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前的暑假很炎热,夏逐溪中考完回老家。小县城的楼房不高,绿化繁茂,街道总爱外放流行歌。

  亲戚请吃饭,好又来饭店最大的包间。

  地板有点黏糊,夏逐溪下意识看了眼新买的小白鞋。她穿着短袖,少许碎发搭在耳边,亲戚跟她打招呼,她会抬头应一声,浓眉下的明眸弯一弯。

  都夸她好看,有英气。

  空调坏了,空气里都是闷的菜味,夏逐溪把座位换到窗户边,刚呼吸到一丝清新空气,餐桌上的大人开聊。

  亲戚:“小溪中考怎么样?”

  夏爸爸:“一般。”

  亲戚:“你家莹莹成绩那么好,小溪肯定也是重点高中。”

  夏爸爸:“莹莹这孩子就没让家里操过心。今年莹莹才大三,学校推免......”

  夏逐溪单手支着下颌,自动屏蔽。她确实能上重点高中,不过差了两分,爸爸送了点人情把她塞进去的。

  跟姐姐裴梓莹不一样。

  姐姐多厉害啊,从小就是学霸、是女神,家长群里“别人家的孩子”。

  夏逐溪随妈妈姓夏,裴梓莹跟爸爸姓裴,有同学嘲笑:莹莹姐那么优秀,你成绩这么烂,你们肯定不是亲姐妹,难怪不同姓!

  夏逐溪皱了下好看的眉毛。

  餐桌上还在聊,夏爸爸讲到裴梓莹得了哪些奖,笑得不亦乐乎,向亲朋好友展示空间动态,全是裴梓莹的奖状和证书。

  夏逐溪从窗户转过头,闷热的天气令她烦躁,脱口而出:“我得了盛京市少年卡丁车冠军。”

  一屋子的视线从手机里的奖状挪到夏逐溪脸庞,仿佛聚光灯啪嗒打在她身上。

  短暂的沉默后,他们都挂上略显尴尬的微笑。

  有亲戚问:“卡丁车......是什么?”局促:“我们这穷小县城,见识少。”

  还有的问:“和画画弹琴一样的兴趣班吧?高考能加分吗?”

  奖状带给夏爸爸的笑容消失,他快速带过话题:“小孩子瞎玩的。”又说:“莹莹晚上到,明天我在吉祥酒楼请客,你们都来,一人一瓶茅台。”

  这顿饭吃得很没滋味。

  夏天的晚风熏熏的。

  树影向东,落日的余温吻着蝉鸣。

  夏逐溪戴着耳机在房间听歌,夏妈妈开门进来,给她摘掉,“叫你几声都没反应,你姐回来了。”

  夏逐溪掀了掀眼皮:“噢。”没精打采地走出去,一眼就看到站在客厅中央的姐姐,爸爸在削水果,妈妈在帮姐姐整理拉杆箱。

  “姐。”夏逐溪吱了声。

  裴梓莹烫了大卷,复古港风,明艳的妆容配上浓颜系的脸格外耀眼。

  她比夏逐溪高一点,低眼看下来,见面第一句:“考砸了?”

  出成绩那天爸妈就跟裴梓莹视频,裴梓莹隔着网线说:她考多烂我都不奇怪。

  不奇怪还问?

  夏逐溪甩给她后背,不想理。

  妈妈叫她:“小溪,你姐姐想吃冰淇淋,你去买一点。”

  夏逐溪:“要吃自己去啊。”

  妈妈:“你这孩子。”

  夏逐溪转身走向房间,身后的裴梓莹笑了声,继续和爸妈的对话:“对了,我有个同学待会......”

  夏逐溪对客厅的聊天不感兴趣,戴上耳机玩电脑。

  玩了几把竞速游戏,喉咙有点干,夏逐溪摘掉耳机去喝水。

  裴家的房子在县城来说很宽敞,但比起盛京市的别墅只能算个小套房,开门一眼就望到头。夏逐溪站在房间门口,外面的吸顶灯关了,只有靠近客厅的次卫亮着,光线微弱,玻璃缝里钻出簌簌水声。

  终于安静了。

  夏逐溪无意识地舒了口气,在饮水机和冰箱间犹豫了一下,拿了瓶冰可乐。

  刚刚经过次卫,里面传出裴梓莹的声音:“是不是夏逐溪?”

  夏逐溪拎着可乐,往门的反方向偏头,“干嘛?”

  裴梓莹:“你把我化妆柜里粉帽的白瓶子拿过来。”

  “哦。”从小只有裴梓莹使唤她的,她要是想让姐姐帮个忙,就是请尊神。

  T恤贴在闷热的后背,她穿过昏暗的客厅,停在姐姐的房门前,门没关严,轻轻一推就自动滑进房里。

  房间宽阔整洁,皎洁的月光越进窗,铺洒地板和床。

  淡淡的沐浴露气息,晚风拂来一丝清幽的香,夏逐溪不知道那是什么味道,觉得像雪。

  她抬起视线。

  化妆镜的小灯开着,纤细的女人对着镜子,用唇釉涂抹饱满的唇瓣。她背对着夏逐溪,纯白吊带裙,肩背如雪。

  女人从镜子里看见门口的女孩,明亮的眼瞳闪了闪。

  这是......谁?

  夏逐溪退后一步,动了动唇,心比嘴巴快。

  女人放下蜜桃色的化妆品,转过来,软腰盈盈一握。

  夏逐溪的目光迎上她的面庞,女人清亮的眼珠看过来,唇线勾出心的形状。

  夏逐溪本能地移开视线,乱中下行,视野闯进一片雪白。女人的锁骨精致漂亮,右侧有颗小痣,长发如墨云,慵散地缠在肩膀。几缕黑发落下,露出躺在颈窝的一颗爱心,色彩和女人唇上的相同。

  心没来由的又快了两下。

  夏逐溪想象出蜜桃色的唇釉如何从嘴唇滑过,又来到颈窝,沾着唇瓣和呼吸的温度画下那颗爱心。

  她慌忙转开脸,手伸向裴梓莹的化妆柜,“你好,我给裴梓莹拿东西。”

  女人侧身让出空间。

  夏逐溪不知道她是谁,年纪看起来跟裴梓莹差不多,能带进卧室,肯定是裴梓莹的好闺蜜。

  真是稀奇,妈妈想进裴梓莹房间打扫都要提前一天发消息,裴梓莹答应了才行,裴梓莹竟然肯带外人回房间过夜。

  夏逐溪在柜子里找着瓶子,目不斜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裴梓莹的闺蜜自然也是天之骄女,说不定待会就要问她在哪读书,成绩如何,然后假装无意地炫耀自己......

  “晚上好。”声音轻灵,像泉水流过山石,“我叫沈静松,裴梓莹的同学。”

  果然是裴梓莹带回来的,先是自我介绍,接下来就该轮到优秀演讲了。

  沈静松说:“你喜欢可乐?”

  嗯?居然没按常理出牌。

  夏逐溪握着冰可乐瓶,雾化的水滴打湿她的掌心。她没有回答沈静松,简单点一下头。

  柜子找完了,没有裴梓莹说的粉帽白瓶子。

  “没找到吗?梓莹要你拿什么?”

  这是她家,她都找不到,沈静松一个外人更不知道吧。夏逐溪礼貌地回答:“她要我拿一个粉色帽子的白瓶子。”

  “哦,可能在这里面,梓莹有时候会忘。”

  夏逐溪诧异。

  沈静松从床尾提来一只黑色方纹包,夏逐溪记得那是裴梓莹过年买的新款。沈静松轻车熟路地打开包扣,从隔层里拿出一只花朵形状的小瓶子,粉帽白身,递到夏逐溪手上。

  “给。”沈静松微笑,眼里洌出一汪清泉,透着股清澈的温柔。

  “......谢谢。”

  身为家人居然还不如客人了解裴梓莹,莫名丢脸,而且裴梓莹胡说八道,明明放在包里说什么在化妆柜......

  以后都自己拿,再也不帮了。

  夏逐溪掀了下眼皮,一手握着可乐,一手拿起白瓶子。

  她用脚勾起门,要带上,沈静松眼神澄澈:“听你姐姐说,你喜欢卡丁车。”

  夏逐溪停住动作,眼底露出厌烦。

  听裴梓莹说?闭着眼睛都知道裴梓莹会说什么,必然是“我那不争气的妹妹玩物丧志”、“浪费家里钱玩卡丁车以后是想开出租吗”......呵,背地嚼舌根还不够,非得当面嘲笑才过瘾是吧。

  我喜欢什么,以后要做什么,不关你们的事。

  夏逐溪还没转头,沈静松从首饰盒里拿出一枚水晶皇冠,走过来,朝她倾身。

  像雪的淡香扑面而来,夏逐溪放大眼睛,头顶的光隐了隐。

  双臂从耳边轻轻蹭过,淡香飘走,夏逐溪戴着皇冠抬头,沈静松已经收回了手,巧笑嫣然:“祝贺你,小冠军!”

  化妆镜里映着沈静松纤细的背影,还有夏逐溪讶异的欣喜。

  晚风和着虫鸣,节拍轻快,夏逐溪想起夺冠时看台的掌声也是这般欢愉。只是那些掌声里没有她的家人。

  她对沈静松露出了第一个笑容。

  给裴梓莹送东西。

  夏逐溪拧开瓶盖喝可乐,目光扫到白瓶子logo下面的小字,差点呛到。

  弱酸性配方,呵护私.处肌肤。

  “......”这种洗护产品真的很私密。

  回到房里,电脑息屏了。

  夏逐溪在黑色屏幕里看到自己的脸,头顶戴着亮晶晶的皇冠。

  她摸了摸皇冠上镶嵌的水钻,无端的想象沈静松用唇釉滑过唇,在颈窝画了心,然后靠近她,双手蹭过她的耳朵......

  鼻腔里仿佛还残留着像雪的淡香。

  为什么要在颈窝画心?

  为什么知道裴梓莹的弱酸性配方在包里?

  看来沈静松真的很了解裴梓莹。

  空气又闷热起来,夏逐溪烦躁地拿起空调板,把温度打到最低。

  ......

  家里多了客人,夏逐溪是最后知道的。

  “静松是A影表演系的啊,难怪这么漂亮!未来的大明星,能不能给阿姨签名?”饭桌上,夏妈妈对沈静松关照有加,给她夹鸡腿,另一只给裴梓莹。

  沈静松看到她的动作,忙道:“阿姨说笑了,我没拍过作品怎么好意思签名......这我不能要,鸡腿给小溪妹妹。”

  裴梓莹:“吃你的,夏逐溪不喜欢鸡肉。”

  夏逐溪坐在最边缘,低头扒拉米粒。她从没说过不喜欢鸡肉。

  注意到沈静松的视线往这边来,夏逐溪放下筷子,“我吃饱了,出去转转。”

  太阳西下的时候夏逐溪才回家。

  还带来两大一小。

  大门拍得震天响。

  夏爸爸一开门就愣了,夏逐溪脸颊红肿,胳膊和腿都有淤青。

  陌生男人冲上前,劈头盖脸就是骂:“管管你家混丫头!看她把我儿子打成什么样!”

  陌生女人牵着儿子过来,男生也是满身挂彩,情况比夏逐溪更糟,膝盖还在渗血。

  夏爸爸连声道歉,送男生去医院,把夏逐溪大骂一顿:“跪在客厅面壁思过!”

  夏逐溪面无表情地走到墙边,跪就跪,又不是没跪过。

  夏爸爸指着她后脑勺叱骂:“老子赚钱供你吃喝供你读书,给你零花钱玩破车,夏逐溪,你就这样回报我?除了闯祸你还会什么!”

  他的音量陡然提高:“你姐姐从来不这样!”

  夏逐溪眼圈红得和肿起的脸一个颜色,使劲吼叫:“那你就只要姐姐当你女儿!别要我!”

  本来没什么好气的,挨骂呗,她受的还少吗?三天一大骂,两天一小骂,她的脸皮早就比城墙还厚了,没在怕的。

  可是这一次就是特别烦,不想忍。都是孩子,都受了伤,为什么别人的爸妈给撑腰,她的就不闻不问?连伤得痛不痛,为什么打架都不问一句!

  这壁也不面了,过也不思了,爱谁谁!

  她穿鞋抽开门锁,夏爸爸在后面怒吼:“你出去就不要回来!”

  夕阳的余晖泼洒在天边,蝉鸣阵阵,吵得人心烦。

  十字路口的大树下有一家开了很多年的小卖部,夏逐溪摸了下脸,还是很肿,她想买瓶冰水冷敷。

  树下人很多,除了乘凉的,还有来买冰棍的。

  夏逐溪穿的短袖短裤,露着的胳膊和腿青一块紫一块,经过人多的地方很打眼。小卖部老板也多看了她两眼,但没多问,“要什么?”

  夏逐溪:“冰水。”

  老板拿了一瓶给她,还是忍不住,“有岭南白药,要吗?”

  夏逐溪想了想,摇头。家里有药,晚点回去自己擦点就好。

  “要。”悦耳的声音像天使从天而降。

  夏逐溪转头,小卖部悬挂的灯光朦朦胧胧,沈静松眉眼柔和,一只手轻轻放到她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