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亭林阖眼小憩起来。
然而靠着她肩头的傅令君并没有睡着,只睁着眼,出神地将自己沉入这寂寥的夜色中。
郑亭林的发丝,郑亭林的肌肤,她亲密接触着这一切,脑海中却无半点旖旎。
昏黄的壁灯影影绰绰照亮视线,傅令君感受着当下,漆黑如点墨的双瞳像一泊湖水,平静的表面下有着望不穿的汹涌。
她缓慢地抬头,扶着对方轻轻起身,郑亭林半身依旧坐得挺直,没有丝毫醒来的迹象。
借着幽暗视线,傅令君侧头细细描摹起她的模样。
——恬静的、眉眼舒展的睡颜。
傅令君很少有机会这样不加掩饰地打量她,不用担心她看穿自己的心思,不用在意旁人察觉的好奇,毫无负担地凝视着她。
和大部分在意外貌的人不同,傅令君从不拆分郑亭林的五官来审视,而是完全遵从内心的感觉,不含任何评判因素的纯粹欣赏。
无数次,在梦里、在回忆里出现的面孔。
傅令君闭着眼睛都能勾勒出她的神韵,一颦一笑,举手投足散发的朝气和自信。
然而小提琴音婉转凄凉,如泣如诉。
她缓慢伸手,食指指腹轻轻抵住了郑亭林的双唇。
[可我接受不了女生啊,想想就觉得奇怪。]
郑亭林过去的话如在耳畔,今天下午被同性表白后烦恼的神情也历历在目,傅令君蓦地收回了手。
她不用猜也知道表白的是施斐,受到一点点刺激就变得莽撞直白,大概青春就是这样不考虑后果。
傅令君不会让自己成为下一个施斐。
她得再耐心点。
傅令君双脚点地,起身点亮了书桌的台灯,走到了飘窗前。
高楼林立,流光溢彩,傅令君靠着飘窗一侧,屈膝看起窗框外的弯月和金星。
飘窗寒意湿重,然而傅令君却不为所动,手掌碰到大腿上的伤疤时也毫无触动。
郑亭林为她的不幸遭遇感到惋惜,但她却说值得。
确实值得,混沌难算,那件神奇物品的能量古怪,坍缩后熵减剧烈加速,她现在还活着已经是万幸。
庆幸还有万分之一的概率,不是百分百的死局,为了这微末可能,傅令君赌上了自己的一切,包括生命。
她摩挲着结痂的伤疤,用意志力抵抗着新生的痒意,用思考和回忆转移注意力。
重生后的郑亭林还是和以前一样,尽管大胆地放弃了原来的路,但傅令君知道,她一点儿没变。
她只是把痛苦和悲观赤裸裸暴露了出来,把伤疤不顾一切地撕裂开来。
鲜血淋漓的不只有傅令君一人,郑亭林同样如此。
她的车祸腿伤尚且这么多人关怀照料,可郑亭林的伤呢?
傅令君头抵着屈起的膝盖,月色混着人造光源散落窗台,为她镀上一层凉薄的剪影。
她看到没了支撑的郑亭林半个身子斜斜倒在床头,睡得极其舒适。
傅令君抱着膝头,安静地守望着这一幕,过去和未来都变得虚幻,只有当下才是真实的。
光锥重叠,她慢慢合上了眼。
无梦酣睡,不知多久后郑亭林迷糊醒来,眯起眼,昏暗的房内只亮着书桌台灯,伸手探了探旁边,空落落。
她想起自己是在傅令君卧室。
“傅……”郑亭林声音无力地喊,勉强抬头,没有看到人。
她皱眉,慢吞吞爬了起来,揉揉眉心,打开手机看到时间——已经晚上九点了。
“我睡了这么久?”郑亭林揉了揉太阳穴,转头看到飘窗旁的身影,吓了一大跳,冷静后才反应过来是傅令君。
她轻手轻脚走近,窗户是关严的,奈何傅令君穿得单薄,半点不耐寒,这会儿蜷缩成一团,看起来让人心生不忍。
“傅令君……”郑亭林皱眉凑近,悄声,“醒来啦,回床上睡。”
她又喊了几声,傅令君依旧一动不动。
郑亭林心中叹气,伸手碰了碰她的手臂,一惊:“你身上也太冰了吧,还不快回床上。”
她把飘窗前的毯子裹在了傅令君身上,弯腰站在她面前大喊:“傅令君!”
郑亭林见声音不起效,又伸手戳了戳对方,依旧没有效果。
最后,她使出杀手锏——右手探上脸颊,试着捏了捏她的鼻子。
傅令君睁眼时看到的就是对方放大的手指,惺忪间困惑,郑亭林见她醒来直笑,故意伸出两手,往她双颊用力挤了挤:“清醒了吗?”
“……醒了。”傅令君蓦地轻笑,她长这么大,还从没有人用这种方式叫醒过她。
郑亭林松手,见她蜷缩打了个哆嗦,又忙催她上床。
“你怎么坐那睡着了?”郑亭林问完,又想起,“对了,我怎么睡着的?怎么不喊我。”
傅令君失笑:“最近都太累了。”
郑亭林点头赞同,她艺术节表演后再见郑清,又摊上施斐表白,末了还要被谭雅平教训,确实心累。
“那你呢?你最近在忙什么?”郑亭林顺势问。
“很多。”傅令君坦率,“事情堆在一起,但因为各种原因没办法按时处理,所以没出门也时常觉得累。”
除了郑亭林的事,京大那边也在催促,全国物理竞赛也迫在眉睫,天文台刚有头绪的研究猜测等着她亲自观测证实,然而腿伤还在动不动宣示一下存在感。
各种事务庞杂交错,偏偏她现在行动受限,往日用来减压的运动也成了一种奢侈。
郑亭林问:“具体是什么呢?我能知道吗?”
季培风说得没错,傅令君总是习惯什么都不说,只一个人面对压力。
傅令君意外对方的关切,斟酌摘了最瞒不住的事说:“我下个月初要去参加全国物理竞赛。”
“哇!”郑亭林着实吃了一惊,嘴巴张圆,“这么快新一届了吗?你什么时候过的省赛?”
“上个月。”傅令君回,“省赛比较简单,几个小时就结束了。但国赛要去外省,这届举办地在滨城师大附中。”
郑亭林:“太厉害了,我都没关注,你怎么都不说!”
她佯装埋怨,又抬头认真问:“什么时候去?”
“快了,下周先去实中和带队老师汇合。”傅令君回完,又瞥了她,“要去五天。”
“啊,这么久。”郑亭林意外,揉了揉她没有伤疤的小腿,“那你生活方便吗?”
傅令君:“应该没什么问题。”
“喔。”郑亭林低头,过了一会儿又说,“那你要好好准备,这个很难吧,艺术节也过了,我就不打扰你啦。”
傅令君凝视着她回:“还好。”
“还好?”郑亭林反问琢磨,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对方。
“意思是,一点关系也没有。”傅令君莞尔,“你可以尽情打扰我。”
郑亭林扑哧笑了出来,脑袋埋进她的被子,不好意思地喊:“我知道了!”
两人都笑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郑亭林才抬起头,正好对上傅令君的眼睛,坚定开口:“你一定会拿到金牌的,傅令君。”
说完,不等傅令君回应,郑亭林脸红得跳了起来,把床上的被子层层卷起,将傅令君老老实实包成粽子,最后按亮头顶的大灯,自己配音:“噔噔噔!好了!”
“暖和吗?”郑亭林一脸求表扬的模样。
傅令君哭笑不得。
“我老早想这样卷被子了,就是自己弄有点难度。”郑亭林非常满意,“你要是觉得不舒服,就动一下,随便就散开了。”
傅令君无奈:“我动不了,一点力气没有。”
郑亭林这才想起对方是病人,拿起枕头挡着自己脸不敢直面她,呜声道:“对不起,等我马上……”
她先捋了捋被子末端,让它恢复平整,然而手却不巧碰到傅令君的脚——
“你的脚好冰。”郑亭林抬头脱口而出,“要暖水袋吗?”
傅令君勉力坐了起来,轻笑解释:“我待会儿要洗澡,泡泡热水就好了。”
“也好。”郑亭林松了口,贴到对方脚时的微妙感觉渐渐散去。
傅令君不仅气质上冷,连摸起来都跟冰雕的一样。
“晚安,早点休息,有事一定要叫我。”郑亭林没有再继续留在对方卧室的理由,等到对方同回的“晚安”后退出关上了门。
然而就她这么一闹,傅令君早没了睡意,摸过手机翻看起消息和邮件。
季培风几个小时前问她明天的安排,发来的微信最后一条是:[你说的郑清那事已经在处理了,应该很快就能搞定。]
傅令君依次回前面的消息:[明天没空。去滨城。谢谢。]
明天并没什么特别的安排,傅令君只是单纯地不想见季培风,这个时间点来江城,她不用想也知道是什么事。
有了上一世的教训,她不会轻易去京大,季培风自然无法理解,他们互相说服不了对方,她也无法和盘托出,见多少次面都只是浪费时间。
何况现在她有更要紧的事情做。
比起她自己的问题,傅令君更在意的是郑亭林。
——失去了信念,受伤不敢直面的郑亭林。
傅令君想到这又有些头疼,即将到来的全国物理竞赛都没让她这么难受。
从浴室洗澡出来后,她探了探自己额头,钻进了被窝,忍住了喊郑亭林的冲动。
……
次日清早,郑亭林还惦记着傅令君感冒的事,起床洗漱后,掐着傅令君往日起床的时间,敲响了对方的房门。
傅令君没有起床,也没有回应。
“傅令君——”郑亭林拖长了调子喊,“起床了吗——”
她敏锐地察觉到不对,拧开了门,一眼看到成蚕蛹的被子,傅令君整个脑袋都埋了进去。
郑亭林没想到对方睡觉这么不老实,凑近用气音喊:“傅令君……”
傅令君没有探头出声。
郑亭林迟疑,伸手掀开头上被子——傅令君脸上已经红成了熟透的大虾。
“喂!”郑亭林大惊失色,推了推她,慌忙跑到楼道喊:“张姨!傅令君发烧了!”
傅令君被闹醒,眼前天旋地转,剧烈咳嗽几声,视线又开始变得模糊,昨晚飘窗的小憩这会儿算是遭了报应,嗓子又疼又痒,一句话也说不出,不一会儿就眯眼睡去。
昏沉的,混沌一片的黑洞。
她被剧烈挤压,坍缩四散,周围一切变得失真,分不清虚幻和现实。
梦醒后——郑亭林被从手术室推出,蒙上白布,一动不动。
听不到声音,世间万物归于永恒安宁。
傅令君伸手去碰她,想要掀开白布,但她透明的手穿过实体,什么也摸不到,什么也做不了。
她想靠着墙壁,但依旧什么也倚靠不了,只能孤寂地飘荡着。
细雨飘荡,墓碑上的年轻的相片不复鲜妍,傅令君听着悼词,沉痛的肃穆中,她伸手想要接住雨丝,却什么都碰不到。
挽留,无法触及的挽留,无法挽留的时间。
曾有同事安慰傅令君,在跨过有限但难以抵达的时间长度后,每一个人终将化作原子,成为宇宙尘埃,相比起来,人世间几十年的光阴间距微不足道,她迟早会以另一种形态回到爱人身边。
原子,元素,不断释放不断凝结成气体,在漫长的岁月后,她们会成为恒星的一部分,与宇宙融为一体。
但那是超出想象的时间跨度。
傅令君太过清醒,清醒得无法用那些浪漫臆想安慰自己。
她忍着眼底热意,忍到牙关止不住打颤,每一个细胞都在呜咽,夺眶而出的泪水悄无声息,就像她的爱意无人知晓。
小提琴音哀婉凄清,演奏的人却不复依旧,她抚摸着陪伴郑亭林的斯琴,身旁的唱片凌乱撒了一地。
一遍又一遍,傅令君孤坐在CD机旁,日暮月出,月隐日出,像一座雕塑。
有人说,死亡不是失去了生命,而是走出了时间。[注1]
傅令君不允许郑亭林就这样走出时间,于是将她刻入骨髓,刻入星空坐标。
无法纾解的痛苦难忍,傅令君额头生汗,喘着气猛地惊醒。
梦境破碎,光影斑驳。
郑亭林惊讶地按住她的手:“小心。”
阳光洒金,面前的人鲜活明艳,眼底的紧张生动,手背上的点滴连着吊瓶,覆上的掌心温热真切。
傅令君回过了神,这是现实。
郑亭林凑近她,关切:“好些了吗?”
傅令君嗓音紧涩:“嗯。”
——实在太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1:来自余华《在细雨中呼喊》。
加更成功,码字实在太累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