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无所知。
这并不是郑亭林的问题。
傅令君呼吸绵长,按捺住了冲动。但这并不意味着她真的习惯了忍耐。
加速的心跳,不正常的起伏,她的理智察觉到了变化,更早一步地针对情感作出了调控。
过去的郑亭林,眼前的郑亭林,隐晦交织的情愫让她迷茫困惑,像在迷宫里打转,找不到正确方向。
可在这名为郑亭林的迷宫里,光是性取向不同一条,就足以封死所有出路。
男人,女人。
傅令君对性别议题的思考比常人早得多,她擅长的数理领域总是集聚众多男性,出头的女性寥寥,隐性歧视无所不在,很小时候的时候她就察觉到了这些。
女人应该对男人感兴趣。
可傅令君从来不感兴趣,无论生理上的,还是心理上的。
她研究着最抽象晦涩的宇宙定理,心里渴望的却是柔软的事物。
翩跹忽至的郑亭林有着柔软的头发和脸颊,说话时是柔软的,琴声气质也是柔软的。
这是旁人无法触及的,只属于她一人的柔软世界。
郑亭林把小提琴装进琴盒,语调轻松:“晚安噢。”
傅令君:“晚安。”
她起身抽了本物理竞赛真题,发散的思绪收拢,心湖重归平静。
……
周六下午,傅令君自上次月考后,第一次踏进了实中校园。
高二楼的物理办公室内,老师们见到拄拐杖的来人后纷纷面露惊奇:“这不是傅令君吗?来找组长的?”
傅令君正是为此届全国中学生物理奥林匹克竞赛而来。
“前阵子看到入选名单了,没想到傅同学今年还会来参加物竞,感觉怎么样?”
傅令君和物理教研组不算熟,几位老师也只是知道她,不咸不淡的闲聊后,她终于等到了实中物竞教练。
江城实中这次省赛的成绩依旧稳定,除了傅令君,还有省级一等奖几十位,二等奖若干,但入选省代表队的只有七人。
说是“只有”,但其数量放在全国各大中学已经算相当可观,实力较弱的一些省份甚至总共也才七个名额。
这届江城省代表队足有二十人。
傅令君看过名单,里面只有高二一班的吴俊驰算得上有交情,和其他人基本只停留在交换名字这一步。
实中的物竞教练有两位,傅令君等到的是最不修边幅的陈教练。
“令君来了啊,我正打算打你电话呢——腿伤怎么样啊?”
他拍了拍傅令君肩:“走,去实验教室,表格都填好了吧?”
“嗯。”傅令君单拐走了几步就放下直接走起来,看得教练直乐:“你这恢复得不错呀?还在复健是吗?也真是怪不容易的。”
“今年竞委会很看好你,去年你数竞的成绩很亮眼,但同时准备两门竞赛还是太勉强了,省赛的时候我还担心你不来了,看来这次你已经决定好了,心无旁骛,这回说不准就拿了物竞国一回来!”
去年傅令君忙于数学竞赛,物理只拿了省赛二等奖,今年入选代表队,虽然令人称叹但似乎所有实中人都觉得顺理成章。
一路上中年教练絮叨起个没完,傅令君知道他是在缓解国赛的焦虑,竞赛学生压力很大,难有像她这样心态实力都稳定的选手,教练说话也就比平常放松了不少。
“这次我也会跟领队去,机票已经全部订好了,你腿伤要是不方便,到时候我们开车先去你家接你。”
傅令君点头,很快看到了同龄的熟面孔。
吴俊驰见到她立马站了起来,其余伏桌学习的几人跟着抬头:“……真的是傅令君啊!”
“总算齐咯,傅同学因为腿伤不便这段时间没和大家一起集训过,去滨城这几天大家要多多关照——说起来,令君还是我们队唯一的女生呢。”
物理竞赛本来就没几个女生,国赛场上清一色的男生,傅令君的形象在其中不可谓不出挑。
但考卷不分男女,傅令君从没在意过异性同性。
“那是当然!加上傅令君,我们省队这次足足有两个女生!说不定是各赛区最多了。”几个男生打趣,傅令君不甚在意的落座,听教练讲起注意事项和明日安排。
她一直注意着时间,快到放学时在竞赛队好奇的目光中提前离开。
这个点郑亭林该回家了。
竞赛班在高二楼一层,下课铃声响起,学生如箭往食堂奔去,成群的学生下楼,傅令君站在一楼公告栏前的大厅,注视着来往的校服学子,等到人流散开,陆续走得差不多,她才看到珊珊下楼的郑亭林。
支着拐杖的傅令君不可谓不显眼。
然而郑亭林只顾着和安然聊天,完全没有投来视线。
“傅令君——”
先看到她的是安然,她立马松开了挽着郑亭林的手,紧张几秒后把郑亭林往对方方向推:“快看!”
郑亭林吃了一惊,脱口而出:“你怎么来啦?”
“办点事。”傅令君简洁开口,“一起回去吗?”
郑亭林转头看安然,对方立马朝她摆手:“明天见!我先走了!”
安然一溜烟跑掉,郑亭林有些摸不着头脑:“明明说好一起走的。”
说完她看向傅令君,迟疑:“那我们走吧——你的事情办完了吗?”
“嗯,我明天要去竞委会,后天清早去滨城。”傅令君边说边慢慢走动起来,郑亭林莞尔,“你很快就能摆脱拐杖了耶。”
现在正是人少的时候,郑亭林一手接过她的单拐,一手扶着她慢慢走起来。
“看来你的复健很成功!”郑亭林含笑,“这样你去滨城也会方便些吧。”
傅令君的复健计划科学,并没有出现跛脚等症状,走路平稳,除了速度比较慢,看不出什么异样。
“还好。”傅令君松了口气,“走久了会累。”
两人走几步停一会儿,或许是两人形象太过出挑,一旁经过的学生时不时多看她们几眼。
傅令君对此早就习以为常,郑亭林也没了先前的窘迫。
“想到明年可能就不回来了,有些惆怅。”郑亭林从下坡眺望田径场,“这里的大家都很好。”
“柯林斯的申请已经提交了吗?”傅令君问。
“交了,在艺术楼琴房录的音,推荐信也很顺利。”
郑亭林已经积淀了十几年,和临时突击准备完全不是一个概念,加上上一世的经验,申请算是熟门熟路。
“还好去年把托福考了。”郑亭林一笑,“你申林顿的话,是不是还要准备SAT?”
“没来得及考。”傅令君缓声,“本来打算明年申请大学的,今年有些仓促,不过我把论文发给了林顿熟悉的教授。”
“论文?”郑亭林好奇,“你准备发期刊了吗?”
她突然觉得自己对傅令君的时间管理有很大误解,和大部分挤破脑袋申常青藤名校的学生不同,傅令君表现得太从容,让她误以为对方真的很闲。
不然怎么还有空陪她伴奏,听她练琴呢?
郑亭林想到什么,叹惋:“你暑假错过IMO太可惜了,不然可以轻松很多的。”
傅令君同上一世的变化就是从这开始的,郑亭林有时候会想,自己重生回来的世界到底还是不是原来的那个世界,还是说,她只是穿越到了一个酷似的平行世界?
但郑清、谭雅平、陆池佑这些和她关联最深的人没有丝毫变化,她也就没了深思的念头。
反倒是上辈子来往不多的傅令君和施斐变了很多。
傅令君错过IMO,并且放弃京大数学院,把自己置到了不确定的风险中。
郑亭林心中叹气,归根到底,还是傅令君这次的申请太急了,一点不像她的作风。高二才刚刚开始,基础学科和柯林斯音乐学院偏爱年轻学子不同,更讲究踏实和积累。
上届傅令君拿到数竞国一后,入选国家集训队,一轮轮选拔下来依旧屹立,不出意外就能成为国家代表队参加国际数学奥林匹克,结果飞来横祸,打断了这一切。
而按照历史经验,华国出征队往往都能夺金而归。
这一枚金牌的含金量,足以让她拿到全球任何一所名校的入场券。
“没什么可惜的。”傅令君并不恼,“只是竞赛而已。”
她已经步入正式的科研工作数年,这些竞赛的得失现在看来不过是学生才有的执念。
郑亭林莞尔:“要是我也有你这样的心态就好了。”
她和傅令君不同,哪怕已经在国际上取得不可小觑的成就,依旧有着严重的焦虑和攀比心态。
郑清这么多年的成功至上教育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摆脱的。
两人走得很慢,郑亭林没有带手机,到校门口时耸肩笑:“还是打车吧。”
虽然不远,但傅令君的腿伤还没完全好。
傅令君点头,两人到家后张姨立马张罗布菜:“傅先生和谭女士要去澳洲出差,这段时间又只有你们俩了。”
张姨继续叹气:“也真是不容易,你们不要怪他们。”
郑亭林巴不得不见谭雅平,挑眉落座:“没事,有张姨在就好。”
就她这几个月观察,傅伯诚比谭雅平还要忙,难怪傅令君和父亲关系也这么冷淡。
年幼丧母,父亲宽厚却是个工作狂,想到这,郑亭林对傅令君的性格多了几分理解。
她悄悄瞄了眼傅令君,轻咳问:“说起来,令君你为什么选择和父亲一起生活呢?”
明明京城季家的条件更好,关照也更多。
“在江城比较方便。”傅令君的回答让郑亭林不解。
傅令君见状补充:“过多的照料反而是负担,我比较习惯独处。”
傅伯诚经常不在家,完全不管她的学业或生活,对她言听计从有求必应,也不需要太多客套话维系感情,这对父女两人都轻松。
郑亭林万万没想到是这个缘故,低头:“和我完全相反啊。”
她需要很多关心,很多的爱,不要孤独,要很多朋友。
傅令君不需要在其他地方汲取能量,她自己本身就是力量的来源。
郑亭林忽地想起安然那些对傅令君恋爱的八卦猜测,此刻尽数推倒,一切都变得冰冷理智起来。
她再次倾向于自己上一世的结论——傅令君根本不会谈恋爱。
或许傅令君压根不在意告白对象是男是女,她从来不需要伴侣。
这样的推论让郑亭林松了口气,又不免一阵怜悯和悲凉。
傅令君猜不到郑亭林的心思,只听到对方失落的嘀咕,纠正解释:“不是相反,只是不一样,每个人都不一样。”
“那你有感情吗?亲情,友情,或者爱情?我听说很多高智商天才在情感方面都异于常人。”郑亭林语气逐渐不确定,“你太理智了,我们明明是好朋友,可还是觉得……很遥远。”
傅令君的筷子顿住,眼睛直视对方:“我有感情。”
热烈得无法抑制的感情。
“我只是……不擅长表达。”傅令君望着她的眼睛,“而且很多时候,也没必要表露。”
她说这话时语气平淡,但郑亭林还是听出了失落和受伤。
这让郑亭林有些无措:“对不起,我很抱歉,作为你最好的朋友,我却没能了解你。刚刚的问题不是质疑你的感情,我只是希望你能坦诚一点。
说到这,郑亭林委屈起来:“我总是琢磨不清你的意思,也不知道你在生气还是难过,你也不说。”
她已经完全放下了碗筷,坚定道:“我不想和你疏远。”
掷地有声。
傅令君身体前倾,突然握住了她的手。
家庭餐桌并不大,两人相对而坐,四目相对。
“是我的问题。”傅令君开口了,“但立马改正有些难,你可以再等等我吗,我会对你坦率的。”
郑亭林沦陷在那双黑眸里,良久后低头,两人双手紧握,她以为自己会不自在,然而此刻只感到了安心和温暖。
她小声:“我也有很多问题,不是你的错。”
傅令君声线变得低沉:“那,我们做个约定好不好?”
郑亭林似有所动,抬眸弯唇:“我来说,要学会对彼此坦率,有什么想法要直接说,尤其是不高兴的时候。”
“是不是?”郑亭林朝她灿烂一笑。
傅令君顿了顿,轻笑:“是的,心有灵犀。”
“要是谁没做到的话,那就罚她——罚什么呢?”郑亭林卡壳,看向傅令君的笑意却更盛。
“罚她要主动抱抱对方。”傅令君说。
郑亭林笑开了怀:“要抱抱吗?”
傅令君一本正经:“嗯。”
“好可爱。”郑亭林情不自禁说。
傅令君:“你一直很可爱。”
郑亭林闻言顿住,一动不动地盯着对方,几秒后,她的唇角终于忍不住翘起:“你也是!”
她说傅令君“不可爱”的情景还历历在目,然而还没过几天,郑亭林就推翻了自己的话。
交握的手掌松开,傅令君望着她倏尔一笑。
——明明就很可爱。
郑亭林的心跳声如是说。
作者有话要说:
可可爱爱,抱抱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