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春殿四季长春, 花开不败,其实算是另一种悬月殿上雪。

  平阳被南恨玉从南境救回后,没耐心的剑仙大人直接将她甩给百茂仙人,一眼都未看, 活像顺带取回一棵草, 让她颇为忐忑。

  她自觉以自己的修为实在劳烦不动妙春峰主, 但百茂仙人却对她颇为照顾,说是她娘亲的故交,于是平阳勉强安心下来。

  不知是剑仙眼睛毒,还是百茂教得好, 她好像在灵草与丹道上还算有点天赋, 筑基慢慢稳定,已经能跟着吕婧柳帮忙了, 峰内都传百茂要收她作小弟子, 百茂也问过她意见,但平阳拒绝了。

  她之所以在妙春殿待得“安心”, 倒不是说因为上一辈的交好而天然亲近,只是事关她娘亲, 也许能套到一点对秋吟有用的情报。

  百茂仙人很好,吕大师姐也很好, 妙春峰的人都不错, 但她不会忘记是谁偏殿床榻替她挡剑, 地牢里给了她保命符,又是谁千里迢迢带她出魔域。

  她已背了两次救命恩, 承不了百茂的师徒情。

  平阳请示地敲了敲妙春正殿的门, 有心请教灼兰花的事,还是百茂告诉她的花名, 门却没封,半掩着开了,她顿了一下,按照皇室教的礼仪,当然不该未经允许进门。

  但顺其自然,平阳颇为不客气地想,不能坐以待毙,情报不会自己跑来抱她的大腿叫娘。

  “碧华仙子死了。”

  听到的第一句话就让平阳一顿,是吕大师姐的声音,难掩急躁:“我不信,我管是谁说的,尤师兄也不行,怎么可能,秋吟她……”

  “秋吟死了。”百茂淡淡的话让平阳皱眉,“如今只有魔主,婧柳,不要自欺欺人。”

  吕婧柳不说话了。百茂接着问:“宗内什么反应?”

  “还能什么反应。”吕婧柳冷笑出声,“之前还说碧华仙子私通魔主,心不在北,早被南土的魔惑了心,不配称什么以身镇北的剑仙了,第一人成了阴险的奸细!

  现在人没了,连尸体都找不到,一个个却燃起英雄道义的火,要为她举旗讨回公道了,碧华仙子确实好用,护了仙界这么多年,到头来两次被当成南北厮杀的茅锋!”

  “万魔窟底当然找不到,哪怕是魔主也不一定能见深渊尽头的风光。”百茂问,“我没问长华他们,没什么可问的,我是说……小家伙留的那些孩子们。”

  “……悬月峰啊。”吕婧柳静了静,勉强地说,“之前矛头指向碧华仙子,悬月峰的弟子差点掀翻了广云殿和长华殿,倒是护着他们峰主,连陆宛思这个悬月峰仅存的主脉面子都没给,也对,他们就没给过陆宛思面子,眼里只认碧华仙子……

  哈,还不是她的功劳,事全自己做,满太清山打通关系,功却全按在碧华仙子头上,她倒是大方!

  如今好了,悬月峰第一次和其他峰站在一起,剑指向他们跑路的领教了!”

  百茂仙人叹了口气,又提醒一遍:“那魔头不是秋吟了,婧柳,她早就想到这一步了,她是故意这么做的。”

  “……我知道。”吕大师姐低声骂了一句粗话,神情却有些落寞,“我当初还真以为她想当什么狗屁领教。”

  结果不过是舍己为南恨玉布的一步棋罢了。

  她有些阴阳怪气地想,悬月峰二师姐向来眼里只有自己,谁都能算计,怎么会对一群不知哪里冒出的小崽子们有什么真情呢,只是留给碧华仙子一群忠心的“狗”,以便其余四峰剑指过来的时候,有人替不在的她出门狂吠。

  ……可真情能拿来当手段吗,秋吟对那些弟子谈不上事无巨细却比谁都敏锐的关心,不那么专业却因人而异钻研的教导,随心所欲却尊重他人选择的指引,或者根本不谈什么道法和化神的远大,只是和那些弟子围在一起吃喝玩闹,哄笑着乐成一团。

  这些“手段”,没有一点真情吗?

  秋吟是脑子有病吗,还是有什么大无畏的牺牲精神,好事做尽,却功名深藏,背上骂名,放任自己被打成耍弄阴谋的冷血之人。

  那成天耍赖甜甜地叫她“大师姐”,骗她的水梨做什么,又多管闲事地暗自引入灵气顺通地脉,扩开她的灵田,瞎种那么多难看的灵草做什么?

  只是手段,用的到这份吗?

  秋吟既然能算到自己会失踪入魔,南恨玉会出事被围攻,难道算不到她会成仙魔无人能敌的魔主,站在当今最顶端的元婴巅峰?那又何苦蛰伏在太清山如此“忍辱负重”?

  百茂仙人温声打断大弟子混乱的情绪:“好啦,妙春峰还有许多事需要你处理呢,他们的大师姐。婧柳,将我的斗笠拿来,我出去一趟。”

  吕婧柳习惯了百茂仙人猫在妙春殿什么也不管,比悬月峰峰主还像一个摆设,她师尊经常灵气都不愿意用,像个凡间老太太一样四处采药赏花,安生在四季春中养老,懒得管乱世中又吹过什么风,于是她不解:“您去哪?”

  “小秋吟走了,碧华也随她去了。”百茂仙人慈祥到有些浑浊的眼模糊在垂下的长纱后,遮住了她同样有些落寞的神情,她这一生人一生仙,不知看了多少意气风发的芽折在风雨前夜,只留她白发叹韶华,什么都没悟出来,“碧云也头疼,不想见手下那些……嗯,他说是蠢弟子?你父亲也忙着镇山,还要抵御外来的眼睛,顶天的人倒了,我便不能躲清静了。”

  老妇人摸了摸自己满是皱纹的手,瞥了一眼花盆里冒芽的粉色花骨朵,神情柔了柔,轻轻一挥,将之收紧芥子:“训诫堂暗报,听风道恐怕与魔主有勾结,如今听风道要设宴,恐怕是鸿门宴,自然不能少了太清山的座上宾。”

  吕婧柳皱眉:“可陆宛思不是已经去了吗?”

  百茂笑着轻轻摇头:“她是座上宾,我是周游客。妙春交给你,我放心,这药熬着,记得日子到了来取。”

  平阳听着缓慢的脚步声,想避到旁边,但元婴峰主显然一直知道她在,微微撩起长纱,对她眨了眨眼睛,像是互通秘密的少女。

  于是她从善如流地跟上,面不改色像本来就等在此处,心里想着她们刚才的话。

  听风道……秋吟会去吗?

  “啊,师尊说听风道的酒宴。”秋吟落笔微顿,“自然要去,就算不管背后的那些弯绕,我也得去给同盟撑场子,否则她撂挑子不学反文了怎么办,这可是很重要的一环。”

  她不拘小节地坐在案上晃着腿,红裙荡开波纹,像随风摇摆的花,写完最后一笔,将书纸递给座上的南恨玉过目:“除了万魔窟底隐藏的原穿行阵文直通城门,听风城一周所有的角落都是穿行阵的反文,以此作为暗中的城墙,万魔窟底的穿行阵倒底是谁画的,沈灼兰?”

  南恨玉接过,对秋吟潦草杂乱的字习以为常,一目十行地看完:“她一开始入万魔窟可能就为了穿行阵,以此进入听风城,城灭之后回到万魔窟底,放了万魔离巢。”

  “但为什么会变成反文,善后?”秋吟叼着笔,推测,“师尊说过,阵文一旦被反文,就无法复原了吧?”

  南恨玉轻轻点头:“是这样。”

  “我觉得穿行阵的正文和反文不是一个人画的。”秋吟略一沉吟,“沈灼兰应该和我一样,费尽心思搜集来各处听风城的旧卷,在发现悲风剑无法破天之后,对这座能‘听天’的城生出希望,但当时沈静竹和天道肯定恨不得眼珠子挖下来粘她身上,所以她才会入看似‘避天’的万魔窟,以阵法入听风城……至于听风城的事和穿行阵是谁告诉她的,张继闻?”

  “他们一直有书信往来,张前辈曾经和我提起过这位‘兰姑娘’。”南恨玉坐实了秋吟的想法,“聊得很来,张前辈四处周游寻剑和研究剑阵的事都会和她说,沈灼兰也会提自己的苦恼,张前辈给我看过的信中,就有她提及和沈静竹吵架,沈灼兰会入凡间散心,也是张前辈的建议。”

  秋吟挑眉:“原来张继闻才是沈静竹妹妹被拐跑的罪魁祸首,不会这是多久之前的事?”

  南恨玉一顿,秋吟立刻捂住她的嘴:“我不问了,襄国有我的人,我自有渠道知道。”

  秋吟知道且摆在明面的事,南恨玉受的限制就小很多,一到这种她没捋清的阴谋,老天爷就又来捂嘴,导致秋吟和南恨玉谈论得打起十二分精神,生怕她师尊又逞强。

  南恨玉有些无奈地看着她,事情走到这步,哪怕她们从未明确说过,但也都明白,已经接近终局,风雨欲来之下的最后一搏,当有力的发力,犹豫不决并不会增加她们的筹码,只会沦落成憾叹的未尽之刃。

  她把该说的说出来,这是对她们最有利的最优解。

  “可是我想和你一起活下去。”秋吟一眼看透南恨玉的心思,玩世不恭的狐狸眼突然认真地注视着她,“这才是我心中的最优解。”

  她誓死不从,执剑比天,不是为了成孤寂英雄,只是为了能毫无顾虑、真真正正和她在一起。

  南恨玉最隐秘的心事被抛进光下,由徒弟那张不知天高地厚的嘴一说出来,好像就从“痴心妄想”脱胎换骨成了“既定的未来”。她拉下秋吟的手,紧紧握住,像抓住那根能将她从镜花水月中拉出的绳子,低头温柔地亲吻秋吟的手背。

  秋吟被吻得心里发麻,但为了转移南恨玉的注意力,立地成佛地忍住回吻的欲望:“反文是沈静竹刻的,为了阻断沈灼兰冒死的路,他恐怕早就知道听风城的事……我总觉得灭城有他一笔。”

  南恨玉知道徒弟在避开她深想,心里暖洋洋地无奈,总说她瞎操心,她还不是一样?

  还是顺着说:“按你写的看是没错,不过我一直在想,你这些旧卷都是从哪来的,琳琅书阁和天海阁云廊并没有少秘密典籍。”

  “有些是阿莲给的,听风道的门道更多,不过的确也有灵山书阁的记载,至于为什么没少书,我当然不能让他们发现了。”秋吟乐于在南恨玉面前得意,“那些书,看一眼就记住了嘛。”

  南恨玉暗自好笑,不可一世的魔主总是黏着她求夸求赏,她那些属下见了恐怕以为主子被夺舍了:“以前让你记书怎么记不住?”

  秋吟懒散地躺在案上,支起半边身子,勾着南恨玉的黑发玩:“因为没有用啊。”

  南恨玉挑眉:“那怎么罚你清心经和千字训就能记住,在你眼里,静心与道诫比剑法奇技更有用?”

  “对啊,”秋吟散漫地笑了一声,“因为可以哄你高兴啊,那不一样。”

  南恨玉一愣,被秋吟不正经的话撩拨地心中一动,她对上秋吟似笑非笑的眼睛,突然产生“她现在就是在求夸求赏”的想法,于是理所当然地“为人师表”起来,低头吻住秋吟的唇,以作奖励。

  秋吟在暧昧的摩挲间低笑,顺从地倒在桌上,红衣铺开妖艳的花,自愿做起刀俎上鱼肉,她从头发丝算到衣摆尾,袒露出任人宰割的芳华绝代来,狐狸精似的朱唇微启,吐出邀请:“要做更高兴的事么,请?”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