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郑亭林是被惊醒的。
她睁着眼睛,感受着身体贴上的热度,一动不敢动。
郑亭林竭力控制着呼吸,八爪鱼一样紧紧抱着傅令君的四肢试探着动了动。
没有反应。
傅令君应该没醒。
她轻手轻脚地拿开,腿脚成功缩回,手臂慢慢松开——
郑亭林的手腕突然被握住。
她紧张地侧头,傅令君还合着眼,手上的力道又松了许多。
郑亭林呼出口气,半个身体倚着,小心把对方手指掰开,傅令君的手指纤长,摸起来比常年练琴的手指要细滑,她挣开了对方的禁锢,视线却忍不住在傅令君脸上游离。
她很少看到这样自然状态下的傅令君。
不是面无表情,也不是全然平静,而是带着些许说不出的温和。
或许是她的眼神太灼热,傅令君终于似有察觉,然而眼皮刚颤着还没睁开,郑亭林就吓得一个支撑不稳倒了下去,结结实实前倾趴在了傅令君上半身。
傅令君被猛烈一压,这下想不醒都难了。
她惺忪眨眼,好笑地叹气:“你这是?”
郑亭林尴尬:“对不起,我,我……昨晚有没有影响你睡眠?”
“没有。”傅令君坐了起来,扶额打了个无声的哈欠,看得郑亭林直接认定对方是不好意思责怪自己。
她起身:“我先起床,你要不再睡会儿?”
傅令君摆手点地下床,木地板的凉意让她瞬间清醒不少,腿上的酥麻也慢慢淡去。
郑亭林看着她落地的腿,纠结:“我有没有压到你的伤?”
“没事,已经愈合了。”傅令君无奈,“你不用这么紧张。”
郑亭林松了口气:“那就好。”
她拿着要换的衣物往盥洗室走,收拾好后和傅令君打了声招呼,就先下了楼。
季家二老起得很早,郑亭林下楼时听到季姥爷在给钢琴调音,见她下来,老人家招手笑问:“亭林起了啊,昨晚演奏听得怎么样?”
“很好,维塔利先生的演奏很精彩。”郑亭林走到钢琴边上,季姥爷好玩似的测了测她的绝对音感,每按一个键郑亭林就配合地报出一个音阶,最后一老一少相视一笑。
“你这样好的音准可不多见。”季姥爷感慨,似是怀念,“我们阿乔当年也是这样的天赋。”
“阿乔?令君的妈妈吗?”郑亭林走向餐桌坐下。
季姥爷坐上琴凳试音:“是啊,她也是小提琴手,很有天分,可惜……”
可惜上天不公,走得太早了。
郑亭林很小的时候听过这位京城小提琴名家的演奏,但之后渐渐没了消息,像是从圈内蒸发消失了,也少有人提起。
那时郑亭林年纪还小,等再大点时,才知道季乔女士得了癌症,不久于人世。
她难以想象这对季家是怎样的打击。
季姥姥从厨房笑吟吟出来:“在聊什么呢,令君起床没?”
“起来啦。”郑亭林也笑着回,看向端上来的早点惊叹,“太丰盛了!”
季姥姥也自然地问起昨晚的音乐会,回忆:“我记得维塔利这回是带了个小孩是吧——叫什么来着,姓陆?”
“陆池佑。”郑亭林提醒老人家,“拿了帕格尼尼金奖,不算小孩啦。”
季姥姥一拍脑门:“对对想起来了,还不到二十岁吧?这当然是小孩哟。”
郑亭林笑而不语,忽然听到声音,转身看到傅令君正从楼梯下来。
“腿伤怎么样了?我让培风给你约了个检查,待会儿他接你去看看,可别大意了。”季姥姥关切交代,“你这腿一天不好我就不安心。”
傅令君只好答应,补充:“我们下午走,我已经订好机票了。”
郑亭林想起还有京城大学的事,张了张嘴不知该怎么提起。
早餐后不久,季培风开着车过来接傅令君,眼神颇有深意的看向郑亭林。
郑亭林没办法,只好胡乱扯起来:“要不我们再去京大参观一下?我还挺好奇的呢。”
傅令君奇怪:“你没有去过京大吗?”
京音附中离京大不远,郑亭林在京城生活这么多年,不应该没有去过。
确实去过的郑亭林:“……这不是很久没去了吗,想再感受一下最高学府的魅力。”
“没什么特别的。”傅令君认真回,“而且这个时间它应该不对外开放。”
眼见要失败,季培风立马接话:“你不是已经录取了吗,就带亭林去见识见识呗。”
傅令君回过神,终于抬头看他:“我没有和招生办签约——这是你的主意吧?”
季培风讪笑,头疼地看向沙发上的二老:“看看你们孙女,怎么敏锐得这么可怕呢!”
没等二老发话,傅令君开口:“我主意已定,如果有京大的老师联系你们,你们直接拒绝就好。”
“你真是说得轻巧。”季培风头疼,“数学系的那教授一直等你去呢,连我毕设老师都听说了这件事。”
傅令君叹息:“我已经和他们解释过了。”
但招生办不相信会有人放弃这一名额,早就看中她的教授也试图让她回心转意。
“真搞不懂你,唉算了,你实在不想去就不去吧。”季培风无可奈何,“所以你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打算?”
“我会直接申请林顿大学,先拿到物理学本科学位。”傅令君回得坦然,但在座的几人皆是一惊。
季姥爷推了推眼镜:“怎么突然决定出国啦?”
傅令君此前从未提过要出国读本科,尤其还是物理,在家人印象里她一直属意的是京大数学系。
“最近想了很多事。”傅令君垂眸,“我不适合京大,数学也不能解答我最终的问题。”
季家人向来支持她的选择,相信她的判断,哪怕是涉及人生走向的大事他们也照例不插手,任由傅令君自行决定。
季培风感慨:“反正你打小就有主见,随你去吧。”
“改主意就改主意吧,只要自己心里有数就行。”季姥姥咕哝,“反正不管后悔还是受挫,我们还在这替你兜着呢,总会有出路的,认定了的大胆去做就好。”
傅令君微微笑:“嗯啊。”
站在一旁的郑亭林眼底神采晦暗难辨,心生羡慕。
不是谁都有像傅令君这样的家庭。
离中午还早着,季培风带着傅令君去了医院,留下她和二老坐在客厅。
郑亭林很擅长讨长辈欢心,她陪两位老人弹着琴,聊起音乐,状态比在傅家还要放松。
“亭林现在用的什么琴?来试试这把看看。”季姥姥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琴盒,“这还是我们阿乔最早练习用过的,都好久没拿出来过了。”
睹物思人,季家二老不说,郑亭林也能听出语气底下的复杂感情。
他们从自己身上看到了曾经女儿的影子吗?
由不得郑亭林多想,她接过了那把质感分明的小提琴,琴身乌木纹路自然,细看有种锤炼已久的沧桑感,她在老人的许可下简单调了音,接过琴弓擦上松香,认真专注的模样看得季姥姥出神。
“你这模样和当年的阿乔真是像极了。”季姥爷不禁感慨,“这是陪她练习时间最长的一把琴,我们都没舍得借出去,一直收在家里。”
郑亭林夹起琴托,右手持弓,莞尔看向二老:“你们想听什么呢?”
“这就看你了。”季姥姥鼓励一笑。
郑亭林太久没拉过琴,面对的又是业内大拿,不敢玩炫技那一套,于是选择了一段古典意蕴十足又相当考验水平的巴赫《恰空》。
琴谱记忆深刻,郑亭林上一世以帕格尼尼曲目声名鹊起,但被公认诠释得最让人印象深刻的还要数巴赫小无。
她的处理非常干净,甫一开弓气势韵味顿出,难以想象这只是一位十七岁女孩的演奏。
太久没练习,郑亭林只拉了一小段,但这也足以让有着专业鉴赏能力的二老认可:“你对巴赫的理解相当不一般!”
很少有年轻人能拉好巴赫的无伴奏小提琴奏鸣曲,被誉为小提琴演奏圣经的它更是小提琴家的试金石,能相当程度地体现其音乐修养。
“很难得,现在的年轻人都在狂练帕格尼尼,能静下来好好拉巴赫小无的倒是不多了。”季姥爷如是感慨。
郑亭林不敢担这谬赞,她重生前的十七岁也是醉心帕格尼尼的时候,直到拿到帕格尼尼金奖后她才慢慢放下,转而更多研究起巴赫。
傅令君一直最喜欢的就是巴赫,她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
“这把琴很舒服。”郑亭林抚摸琴身,将它还给了季姥姥。
季姥姥眯眼笑:“这把对我们有纪念意义,可惜了,不能送你。”
郑亭林立马摇头表示不敢,季姥爷倒是笑:“这把虽然不行,但红宝石可以啊,说起来那把放博物馆多久了,借出过好些次,现在应该还回来了。”
红宝石——名琴那么多,但叫“红宝石”的可只有一把。
郑亭林懵了几秒:“您说的是斯琴1709吗?”
“咦你知道?”季姥姥略显惊讶,转笑,“这是阿乔以前巡演时用的琴,她离开后我们就就寄放在了英国博物馆,遇到合拍的演奏家我们才会借出去。”
郑亭林当然知道,因为上一世这把“红宝石”的使用权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她手上。
但她从没听说这是季家的所有物,处理这件事的代理人只透露过保管的国外收藏家,郑亭林理所当然地以为所有权也在对方手上。
“亭林应该很适合斯琴呢。”季姥爷琢磨起来,“你应该是去柯林斯继续深造对吧?那就等你入学,红宝石就当作我们送的入学礼物了。”
季姥姥笑眯眼:“不错,把红宝石交给你,想来阿乔也会高兴的。”
郑亭林却万万不敢当:“那太贵重了,哪有刚入学柯斯林就这么高调的,还是您收着吧,我现在还配不上红宝石。”
“咦,怎么这样说自己。”季姥姥不满意,“这样可不是我了解的郑亭林,自信去哪了?”
“没有什么配不配得上,只有我们愿不愿意。”季姥爷一锤定音,“就等着你考上柯林斯咯。”
在他们看来,郑亭林考上柯林斯就和傅令君要去京城大学一样,是再轻而易举不过的事。
已经一段时间没练琴的郑亭林保证:“……我会努力的。”
她再次接过那把小提琴,跟着二老练习起来。
傅令君从医院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和谐场景。
家里交响乐团排练似的气势十足,二老一少配合得当,指挥小提琴钢琴一应俱全,显得傅令君季培风两个亲孙儿相当多余。
结束时,几人都是意犹未尽,就连郑亭林都感受到了久违的畅快。
顽童似的二老仿佛带她回到了最初学琴时的愉悦和感动。
午饭后回江城的路上,傅令君轻笑:“爷爷奶奶很喜欢你。”
在她面前,郑亭林一点不谦虚地承认:“那是。”
“我也很喜欢他们。”她补充感慨,“真羡慕你啊。”
傅令君:“羡慕我什么?”
郑亭林:“当然是有这么好的家人呐。”
“现在也是你的家人了。”傅令君自然道。
郑亭林转头面露疑问。
傅令君:“他们是不是说要把红宝石送你?”
郑亭林眨眼:“你怎么知道?”
傅令君莞尔,笑而不语。
郑亭林一脸恍然,主动试探:“老人家是不是把我当季乔老师了?我和你妈妈真的很像吗?”
“不像。”傅令君浅笑。
郑亭林:“……那家人是什么意思?”
傅令君悠悠:“等去了柯林斯再告诉你。”
两人在飞机上睡了个午觉,江城落地时时间还早,郑亭林心头卸掉了一块大石头,整个人轻松许多,连带耐性也好了不少。
比如做实中发下的数学试卷时。
不会做的选择题蒙一个,不会做的填空题直接跳过,不会做的大题随便写几条公式,再没有先前的心理负担和焦躁。
摆脱正确率的束缚后,郑亭林由衷地感受到了学习的快乐。
她哼起小调,出卧室门见傅令君坐在沙发前看书,兴致不错地凑近:“你在看什么呢?”
傅令君随意地把书翻到封面,是她看不懂的英文术语,郑亭林头大:“这是物理吗?你在准备申请了?”
“嗯,上个月已经提交了。”她翻了页书,郑亭林惊讶在她对面落座,“你早就计划好了吗?”
傅令君把书搁下:“是的。”
“我都还什么都没做呢。”郑亭林咕哝几句,“不过柯林斯对学业要求不高,主要是准备现场面试的录音。”
“什么时候?”
“应该是年后二月份。”
“有把握吗?”
“大概,不过柯林斯这几年都没招过大陆学生了。”
郑亭林是新生代小提琴手中的佼佼者不错,但人外有人,国外一直接受名师单独指点的学生多的是天才,加上重生带来太多不可控因素,她不敢信誓旦旦保证。
“要开始练琴了。”郑亭林自语,又问,“会吵到你吗?”
傅令君:“不会,你什么时候练都可以。”
傅家独栋洋楼,加上出色的隔音墙,基本不用担心吵到邻居。
郑亭林抱着沙发方枕笑:“好诶,等回学校了我还想借一间琴房,不知道可不可以。”
上次在艺术楼碰见老师和郑清的事还历历在目,但不管怎么说,实中的艺术楼环境确实不错。
她不怎么喜欢在家里练琴,这会让她回忆起郑清坐在一旁的注目审视。
傅令君:“你还要去学校吗?”
“对呀,不考试的话,其实我挺喜欢学校的。”郑亭林偏头,“我以前都没怎么上过普高,身边也没什么音乐学院以外的朋友,时间久了真的很没意思。”
没等傅令君接话,郑亭林笑起来问:“你呢,我还不知道你以后要干嘛呢?科学家吗?”
她朝傅令君坐得更近了一点,盯着对方的眼睛面露崇拜。
“应该是做量子场论和天体物理方面的理论研究。”傅令君说,“不过要先读完博士。”
“那岂不是还要很久?”
“大概四年。”
两年本科,两年博士,傅令君不想太引人注目,不然这些早就完成过的课程还能更快走完。
“神仙啊,是四年后博士毕业的意思吗?”郑亭林震惊,想起对方上一世也是早早修完学分,二十二岁就拿到博士学位,依旧觉得不可思议。
她莫名想要安慰对方:“你不用这么拼的,压力太大了不好。”
傅令君缓缓笑:“只是预想而已,你也不要太拼。”
上一世的郑亭林巡演不断,一年休息的时间很少,行程堪比明星,也正是这种高强度的压榨,过早地透支了她对演奏的热情。
“我可懈怠了。”郑亭林伸了个懒腰,“还是你比较拼,以后我就不能像现在每天都见到你了。”
傅令君忽然和她对视上:“你会想见我吗?离开这之后。”
“当然。”郑亭林一脸理所应当,“不过也不用每天见,能够经常约出来就很好了。”
她想起上一世两人国外时见面的频率,只能说是“偶尔”。
傅令君叹气一笑,似是无奈:“我们之后也会经常见面的。”
林顿大学和柯林斯音乐学院在同一个州市,相距并不远。
“说起来,你申的是林顿大学对吗?”郑亭林被对方的回答提醒。
“对。”
“为什么不申请HU或MIT,感觉国内它们更有名。”
对傅令君不存在申请不上的问题,以她的履历世界名校几乎可以任她挑。
傅令君的回答滴水不漏:“林顿在物理数学上的学术排名不比它们差,而且最近正好新建了国际天体物理实验室。”
“好吧,是我了解得太少了。”郑亭林感慨,“不过我很高兴,林顿的话,我们离得很近。”
北美名校众多,错落分布各地,往往相距千里,东西海岸来往航班飞行四五个小时是常事,而从柯林斯到林顿,车程只要半个小时。
郑亭林托腮:“真是太巧了。”
“是啊。”傅令君闻言轻笑,克制着面孔凑近对方的念头,“不过更重要的原因是,我想离你近一点。”
郑亭林眼眸微睁,闻言脑袋竟然主动一点点凑近了她。
她们脸离得太近,鼻息可闻,傅令君怔住,郑亭林却又突然惊醒远离,脑袋后移时差点撞上茶几——傅令君伸手托住了她的后脑勺。
“太近了。”郑亭林立马低头,“我知道了。”
也不知道了什么,傅令君心中微叹,松开手拉远了两人距离。
她分不清郑亭林是在装傻还是真的迟钝,两人微妙的默契止步于此,她不会更进一步地试探,郑亭林也不会问她那是什么意思。
实话往往让人感到沉重,傅令君是个很容易知足的人,她不会任由自己的欲望毁掉郑亭林竭力维持的平衡,更不会用重生的秘密换来愧疚和感恩。
傅令君希望郑亭林从此轻盈如飞鸟,无拘无束,率性自由,再无牵绊。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投雷的友友们破费了Orz感谢你们给我加更的动力
感谢在2022-05-11 21:19:45~2022-05-12 21:22: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傅令君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松饼好吃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傅令君、松饼好吃、崂山可乐、十一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卡萨布兰卡、傅令君 10瓶;ccwsbsdh 5瓶;徐徐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