙像是被咸湿的眼泪堵住,也只说得出这两个字。
裴慕西先是僵了一下,然后又轻轻柔柔地拍她的背,哄她,
“不哭不哭……”
“怎么这么大的人了,还是和以前一样,哭得像只小猴子似的。”
她又说她像只猴子。
她让她别哭,却又不是真的在她哭了之后会说她,只是用着这种笨拙又重复的方式,来哄她。
可夏糖在大哭的时候,一般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所以她只能任由裴慕西放轻声音和动作,以及为她拉下整个世界的倍速键,于是她的世界彻底变成了0.1倍速。
足以让她可以哭上惊天动地的那么一场。
尽管那群乌泱泱的人,也有人发出了善意的笑声,贱兮兮地开着玩笑说,
“裴慕西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是这么温柔一个姐姐?”
“小西你妹妹还挺乖的,这么可爱不如给我吧哈哈哈哈~”
“要不要带妹妹去吃顿晚饭,然后去看今晚学校的晚会,这不是很巧嘛~”
“对了今天锦清还在找你,说晚上……”
于是裴慕西抚着她背脊的动作顿了顿。
夏糖以为裴慕西要松开她去和那群人说些什么。
所以她慌里慌张地搂住裴慕西,不想放开裴慕西,将自己整个人塞在裴慕西怀里。
她很难过。
因为裴慕西去上大学之后,就很少有这样会在她哭的时候一直心甘情愿地抱她,哄她,也不责怪她的人了。
她练琴练不好的时候,她来姨妈肚子疼的时候,她亲眼看到她爸爸搂着别的女人来和妈妈离婚的时候,在今天上午她妈从民政局回来红着眼眶把她的手攥得发疼的时候……
所有她想哭的时候,她眼泪憋不住的时候。
她身边所有的人都只是在说,你都这么大的人了,一遇到什么事就喜欢哭,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
就像一向疼她的外婆外公,虽然不会像她妈那样说她,但也只是在看她哭的时候轻叹口气,说小糖这么大了,就不要总像小时候那样一直哭了。
就连今天。
她妈也只是在说,夏糖,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父母离婚的小孩,你并不是独特的那一个,所以别哭,我一个人也可以带好你,我们不需要你那个爸爸。
她其实并不需要她爸和她妈参考她的建议,她也并不需要她爸和她妈为了她而假装保持这个家庭的和谐。
她只是想着,为什么他们两个都不对她感到歉疚呢。
哪怕只是对她说一声敷衍的对不起——为那些没能实现的一起出去玩的约定,为那些她亲眼看到的撕心裂肺和争吵,为他这么多年不在家而缺少的陪伴……
她都不会这么难过。
可是都没有。
他们只是让她别哭,皱着眉心说让她别老像个小孩一样,哭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好像她那些流不完的眼泪,只会给人带来烦闷。
好像长大了的小孩,就很难再去拥有大人的拥抱。
可是。
她也不能这样一直抱着裴慕西。
万一裴慕西也不喜欢她了怎么办,万一裴慕西也对她感到厌烦了怎么办……人在情绪上涌的时候,就总是会胡思乱想些什么。
夏糖所有的想法都变成了急切,于是她为了能够下一次继续拥有这个拥抱,手上的力气缓缓地松开。
即将离开这个怀抱之前。
背上的触感停了一瞬,接着她被移了个位置,被抱得更紧。
她听到裴慕西和那群人说,
“你们先走吧,我再陪我妹妹待一会。”
裴慕西没走。
她感受到了裴慕西拥抱的温度,其实很热,其实在闷热的天气里,这个拥抱不是很舒服。
但是。
很软,很有力量。
是一种世界上很难找寻到的力量传递。
透过漫长的时间缝隙,穿过荒芜的心脏深处,从潮起潮落的海浪中而来,是一种近乎于天真,却又无休无止的力量。
她不记得自己到底在那个巷口哭了多久。
只记得裴慕西最后几乎直不起腰,然后无奈地笑着说她把她的腰都快弄断了。
只记得裴慕西那天带她在南广大学逛了很久。
操场、教学楼、天鹅湖、情人湖、图书馆……
路过图书馆的时候,有人在里面弹钢琴。
夏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裴慕西就拍拍她的头,特别轻松又随意地说,
“以后你也可以来这里弹琴。”
她抿着唇说,“可是我不会弹钢琴。”
裴慕西又笑着看她,“学学就会了,这件事对你来说应该挺容易的。”
她把唇抿成紧紧的一条线,没有说话。
裴慕西总是特别天真地相信她,相信这个世界。
这个人太过赤忱,太过豁达。
可就连她自己都不相信自己。
但夏糖还是记住了那架钢琴,在图书馆大厅里,被傍晚火热夕阳照耀着的那架钢琴。
去看学校晚会的时候,最后一个节目是一个乐队表演,很嘈杂,很热闹,很喧嚣。
但是。
舞台最中间的那个人,看起来很开心,发梢在舞台光束下起舞,渲染着空气中的灰尘颗粒,肆意地跳着,自由地唱着,雀跃又恣意。
她走了神。
紧盯着舞台上的那个人,偶尔瞥一眼旁边的裴慕西。
裴慕西一直在笑,恣意的,张扬的,欢快的笑。
还顺着音乐悦动的节奏在伸手打着节拍。
舞台的光总是很花里胡哨,各种乱七八糟的颜色炫在一起,有些刺眼,也有些过于华丽。
可投在裴慕西脸上时,似乎又柔和了几分,斑驳流离,似是温柔又缱绻的亲吻,映得裴慕西像是油画里的人那般,生动漂亮。
夏糖只晃了一眼,有一瞬间目不转睛。
直到裴慕西也看向她,于是嘴角的笑意更甚,漆黑瞳仁里的色彩也泼向她的世界。
像是晦暗世界里,汹涌澎拜,悦动人心的潮汐。
永不退却,也永不平息。
周遭的人群跳动、尖叫、合唱。
裴慕西笑着看她一眼,像以往一样轻轻揉她的头。
动作很轻,弯着眼睛。
手很快收回去,视线也很快收回去看向舞台,可热度似乎一直停留在她这里。
夏糖发誓自己只走神这么一瞬。
接着重新浸入那场颠倒而疯狂的演出。
甚至在乐队表演结束后还意犹未尽。
可她这个人什么事都不喜欢说,每次面对她妈那张总是时不时隐藏着烦闷的脸的时候,她其实很难说出“我想要”这三个字。
所以她打算继续,像往常一样,把这么一点“想要”憋在心里。
其实也没事。
因为憋着憋着,那一点“想要”就散了。
很快的,只要她憋久一点。
就没事。
她总是习惯这么劝慰自己。
她总是说不出“我想要”这三个字。
但裴慕西不一样。
她是个坏女人,她不仅自己能够很简简单单就能说出“我想要”三个字,她还总拥有着夏糖无法抵抗的诱惑力,一步一步地蛊惑着她,引诱着她,让她情不自觉地说出“我想要”三个字。
没过多久,在她某一天的回家路上。
她一抬头,就看到了许久没回来过的裴慕西,背着一个粉色的吉他包,身姿窈窕,站在宽巷的路灯下,看到她后弯眼笑了一下。
恣意跳跃的裴慕西,眼里的碎光盛得要将她整颗心脏灼得开始疯狂跳动,将手腕上那个橘红色的丝巾慢悠悠地取了下来,然后温温柔柔地系在她的手腕上。
裴慕西不安静,她太张扬。
她总是一出现,就能将静寂的死谭,变成草原上热烈的风,变成随风起舞的花,亦或者是海平面上最璀璨的碎光。
原本被橘红色丝巾遮住的疤痕坦坦荡荡地露在她面前,裴慕西带着她的指尖轻轻抚摸上面那道粗糙的疤痕,在触上去的那一秒,指尖就感受到了鲜活又蓬勃的脉搏跳动。
裴慕西低下头看她,纤细的睫毛在那颗诱人的眼睑痣上投下一层阴影,清冷的声音被风递到了她的耳边,甚至是脸颊旁那一层细细的绒毛上,
“你看,我原本也和你一样。”
“所以夏糖,你其实也可以和我一样。”
那天开始,夏糖拥有了一把电吉他,还是她那会正喜欢的粉色,背带上还有她看到的那个乐队主唱的签名。
主唱用着歪歪扭扭的字体,在这上面写了一句话:
愿夏糖小朋友快乐爆灯,永远自在和热爱~
即便乐队不久后就解散。
但那天开始,她学着和沈梦丹说“我想要”,学着和沈梦丹讲一些小孩的道理,用小孩的方式,讲不过就寻求外公外婆,还有那个对小孩很有耐心也很开明的姑姥姥的帮助,或者是干脆去寻求裴慕西的帮助,裴慕西这个人想法总是很多,也能为她解决很多事。
那天开始,她成为了和裴慕西稍微有一点像的夏糖,慢慢地开始喜欢笑,仿佛真的开始“快乐爆灯”,也成为了让自己越来越满意,甚至是不会再讨厌自己,不会再否定自己,而是一个慢慢的,越来越喜欢自己的夏糖。
后来她听南姐姐说过,裴慕西一向待她很好,她在裴慕西这里得到的,是裴慕西妈妈都得不到的待遇。
再后来,夏糖翻阅自己的那本所谓的“死亡笔记”,或者是说根本就用不着翻阅,就在心底记得牢牢的那本笔记本。
发现上面记载的很多都和裴慕西有关。
18——那一年里,和裴慕西同路回家的18路公交车。
25——从南广四中去往南广大学的25路公交车。
橘红色——裴慕西手腕上的橘红色丝巾。
话梅糖——裴慕西喜欢吃的糖。
丑丑的小皮猴——这绝对绝对不是她,是裴慕西瞎说的。
画得丑丑的绣球花——她故意的,就是想着画丑一点,因为她当时觉得自己应该还挺讨厌裴慕西的。
粉色——裴慕西送给她的电吉他。
孟寒知——那个乐队主唱的艺名,她吉他背带上的签名。
黝黑黑——被裴慕西击退的反派。
乌泱泱——大概是裴慕西的一群朋友,她记不太清那一群人长什么样子了。
450ML——裴慕西砸过来的那瓶喷漆罐上,最显目的几个字。
27号——她去到南广大学,趴在裴慕西肩上哭了很久,重新确定裴慕西有多特殊,进入到了裴慕西的世界,去了图书馆,看到有人在弹钢琴,看到乐队表演的那天。
27号,她听到那首《River flows in you》的那一天,裴慕西为她颠覆世界的那一天,这本“死亡笔记”正式更名为“生存指南”的那一天。
27号,她的世界从一成不变,到开启肆意仰望的那一天。
27号,她在那本笔记本和自己的心脏深处,烙下了一句至今能够作为她人生哲学的一句话:
能遇见裴慕西,可以和裴慕西一起期待自己的成长,把裴慕西说过的话变成座右铭,不断寻找自己的热爱——这是一件多酷的事情。
综上所述。
夏糖认为自己绝对绝对绝对算是一个很酷的人。
作者有话说:
钢琴曲《River flows in you》:直译为——你永远流淌在我的记忆里。
快乐爆灯:就是非常快乐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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