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上次南境之险已过半年光景, 长华峰的青藤又长成一截,软塌塌垂着脑袋,跨在门边,俨然有埋了正殿的意思, 长华峰二师兄颇为为难:“万物有灵, 师尊又说烧不得, 你们谁有妙春的引灵水?将这闹眼的藤引走。”

  “前几日暑潮都用光了,再请妙春的师兄弟送来些吧。”

  陈文昌灵机一动,去取飞书:“是不是快到吕师姐送仙果的时候了,让师姐顺带捎来吧。”

  “恐怕不行, 给别的弟子传吧。”那师弟说, “二师兄忘了,吕师姐说她忙得要死, 有事别来烦她, 这些小事她不管。”

  “忙什么?”陈文昌拿飞书的手一顿,疑惑, “最近风平浪静,藤都闲得长成狗尾巴草, 有什么可忙的,我看大师兄闲得紧。”

  那师弟欲言又止:“您忘了, 那位师姐失踪, 悬月峰的弟子没着落, 都是吕大师姐在帮忙带。”

  陈文昌这才想起来,切了一声:“所以说交给小师妹不就好了, 小师妹现在已是金丹中期, 论天赋不输秋吟,难道还教不得那群炼气?”

  半年前, 秋吟本来一直在太清宗张罗宗门选拔,试练再到训课,虽行事过于不羁,但有模有样,不少弟子对悬月峰心生向往,人数甚至赶上长华峰和妙春峰。

  首次做领教的秋吟却没有照单全收,她全程跟进,精挑细选筛下去一半人,却也不全是拔头筹的弟子,让人颇为抓不住头脑。

  但最让人抓不住头脑的是,走云路领各峰令牌的前一天,秋吟突然人间蒸发,怎么都找不到人。

  起初大家以为二师姐可算撑累了,回归本性上哪潇洒去,结果从南境紧急撤回的弟子说,在南境的天痕路见到了秋吟。

  而且不是普通入南境历练,头次进南境的二师姐直接被魔尊针对,不知生死。

  宗门自然上下哗然,因有外门弟子失踪一事在前,难免猜疑起宗门选拔中的秋吟是真是假,是否是魔假扮,南境的那位又是怎么回事。

  各相猜忌出现,有些暗处的声音悄悄提出“秋吟可能是南境奸细”的话,甚至翻出当年秋吟筑基闹的老黄历,直到掌门亲自出马,将此事定义为普通的弟子失踪,才勉强压住越来越离谱的谣言。

  出乎意料的是,这次倒是不少人替秋吟说话,尤其是新入悬月峰的小弟子们,几乎无条件站在悬月峰一边,千字训没背下来,先学会了他们领教的“硬气”,表示“悬月峰的事不用外人来管”。

  “这些话没人故意翻出来念叨,我不信。”

  吕婧柳挥散妙春峰和悬月峰新入的弟子们,和训诫堂的大管事三子儿聊起,“师兄,训诫堂有消息吗?”

  作为秋吟特意交代过、并将悬月峰暂且托付的唯二倒霉蛋,这半年间吕婧柳和三子儿除了吕堂主又增加了新的交流话题,三子儿摇头:“抓住几个,但应该不是大鱼,太乱了。”

  “手段倒是高明,有这闲心多修炼,仙界不至于千年再没出过化神。”

  吕婧柳扬倒在藤椅上,疲惫倒谈不上,但眼里的担忧始终散不去,“她到底去哪浪了。”

  “二师姐应该知道会出问题。”三子儿沉声,望了一眼远处没心没肺的小弟子们,“否则不会提前支会,薅咱俩的羊毛。只能在她回来前守住防线了,陆小师妹那边怎么说。”

  “死缠烂打。”一提起陆宛思,吕婧柳的眉头皱成麻团,“别人都觉得她善解人意,拜托,这些明明都是秋吟挑的人,她用个秋吟师妹的名头就想领走,长华峰那些人脑袋里到底怎么想的,抢了人然后还想秋吟回来感恩戴德?”

  “问题是二师姐不知何时回来,他们到底是悬月峰的弟子,也不能一直你带。”三子儿也颇为头疼,“但最主要的还是弟子们的想法。”

  吕婧柳眉头松了松:“出乎意料,特别向着她,想来小师妹请也请不走。”

  “那就好。”三子儿安下心,突然看了她一眼,“你最近好像对小师妹有些不满。”

  吕婧柳心里陡然一惊,想起秋吟特别的嘱咐“不要在别人面前说陆宛思的不好”。

  她眼神清明地回视,假装别扭地撇嘴:“我才没有……好吧,最近事太多,有点迁怒,我知道她是好心,都怪她那两个师兄师姐不着家。哎,要是碧华仙子在就好了,快出关收了秋吟这妖孽吧。”

  “你应该清楚,不成功便成仁,要么沈静竹死,要么你我死,南境没有剑仙给你兜底。”

  严良才憋屈地站在尸堆旁,嫌弃地避开偶尔滚落的断肢,他被迫仰视坐在“峰顶”瞭望的秋吟,“万魔窟是你的优势,为什么来南境埋伏。”

  “我的优势是我的优势。”秋吟观察着远方黑水到崖头的距离,“但沈静竹的劣势才是破局的关键,你应该知道他对鳞穴的掌控,只要他躲在老鼠洞里几乎就是无敌,必须把他引出来,就像我引你进洞一样。”

  紫府的“剑意”传来阵阵灼痛,严良才咬牙切齿:“你怎么不把他也引到万魔窟给他一剑?”

  “好主意,其实我也想,但万一小家伙们也喜欢他呢,虽然以他封印万魔窟的行为来看,恐怕是相看两厌。所以还是绑走沈灼兰是上上策,方法俗不打紧,有用就行。”秋吟讽刺地调侃,“感谢各位仇敌都不是全心全意的大坏蛋,还有那么一个两个可以拿捏的念想,让我这个小人有机可乘。”

  秋吟是要故技重施,以弱点为引,弄走沈灼兰的尸体。严良才冷笑:“说得像你没有弱点似的。”

  “有,但我从不避讳。”秋吟笑眯眯地得瑟,“因为没有什么可避讳的嘛,我的弱点是底气还差不多,你不是早知道我是吃软饭的吗,有本事绑我师尊去。”

  “……你真瞧得起我。”不尘剑下无冤魂,严良才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你准备怎么做。”

  秋吟未答,轻衣微起,跃到另一个更高的尸堆上,俯视起南境的死土,说是死土,其实比西沙有生机,总有些狂乱的怨毒滋养着土壤,大概因为靠着一片无际似的黑水,南境的地总是比较潮湿,黏黏糊糊,缠连着血丝。

  而且地很薄,行走其上每一步都能留一个脚印,如果黑水一涨,就能淹没南土。

  她指尖一转,取出锁魂笛横在嘴边,轻吹出一段轻快的小曲,偶尔还不熟练地漏几个气音,能听但不伦不类,格格不入地横陈在南境群魔游荡的境土。

  严良才眼神微动,秋吟并未问过锁魂笛奏效是否需要特定的曲子,他自然也没说,留个悬念留住人头,但她瞎吹一通难免让人生惑。

  都能从万魔窟爬上来,说不定习得了什么魔曲,严良才竖起耳朵仔细听。

  南境风平,群魔照旧互相厮杀啃食,“安宁”得平平无奇,严良才不禁看向秋吟,打肿脸充胖子?

  “秋大人,容小的多嘴,你在秀才艺等魔尊上崖给你打赏吗……”

  严良才声音渐弱,低头看向地面,抬了抬脚,他怎么觉得这地变湿了。虽然南境的地没怎么干过,但能润湿鞋袜还是头一次。

  “哗——”

  耳边传来海浪翻涌的怒涛声,严良才望向边境,如山般重重叠叠的黑色海浪涌起,像要卷下南境诡谲的夕阳,荡开撼动南境的声色,落下时猛地浸入地面,淹没了海岸的地平线。

  死水般的黑水不断涌入南土,水土掺和在一起,将南境和成一片黑红的稀泥。

  “啊啊!!”

  群魔此起彼伏地尖叫,身体陷入泥水中不得自拔,无力地沉入地面,他甚至能见在泥中潜伏的怪鱼,抓住时机猛地咬上挣扎的魔物们,拖入混沌的深渊。

  “南境的山势与水都很有意思,不知这片魔地归不归老天爷管。

  你记得吧,崖壁都是鳞穴,鳞穴顶着南境的土,就在你脚下。”秋吟目睹着活起来的黑水入侵南境,好心情地解释道,“西沙秘境给的灵感,流沙和沼泽简直是异曲同工。”

  “你想将南境的群魔拉进鳞穴。”严良才不是傻子,“虽然沈静竹可以直接解决鳞穴所有的魔物,但南土被踏,相当于在他的领地耍棍棒,如此意外,他一定会上崖看发生了什么。”

  “他不管南境的魔死活,魔窟的魔也一样,但傲慢人的脸总受不得一点‘风吹日晒’,巧的是我很擅长打别人的嘴巴。”秋吟指尖轻巧地点在锁魂笛,嘴里还哼着奇怪的小调。

  “月老庙,红线绕,牵巾共赴鸳鸯叫……”

  能让黑水“死而复生,”严良才盯着锁魂笛,没从见多识广的曲库中找到答案:“你吹的什么,我怎么从未听过?”

  “没听出来吗?”秋吟微顿,恍然大悟,“哦对,你不是襄国人,这是襄国人成亲时吹的婚曲。

  啧,笛子比起唢呐果然差了不止一星半点,他们还有歌呢,什么鸳鸯、月老又牵线的。”

  “……婚曲。”严良才重复一遍,深觉这疯婆子在耍他,“沈静竹快上来了,别告诉我在这等他大发雷霆,把咱俩骨灰扬了。”

  “要扬也是扬你,我感觉到了,老虎出了耗子洞。”

  秋吟笑嘻嘻地对严良才挥手,整个人如影般散了,浸入尸堆与黑红的沼泽,还不忘留句欠揍的余音,“如果你不幸去世,等我南境登基,第一个把你列进万魔窟的名人堂。”

  “……”严良才立刻隐去身形,不忘心里骂八百遍,“你个疯婆子!”

  “小脾气,还挺逗。”秋吟耸耸肩,她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严良才那狗阴她还少吗,反正他有化沙的秘术兜底,也有脑子和仙器,没有万魔窟的群魔绊住他手脚,在混乱的南境逃离不是难事。

  当然,如果魔尊大人能抓到他,疯狗互咬,秋吟也很乐得看这样的戏码。

  元婴的修为自如收回影子,秋吟的本体停在熟悉的冰窖。

  她这次没进去,反而用悲风剑撬进还未沦陷的黑土,用力一掀,整个人落进脚下的鳞穴——中间躺着一口一模一样的冰窟棺材。

  鳞穴成了秋吟的眼,秋吟才看清其中复杂的脉络,找到被沈静竹故意隐藏的夹层,否则靠鳞穴间绕道,永远都走不进这个洞。

  秋吟在冰棺前俯下身,又见那张艳至幽鬼的睡颜。

  “嗡——”这次悲风剑的嗡鸣清晰不少,但秋吟却冷眼地看向四方,剑身的嗡鸣下掩藏了另一声碎裂。

  沈静竹留的法阵碎了。

  果然。法阵就像埋在绳上的铃铛,给主子告密去了。

  魔尊大人恐怕此时已经发现被调虎离山,有人来抢他宝贝妹妹的尸体。

  “安静。”秋吟不给悲风剑哭丧旧主的机会,剑风一落,连碎冰棺与壁石,扛起尸体就跑。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