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亭林不知道该怎样向傅令君委婉表达想在校内保持距离这件事。
从考场收拾完东西出来,郑亭林看到傅令君站在门外实属被吓了一跳,周围若有似无打量的视线越来越多,郑亭林头皮发麻,已经预想到考完后被孟思妍安然等人追问的场景。
偏偏傅令君不以为意,淡定得像在做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傅令君是来找她一起回去的。
“不走吗?”她偏头面露不解。
郑亭林飞快背好书包:“走,现在就走!”
从考场到校门还有段距离,郑亭林祈祷不要遇到熟人,然而还没走几步,后面熟悉的声音就追上了她:“亭林——”
安然远远地在后面,三步并作两步朝她跑来,看到拐杖后心一紧,想回退已经来不及。
“傅神好。”她讪讪。
傅令君只颔首打了声招呼,安然尴尬地打破沉默:“傅神考得怎么样?这次考试有什么特别吗?好久没在教室看到你了。”
“还行。”傅令君礼貌回,“这次也没什么特别的。”
她看向郑亭林:“只是答应了某人过来。”
安然视线在两人间游离,一脸恍然:“喔喔!这样啊,看来是很重要的人。”
郑亭林奇怪地看了眼自己同桌,转移话题:“你刚刚找我干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不是重要的事,以后再说!”说罢,安然挥手告别,还朝她眨了眨眼。
郑亭林一脸莫名其妙:“这家伙今天怎么回事……”
傅令君没说话,郑亭林问:“你还记得她吗?上次艺术节后台见过的。”
她喊傅令君来参加考试的原意就是多和人打打交道,可还是没见她和同学说上几句话。
“记得。”傅令君回答,“以前是同学。”
“这样啊,我都不知道,总之社交还是挺重要的。”郑亭林道,“不过实在不喜欢的话,那就算了。”
傅令君:“只是觉得没必要。”
“也确实。”郑亭林低头叹气。
郑亭林从小学音乐,对人脉重要性的体悟比同龄人要深刻得多,但这段时间想来,傅令君和她到底还是不一样。
傅令君并不需要曝光,也不需要无谓的社交。
郑亭林长长吐了口气,感慨:“月考啊月考。”
车来了,她主动伸手搀扶,傅令君察觉她的焦躁,问:“在担心考试吗?”
其实对分数已经无所畏惧的郑亭林:“有点。”
傅令君安慰:“这些成绩都是暂时的。”
郑亭林敷衍赞同。
第二天下午考完,晚上傅令君和郑亭林各在各的卧室,都没有聊起这场考试。
傅令君是不在意,郑亭林则是不敢想。
终于拿到手机使用权的孟思妍在企鹅上朝郑亭林轰炸起来:[傅神这次竟然来考试了!!]
这两天郑亭林一下考就立马带着傅令君走人,压根没和孟思妍碰面。
而一心一意疯狂备考的孟思妍显然信息有些迟钝。
郑亭林:[是啊]
孟思妍:[押一个年级前十]
孟思妍:[毕竟这么久没碰高考科目了,还是保守点,傅神也是人。]
实中年级前十的含金量很高,按往届经验是妥妥的TOP1高校,郑亭林只知道傅令君物理数学很好,一点没看出这估算哪里保守了。
实中强者如云,黑马遍地,孟思妍和二十班同学已经深深教她领悟过。
郑亭林盯着对话框,想起和傅令君的约定,估算起自己的赢面,应该还好?
毕竟也没见傅令君在家刷过什么高考题,何况她最近精力都在物理竞赛上。
她稍微松了口气,开始畅想起到时候该怎么向她提起去京城的要求。
要是不答应怎么办?要是问为什么该怎么编?
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几分钟后,新鲜出炉的成绩排名链接就甩到了群内,点开——
[傅令君]
理科的第一个名字。
郑亭林重新刷新了一下。
[第一名傅令君]
孟思妍的消息弹窗跳出:[我错了!不需要保守!傅神不是人!!!]
郑亭林还在往下翻着成绩表格,终于在文科中后排找到自己的名字。
对比惨烈。
她深呼吸一口,起身出卧室,朝书桌前的傅令君笑容满面喊:“你是第一耶!”
对方停笔转身,郑亭林重复了一遍,敬礼:“年级第一你好!”
傅令君闻言轻笑:“成绩出来了?”
“嗯啊。”郑亭林松垮地靠着墙壁,“你怎么这么厉害啊,明明都没见你怎么学。”
傅令君反驳:“考前还是温习了一下的。”
这话说得郑亭林更难受,她哭丧着脸:“大家都在天天学啊——我这次还是倒数。”
她说倒数其实有些夸大,在二十班已经能勉强排到中游。
傅令君翻起年级群内的成绩文件,安慰:“已经进步很大了。”
“上一次也是这么说的。”郑亭林从小被捧到大,不知道多少年没尝过这种滋味,“就怕到毕业还有这么大进步空间。”
保持着坐姿的傅令君抬头望向她:“可学习就是这样,没有一蹴而就的成功,而且就算努力了,也未必有回报。”
郑亭林同她漆黑的瞳孔对视,声音渐弱:“我知道……”
道理都明白,只是有种活了这么多年,到头来一无是处的挫败感。
除了音乐,她身无长处,一无所有。
傅令君浏览过她各科的分数,关掉了页面。
“不要对自己太苛刻。”她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郑亭林低头,转移了话题:“按照约定,你可以对我提一个要求。”
傅令君望着她,半晌回:“以后再说吧。”
郑亭林点点头,“那我先去洗澡了。”
她拿了衣服走进浴室,没几步又突然从盥洗室门外探头:“对了,刚刚好像忘记说了,恭喜你!好朋友一定要分享快乐,你拿第一我感到非常骄傲!”
她语速飞快,一连串喊完头又缩了回去。
傅令君看着关上的门,唇角难以遏制地弯起上挑的弧度。
……
傅令君骤然出现重回第一的消息很快传遍全校,郑亭林第二天去上学的路上,已经听到好几个人议论惊叹起这事。
甚至他们班的数学老师讲起这次理科试卷时,也提到了傅令君。
郑亭林努力让自己专注地更正着题目,然而条件并不允许。
同桌安然眼睛亮闪闪看着她,封住她即将开口的搪塞:“我知道你和傅神关系不一般!她这次考完还在外面等你一起走了呢。”
郑亭林:“……想问什么,我又不知道她怎么考第一的。”
“诶呀,我只是好奇傅神每天到底都在家干什么。”安然睁着好奇的大眼睛看她,“也像一班的那样疯狂学吗?”
“没有吧。”郑亭林脱口而出,“感觉挺轻松挺闲?”
“真的吗?”安然忽然露出一抹古怪的笑容,“亭林你怎么知道的,该不会是住一起吧?”
“……”郑亭林缓慢侧头看她,一字一顿冷酷道,“猜的。”
安然撑脑袋:“诶是吗,好吧。”
她已经认定了自己的猜测,明显不信。
郑亭林叹气:“……别到处乱说。”
她原以为迟钝的小同桌突然展露敏锐直觉,让她整个人都紧张起来,孟思妍和她那么熟都没能发现,没想到反倒是安然察觉到了。
“不会不会,你都说不是了。”安然笑眯眼,转而又说,“可是我看傅令君对你很特别呢。”
这倒没错,实中头一份的特别了。
不过主要还是因为两人这尴尬的家庭联系,想找出第二个也找不到了。
“只是朋友而已。”郑亭林答。
安然依旧托腮盯着她:“我和傅令君小学初中都是同班同学,不过她大概不记得我了。”
“我认识她这么多年,从来没见她对谁这么不一样过。”
郑亭林有些意外,避重就轻:“小学开始啊,那确实很久了。”
比她认识还早。
“傅令君只是看着冷淡,她还记得你呢。”郑亭林说起这话眼睛都不眨一下,“你们主动点就好了。”
要说记得也多半是因为那过目不忘的记忆力,至于后者,郑亭林自己都不信。
安然显然也清楚,她想起上次艺术节后台见面时的情景,莞尔:“没想到高中不同班后,她反倒帮我们班拿了演出特等奖呢。”
郑亭林失笑,二十班的同学的确以此为荣,相比之下,傅令君原本所在的一班就没那么痛快了。
两人心照不宣地停止了话题,但郑亭林还是把安然的话放在了心上。
中午吃饭,孟思妍也找她聊起傅令君,手舞足蹈说着几个重点班出成绩后的气氛,看得郑亭林直笑。
“傅神还是傅神。”孟思妍感慨,“你和她熟,知道为什么这次突然来考试吗?下次还来不?”
因为和我的一个小小赌约。
郑亭林心中默答,不敢把它宣之于口,生怕重点班的学霸们把她剐了。
“下次应该不会来了吧。”她夹着菜,随口回应。
孟思妍松了口气,又和她小心翼翼地聊起施斐:“施斐向我问起你呢,能告诉她吗?你们现在真的没联系了?”
郑亭林立马回:“别提,什么都别提!我听着就头疼。”
孟思妍哼哼:“我还以为学艺术的在这方面都很开放呢。”
“我支持LGBT呀。”郑亭林回应,“但自己不是les,难道还能强求不成?”
孟思妍哑口无言:“行行,我就随便说说。”
月考的余波随着时间推移慢慢减退,考生们都再度投入到新一轮的学习复习中,准备下一次的月考,以此轮回往复,枯燥而飞快。
十月底,实中为期三天的月假在万众期待中如期而至。
郑亭林窝在卧室的单人床上,一觉睡到快中午才醒。
自打进实中后,因为熬夜补进度学习,她经常睡眠不足,在京音附中早起鸟的日子算是一去不复返。
她慢吞吞穿好衣物起来,窗外天色有些阴沉,看天气预报要开始降温了。
傅令君不在书房,她洗漱完下楼正好是午餐点。
张姨端着菜上来:“亭林醒来了呀,再不下来可要去催你了!”
郑亭林笑着应答,看见傅令君在客厅接电话,落座时好奇地张望了一眼。
傅令君回着话,侧身看向郑亭林时微微笑了声。
郑亭林更好奇了。
她还没怎么见过傅令君和谁通电话,甚至连手机都玩得都不多。
“我会去的。”傅令君谈话已经步入尾声,“好,明天见。”
郑亭林抬头看她,直接问:“你明天要出门?”
“嗯。”傅令君拉开座椅落座,“明天国家剧院有场值得一听的演奏,家里人特意留了票。”
郑亭林着实吃了一惊:“国家大剧院?你要去京城?”
“是的。”傅令君同她直视,“是维塔利大师与国家管弦乐团的合作。”
郑亭林愣住:“维塔利先生?”
维塔利享誉盛名,是当今国际首屈一指的小提琴家,也是郑亭林在柯林斯时的恩师。
这是一位对郑亭林职业生涯有着重要影响的大师。
郑亭林后知后觉抽离出思绪,音量提高八度:“明天?”
她这段时间忙着学习,对原本最关注的音乐名人动态一无所知。
傅令君:“对,你要去吗?”
郑亭林脑袋还有些发木,几秒后立马摇头:“不去!”
十七岁之前她和维塔利早有过接触,现在落到这般境地,给她多厚的脸皮都不敢去见对方了。
傅令君面露遗憾:“我以为你会很感兴趣的。”
郑亭林不能否认自己的兴趣,低声:“我不想去京城。”
说到京城,她又想起来了,问:“你去京城就只是为了听演奏?”
京大的事情也该上上心吧,这样的话她就不用头疼季培风的请求了。
然而傅令君绝口不提其他:“嗯。”
相当理所应当,一副还能有什么事的表情。
郑亭林抿唇,瞄了她一眼:“真是好兴致。”
好在傅季两家有的是钱,容得了傅令君满世界打飞的只为兴趣追求。
相比之下,曾经的郑亭林经济条件并没有那么乐观。
“明天实中放假,你真的不去吗?”
少有的,傅令君被拒绝后竟然问了第二次。
郑亭林眼前浮现起国家大剧场的场景,利落拒绝:“不去。”
傅令君:“这次月考我按约定拿了第一。”
郑亭林闻言抬头,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答应会满足我一个要求,现在想好了,我希望你明天和我一起去听演奏。”
傅令君语气平静,凝视她的双眼认真。
郑亭林无奈:“非这个不可吗?”
傅令君没说话,郑亭林想到京大的事情,态度微变:“也不是不行……”
京城大学离国家大剧院不远,到时候随便找个借口去看看也不错。
就算去剧院又怎样,她只是普通听众,跟着人群走,维塔利先生肯定要和乐团交流,哪会注意到观众席上的普通人。
郑亭林催眠自己克服了心理障碍,问:“票已经订好了吗?”
“嗯,在二层中间后排。”傅令君答。
郑亭林挑眉:“位置不错。”
何止是不错,以她对当地剧场音乐厅的了解,那片绝对是票价最高的皇帝位。
“不过,是两张吗?”郑亭林又后知后觉。
傅令君轻笑:“是的。”
郑亭林瞥了她一眼:“如果我不去,另一张票你打算怎么办?”
“没有考虑过。”傅令君说,“你会去的。”
她清楚这是郑亭林无法抗拒的诱惑,哪怕她不用掉第一名换来的请求。
傅令君继续讲述安排:“时间是明天19点30分,第二天回来。”
“那我们晚上睡哪?”郑亭林立马问。
傅令君:“不介意的话去我奶奶家,介意的话订酒店。”
郑亭林没反应过来:“奶奶?”
傅令君改口:“外婆,我习惯喊‘奶奶’。”
傅伯诚的父母早年亡故,傅令君老一辈亲人只有季家二老,因而一直喊的爷爷奶奶。
郑亭林“哦”了一声,想到自己的身份尴尬:“那还是别打扰老人家吧。”
想到季培风说他们一家都听说过她,郑亭林不禁脚趾抠地,窘得不敢看傅令君。
好在傅令君并没有注意,无所谓地轻笑:“都行,看你想法。”
答应这事后,郑亭林一口气都不敢松,回到卧室暗自懊恼,思考起该怎么避开熟人。
京城很大,但古典乐圈很小。
尤其大师维塔利来访,京城学小提琴的人必定蜂拥而至,专业人士荟萃。
她躺在床上抱着枕头辗转,想要找施斐打探京音附中的情况,但一想到上次的告白又冷静下来。
施斐肯定早就关注起了这件事,了解到的资讯远不是圈外的她能掌握的。
她相信只要自己开口,施斐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但郑亭林不想开口。
她没法回报施斐的感情,不想弄得自己在利用她一样。
无力叹气后,郑亭林只能躺着假装平静。
翌日阳光明媚,天公作美。
郑亭林夜里失眠,又是一觉睡到中午,起来后吃完午餐,收拾好衣物等起送她们去机场的司机。
傅令君依旧拄着单拐,比起先前已经熟练很多,甚至不需要郑亭林刻意放慢脚步就能跟上。
但郑亭林有另外的问题:“拐杖能上飞机吗?”
“可以。”傅令君答,“不过我提前和航空公司说明了情况,换票后他们会提供免费轮椅方便登机。”
郑亭林应声,又问:“这是你受伤后第一次出远门?”
傅令君顿了一下:“不是,去京城做过一次手术。”
郑亭林噤声,等待中帮她主动拿起背包,上车后依旧保持着一问一答的聊天节奏,不能说无趣,只是郑亭林始终觉得两人互动少了点什么。
到机场后坐轮椅的傅令君很快得到了星级待遇,从安检到登机都比规矩排队的郑亭林快上不少,直到落座,拐杖被空乘收进衣帽间不久,郑亭林才姗姗回到她身边。
“我还以为拐杖出门会特别不方便呢,接过比头等舱乘客还尊贵。”她嘟囔了声,看向椭圆形的窗外,这会儿正是大下午,机场地面干燥,空荡荡的没有生机。
这不是郑亭林第一次和傅令君一起坐飞机。
北美地域辽阔,两人关系转温后,偶尔会约那么几次共同出行游玩,但通常是一群人,两人并排坐交流也不多。
“你待会儿看书还是睡觉?”郑亭林主动问。
傅令君摇头:“放空。”
什么也不做。
郑亭林并不能理解她的境界,自顾自拿出下好了剧的平板电脑,戴上耳机准备看起来。
飞机起飞时,郑亭林沉浸在剧中,并没有多少感觉,而靠窗而坐的傅令君却头也不偏地盯着舷窗外面,神情专注。
地面的建筑一点点变小,城市逐渐尽收眼底,直到什么也看不清。
傅令君每天都会抽出一小段时间像现在这样放空思考。
漫无目的,但往往会归拢到重生这件事上。
时间回溯。
她回忆着那个小小的神奇物件,研究室的人都对它很感兴趣,但始终找不到方向。
比地球更高等的文明——有研究员是这样猜测的。
傅令君的想法却要复杂许多。
她没有阖眼,机体平稳地在云层上飞行,郑亭林被剧逗笑发颤,傅令君偶尔侧头看她,心中暖流平静流淌。
“你一直在看外面吗?”郑亭林看完一集,忽地好奇问她。
傅令君:“嗯。”
郑亭林凑近望了一眼舷窗外,点评:“好单调。”
“我在飞机上看过日落,可以看到云层颜色的各种变化,特别震撼!”郑亭林分享起经历,“还有日出,那个点我一般在补觉,但有次演奏前焦虑得睡不着,然后拉开帘子就看到了日出,阳光从云层里刺破出来——”
傅令君轻笑:“那你当天的演奏一定很顺利。”
郑亭林唇角扬起:“是的。”
那是她飞往意大利,参加帕格尼尼国际小提琴大赛的第一天,而最后她不负众望进入决赛拿下金奖。
或许是兴致不错,傅令君也主动提起了自己最特别的一次旅程经历。
“我在飞机上看过一次极光,是在去北欧的航班上,穿越极光带时,舷窗外突然被深浅不一的绿色笼罩,耀眼得让人移不开视线。”
郑亭林听呆了:“这也太震撼了!你真幸运!”
傅令君莞尔:“它们是太阳带电粒子猛烈撞击地球磁场的产物,也是我们星球众多平衡机制中的一环,不得不说很奇妙。”
郑亭林忽然和她直视:“可很浪漫不是吗?”
还没等傅令君回,她又问:“你看到的时候在想什么呢,总不会还是什么原子粒子吧?”
确实不是。
傅令君说:“我在想你。”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呜呜,郑亭林你个大笨蛋。
晚安各位,这几天真的有点写不动了,下个周末再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