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一夜, 淮南王杀了北地共主呼兰特,说服众部落剿灭石察兰瓜分第一大族势力后,淮南王驾仪仗便从丰州出发, 大张旗鼓来到丰泽平原上。
这三十年来, 被扎固祸害过的孩子们大多已长成人,各自娶妻嫁人生子, 遍布草原。加之石察兰族影响太大, 与之来往有过交集的普通人数不胜数。
为了保护那些可怜人,也为防止事态扩大影响普通人的生活, 众位可汗族长便与淮南王商议过,下了封口令, 除去那日王帐里的人,此事在丰泽平原上就以神鬼诛邪的名义终结。
日后各族回到草原,面对石察兰剩余族人的质问,就将事情全部推到南人的谋划上,反正淮南王自己也说了, 淮南已灭过一族,虱子多了不痒,再加一个也无妨。
春日复苏, 百草初生。
北地人还沉浸在狼神显灵的激动里,再加上首领们花了大半个月商议了对石察兰领土的划分安排, 各族凭空增添了一大块肥美的土地, 又有南人王爷前来拜访, 南北建交和睦, 商旅往来络绎不绝, 其乐融融。
眼看不用再打仗了, 南人抱着诚意将流落中原的族人解救送来, 那个淮南女王爷被首领轮流接来做客,每每都送一些叫人大开眼界的精致器物,北地人把宝贝乐呵呵地收下来,豪爽待客,相处下来倒是对南人大为改观,直叹中原也是有好人的。
再一个月,清明前后,丰泽平原已是草长莺飞、生机勃然。
草原营帐中心踏了一大片空地出来,旌旗招展,南北两方人马齐聚,淮南王与各族首领共同签订文书,相邀天地为证,结交盟好,约定永不相犯。
会场气氛和睦喜庆,盟书签订完成后,南北各族纷纷举杯相贺,互邀庆祝。
萨吉娜可汗见一旁老者面色沉沉不见喜色,不由举杯走到他身旁劝慰:“大长老,莫再自责了,南北从此和睦休战,这是喜事啊。”
“我不是在为那不争气的儿子伤神,那个畜牲您该如何责罚就如何罚,我只听可汗定夺。”
长老从她手里接过酒杯,环视一圈会场,眼神警惕清醒。
“淮南王做事周全,各族都挑不出错来,哪怕咱们日后回了草原,狼神显灵的事情败露了,也总有人还是笃信的。再加上这些日子的殷勤走动,族人们对她也生不起恶感来。
就算她把石察兰出事的仇都揽了,草原第一大族被我们瓜分吞并,也再掀不起风浪,对她产生不了威胁。”
“可汗,您瞧瞧,就算是狂欢庆贺,淮南的人马也仍军容齐整、交接有序,值守的将士持枪鹄立,我草原儿郎这些日子没少称赞叹服。
等回了草原,石察兰族覆灭的真相揭露出来,淮南王的军队先后轻易便灭了我北地两族,有一个还是草原霸主,说起来怎不叫人畏惧?日后谁还敢跟她淮南作对?可恨为了瓜分利益,减轻石察兰的抵抗情绪,我们还得为她在草原扬名。
草原儿郎们本就慕强,再有中原富庶华贵被她捧到跟前吸引诱惑,日后北地更是要依附相亲,再也提不起抵抗之心了!”
萨吉娜沉默了一会儿,手搭到老者肩上。
“您所言,我们何尝不知呢?就连淮南王本人,那晚在帐中也是把话摊开说得明明白白,她杀了呼兰特,又愿意出人出力帮忙剿了石察兰,且不要一分一毫的利……这么大一块肥肉摆在身前,我们只要动心要了,她就是最大的受益者。”
大长老叹了一口气。
道理他都明白。
那个女人笔挺立于帐中,虽然话说得诚恳柔和,但她人站在那里,就是明晃晃的睥睨霸道。只看那晚人马皆缄口无声的精锐大军,就知道驳回她提议的后果。
明明答应才是最无害的共赢结果,可他还是不甘心。
萨吉娜笑着拍了拍老者的肩膀。
“大长老,不要想了,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至少知道那些事了以后,我是不想再见到呼兰特那张老脸了。
再说,签订盟书,至少能换来南北二十年的太平!商路现在也开了,淮南王看上去是个守诺的君主,她中原乱成一片,还有的收拾,咱们插一手也没什么好处,还不如安心等着回家接受那一大片肥美的牧草田地,安生过自己的太平日子!”
老者想想石察兰作为第一大族、盘踞草原百年所拥有的财富,握了握手里的鞭子也笑了。
淮南派来的官员还在路上,建交后诸般琐事还可等等,但族人的营救、通商、使节的交流等涉及大框架的事还得先沟通谈谈。
各族都有自己的小心思,正巧淮南王本人就在这儿,草原各族便像要抢人一般每日大清早就去淮南营外候着。
北地人直肠子一根筋,不像中原还知道要递个拜帖什么的,各族每日派一大堆人过来守着。
天微亮,半夏刚洗漱出帐就被一群人围住,叽叽喳喳大嗓门吼着某某可汗族长请淮南王去做客,吵得她脑瓜子嗡嗡响。
萧佑銮每日轮换去不同部落营帐里做客,她本就风姿绰约、气度不凡。现在身体逐渐恢复,偶尔还能对草原勇士们指点一手,麾下又带了那样一支令行禁止的精锐卫伍,外加口舌如蜜,善谋人心,直哄得各族交口称赞,草原儿郎们对她推崇备至。
淮南王去各族轮流做客,特意漏了纳蒙族,只叫半夏她们隔三差五送些礼物去纳蒙族里。
偶尔还命人从淮南中转丰州,大张旗鼓地派兵士押送珠光宝气的精雕器物运去纳蒙王帐,一众老兄弟们惊叹看着,大大满足了巴绰尔的虚荣心。
淮南这边,又是挑神兵利器送给王帐诸人,又是挑神骏异兽哄哲赛小王子高兴,还有一个不知为何,躲爹娘像鼠躲猫儿一样窝在沂州城不敢出来的季环远程胡乱插手,搜刮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当礼物送过来。
这女人被寅春支使着兜揽了京师周围几路的公务,叫冬芜卸任去领兵了。
朝廷官员大多都被带去了南朝,各路府军先前被淮南王那封矫诏的罪己诏抽调走,再由冬芜打乱后整编成殿前军重新入驻回来。
有兵马支持,季环又有淮南在后方兜底,轻易便架空了各路州府长官,安插淮南官员接手公务。
也不知道这女人百忙之中怎么还能有闲心,寄了一封闲信给淮南王,说按照她做贵女时候对南北审美的钻研,专门画了一幅王帐构造图,按照图中来布置,保管叫好友赢得岳父的赞赏喜爱。
不成想淮南王还真晚上抽空好好看了一遍后同意了,叫半夏照着图把纳蒙王帐翻新了一遍,整了个草原人从未见过的奢侈华美的浮夸样子。
阳光下,那一顶高高大大的王帐金灿灿的直晃人眼,半夏自己都觉得辣眼睛不想看,谁料草原人还真喜欢这个调调,翻新完后立马引发轰动,各族相继过来围观。
巴绰尔面上虽不显,但听着众人酸溜溜的夸赞,嘴上谦虚不屑,心里倒还是洋洋得意颇为受用。
淮南王与纳蒙族小公主的关系也就这么传开了,巴绰尔也不在意萧佑銮独独抛下纳蒙去其他各族轮换做客。
自家人跟外人能一样么?别人怕与这个强大的盟友没打好关系吃亏,他难道还怕女婿不向着自家人?
只这么一来,阿穆沁小公主日子就不好过了。
自那一晚亲近后,竟是大半个月都难与心上人独处。族中婶娘连带着大小伙子都帮她在外盯着,时不时偷偷跑过来打个小报告,哪一族的姑娘今天跟驸马多笑了一下,哪一族的寡妇跟驸马多说了几句话……
就连巴绰尔这几日也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嘴,大意就是淮南王人品也还不错,感情这回事也是要有来有往的经营,不能叫人家剃头担子一头热。
女孩听了气鼓鼓的躲回自己帐篷委屈抹眼泪,是她不想去见人的吗?!
那晚淮南王醉了歇在她帐里,巴绰尔
之后可汗又下死命令叫族人盯着,不许小公主晚上再偷偷去找她。
现在见两人许久也没机会见面,他反而又急了。当初到底是谁非要拦在中间反对的啊?
抹了眼泪又觉得自己矫情,闷闷不乐地又守了几天,终于等到淮南的臣子到来,小公主高兴地跑淮南营地那边去了。
淮南王一大早又被伦哈尔族接走了,淮南臣子们午后才到。
阿狸去了营区,火红的北斗鸾凤摇光旗下,男男女女站了一队人,大多数样貌普通,气质却俱都不凡。
半夏随身侍奉主君不在营地里,秋实……她是个不爱见人的,估计抱着猫儿躲在帐篷里钻研她那些毒虫药草,只留着白芍和周文易等一众亲卫在外面支应。
女孩刚一露面,一众官员目光炯炯就注意到她,人群几个眼熟的冒头,一个小圆脸高兴地蹦出来抱着她又叫又跳。
“满满!你也来啦!”
顾满身体拔高了一点,叽叽咕咕跟她聊了几句,把她拉到人群里得意洋洋地介绍:“这就是阿穆沁公主,之前在沂州就跟在殿下身边的!”
众人心领神会,皆笑着行礼,那意味深长的目光激得女孩红脸避了避。忽然绿眸凝住,阿狸担忧地上前,只见一个坐在四轮车上的熟人对她笑着点点头,他两股以下空荡荡的。
“好久不见了,阿穆沁小姐。”
顾满手里端着午食肉羹,把她拉到一个小帐篷里躲着,一边吸溜溜吃饭一边说话。要是被人发现她这般不像话的仪态,肯定要被罚,但奈何她和伙伴几个月没见,实在憋不住想说说话。
“你和殿下的事我都听说了,摇光府这几个月定期在收奇珍异宝往北送,大伙儿都在帮着王驾找礼物讨好岳丈呢!”顾满嘻嘻调笑着舀一勺肉羹放进嘴里,“啊好烫好烫!”
“郭先生啊?他那个样子……唉,先前叛军攻破京城的时候,他为了掩护撤离的百姓和暗巡兄弟,想与叛军同归于尽,虽然没死捡回了一条命,但双腿被炸断接不上了,寅春姐姐便叫巧匠为他做了一辆四轮车代步。”
顾满呼呼给肉羹吹气。
“本来是说叫他在淮南休养的,但是西边叛军前些日子递了信到淮南,寅春姐姐看了后把郭先生叫去商量,他便请命要跟着咱们一起过来,寅春姐姐也答应了。
伤成这样还跟着我们行远路,这一路可苦了他了,听说两股磨出了一大堆水泡,天天有医者去他车里上药,真是辛苦……”
用完午膳,阿穆沁手拉手牵着顾满,带小伙伴去族里逛了一圈,又带着她去见了自己弟弟,和小狼犬一起玩了一会儿,临到黄昏了才回去。
临近日落,巴绰尔看着俩女孩牵着手往回走,显然是要去淮南营地那边,王帐侍人想到可汗先前的禁令,不知道要不要去拦小公主,巴绰尔吹了吹胡子没说话,扭头钻进自己金灿灿的王帐里去了。
淮南王一般会在部族里用了晚膳再回,阿狸抿抿唇,想去主帐里等她,却不料被人叫住。
郭庶坐在四轮车上被人推着行近前来,“阿穆沁小姐,事关我淮南国本,在下可否与您谈一谈?”
进了侧帐,郭庶叫侍者先出去,帐中只留下他二人,郭庶开门见山。
“西境叛军给我淮南送来了和谈信,淮……严淮朗想必您还记得,他在京城之乱中走散被叛军掳走,却不想与您一样,也找见了亲人,现在的叛军首领、慈公将军严迥是他嫡亲大伯。”
郭庶看了一眼女孩。
“西境现今与我淮南对峙,百姓排斥王军,若是强攻只怕生灵涂炭,慈公将军来信,说他妻儿早逝,现今膝下只有淮朗这一个亲侄儿,听闻殿下也无王夫,愿与我淮南结为姻亲……”
女孩绿眸剔透晶莹,神色不变,似是不为所动,只静静听着。郭庶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
“信中道,若是淮南答应,义军愿俯首称臣,日后对上南朝,愿为王驾先驱。”
“你相信他们说的话?”
女孩终于开口,郭庶忙道:“自然不排除是缓兵之计,但淮朗暗地里也寄了信来,说他劝过慈公将军,也知道殿下对你的情意,不愿做这个恶人硬插一脚进来。但慈公将军坚持,怕投我淮南日后遭清算,叛军将领也担忧这个……”
“但还有一两全其美之法,殿下与您两情相悦,主君所喜,下臣自是不容置喙,可事关大业国本,您与殿下终究是不可能有孩儿,我等臣子也不免担忧……
可若是殿下不纳王夫,只孕一子……一来有后,大业可得承继,也能与您长相厮守;二来淮朗立下毒誓,淮南救他母子二人性命,他愿此生只得这一子,再不另娶,如此一来,也可安抚叛军,叫慈公将军等人安心归顺……”
阿穆沁面上毫无波动,指尖深深掐进掌心。
“淮南官员也都是这么想的吗?”
“是。”
“那你与我说这个做什么,又不是我做决定。”
郭庶笑笑,“殿下既认定您,您日后怕就是我淮南主母,总还是要与您商议的。”
女孩此时却绽开笑来,笑容明媚毫无阴影。
“你撒谎。”
郭庶有些意外,眯起了眼。
“我知道,你这种想法肯定有不少拥趸,但一定不是多数。
殿下从无到有重建一路国土,虽性格仁善温和,周听不蔽,纳谏如流,但想想也知道,定然在淮南说一不二。我虽没见过淮南的执政长官寅春大人,但也不信她敢在这件事上抱团劝谏主君。”
郭庶笑了笑,不置可否。
“但凡人主,定然都是需要亲缘血脉来传嗣承业。何况殿下天纵之才,如今天下局势分明,有望登临大宝,更不可能例外……”
“那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个?”
女孩打断了他的话。
“你这么笃定,为什么不直接去找她说,要在我面前相劝,难道不是不确定才想着先劝服我吗?”
郭庶语塞……
等坐在淮南主帐里,女孩才委顿下来,心慌得厉害。方才义正辞严驳斥的话不过是虚张声势,她心里还是怕的,很怕很怕。
从来都是殿下就着她、等着她,那般小心翼翼地呵护她。她却没想过,若是爱着夏风、兰芝和圆月的那个人迫于局势,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了该怎么办?
不,她也想过,父亲曾经也说过,南人看重血脉传承,若是殿下与郭庶说的那样,需要一个孩子……
她只是下意识地逃避了这个想法,这个令她浑身惊惧战栗的可能。
可如今避无可避了。
帐外有些吵闹,帘子一掀,半夏走进来了,她笑道:“咦,你什么时候过来的,怎么躲在这儿?可汗许你来了?”
见女孩精神不振,有些萎靡,她关切道:“怎么?遇到什么事儿了吗?殿下刚回来,被郭先生有事请过去了,你要是不舒服我现在去报给她。”
女孩摇摇头,“我没事,你不要去叫她,我就在这儿等。”
她像以前一样坐到了心上人的脚踏边,双手抱腿,下巴搁在了膝上安静等着,垂眸掩去了目中情绪。
她和郭庶约定好了,不会去影响殿下,叫她自己做选择,无论殿下的决定是什么,他们都会遵从。
她等她。
作者有话说:
我不短!我棒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