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尤听坐上马车, 从宫中偏门离开。

  马车身是低调的沉青色,纱帘层层叠叠,将其中的人影包裹得严实。

  只在车轮上,刻了个小小的宫中印记。

  宫里并不完全禁止皇子公主的出行, 一月有两日可出宫的机会, 只要报备后, 在宫门落匙前赶回即可。

  正好全了尤听每逢初一十五就会发作的相思缠。

  到了这时候, 她这不受宠的身份便显出了一丝好处来——守宫门的护卫不会刻意刁难, 多半只是随意地无视。

  经过宫门时, 尤听将帘帐掀起来一角。

  隐隐和宫门前的侍卫对上视线。

  守门的侍卫都是年轻的生面孔,身上却又带着染血沉静的气质。

  眼神锋锐,宛若刚刚出鞘的冷剑。

  尤听若有所思地放下了车帘,问身边的青粟:“现在守宫门的人,都换了吗?”

  这样的差事,轻松又悠闲, 通常都是官宦子弟或者沿袭父位之人担任。

  而现在的侍卫, 明显不是这京城温柔的风月能够养出来的人。

  青粟探头看了眼,冷不丁撞上侍卫们锐利的眼神, 被吓得缩了缩脖子。

  她想了想,“好像是听人说过,前些日子原本守宫门的甲军失职, 便重新换了一批人。”

  “失职?”尤听问, “这事是否发生在贺止戈回来之后?”

  青粟点点头, 看向尤听,惊讶地睁大了眼:“殿下是觉得, 这件事和三皇子有关系吗?”

  “可是,皇宫甲军这么重要的位置, 就算是最偏僻的偏门,三皇子怎么能……”



  她不敢再继续说下去。

  如果这事真跟贺止戈有关,背后的真相不是她一个小婢女能够轻易猜测的。

  尤听只是对她笑了笑,淡声说:“贺止戈,他能得很。”

  那几个新面孔,一看便知是从沙场上回来的人。

  只有在战场上历经生死,才会磨练出那样的气质。

  多半是贺止戈手底下的兵。

  贺止戈已经慢慢开始向皇宫蔓延自己的势力了吗?

  除了这几个甲兵,他还安插了多少人?

  至于为什么会选择偏门,也很好理解。

  毕竟现在还是宁景帝的天下,他还不敢太过招摇。

  不过,这也算是一个信号——

  代表着贺止戈已经开始展露出自己的野心。

  军方对贺止戈的评价一直很高,但文官则对贺止戈颇有微词。

  贺止戈行军打仗,从来不留战俘的活口,所到之处必定尸横遍野。

  对于推行仁道的文官而言,便觉得他行事过于狠辣。

  贺止戈想要拉拢文官势力,对这次的科举一定会很看重。

  尤听这次出来,除了要见宋窈姿以外,还要抢先贺止戈一步,先找到他准备拉拢的举子。

  马车缓缓驶出宫门,进了最为繁华的朱雀主道街。

  尤听跟驱车的人说了声:“本宫打算去珍宝阁看看,听在那里便好。”

  车夫应是。

  珍宝阁是京城最有名的销金窟,古董首饰,字画墨宝,里面应有尽有。

  最适合达官贵人,和显赫人家。

  因为珍宝阁的首饰样式新颖,用料讲究,价格也极贵。这京城中的夫人小姐们,纷纷以能够拥有珍宝阁的一件新品为荣。

  所以车夫对尤听说的话深信不疑,驾车到了珍宝阁附近,就将马车停了下来。

  “殿下,到了。”

  车帘打开,青粟扶着尤听走下马车。

  尤听偏过头,吩咐青粟拿了枚银子给车夫。

  她对车夫微微笑道:“你驾车一路也辛苦了,天气炎热,去喝碗凉茶吧。”

  “看完了珍宝阁的首饰,本宫还想见识一下他们的说书先生,估计一时半会儿出不来,你且放心下去休息。”

  车夫捧着银子一脸惊喜。

  原本他觉得顺安公主不受宠,端阳殿更是宫中出了名的缺乏物资,这趟估计没什么油水。

  结果没想到竟然还有这样的好事。

  又有钱,又不需要在太阳底下候着。

  他神色心动,嘴上却还是犹豫道:“这……殿下,不妥吧,若是让别人知道……”

  尤听打断他的话,“你不说我不说,又有谁会知道。”

  她瞥了眼青粟,青粟会意,立马道:“放心吧,我也不会说!”

  尤听又道:“若是你实在想守着马车就算了。”

  车夫连忙应声:“多谢殿下仁厚!”

  他这才美滋滋地将银子收进怀里,看着尤听带上青粟进入珍宝阁后,自己寻了个茶馆坐着去了。

  过了一会儿,尤听和青粟的身影再次出现在珍宝阁的后门口。

  珍宝阁为了保护客人的隐私性,后门建造得十分隐蔽。

  出来便是条阴凉狭窄的小巷子,四周没听见人声,应该不是在繁华的街区。

  尤听随便逛了逛珍宝阁后,便将宫中的令牌拿给管事看。

  “若是可以的话,请为我和我的侍女找两套平民的衣裳。”

  这是宫里的贵人,管事哪能不答应,点头哈腰地应下。

  珍宝阁的效率很高,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就让人送上了两身简朴但干净的衣裳。

  尤听和青粟换上试了试,竟然十分合身。

  她道谢后,又向管事说明了自己想要从后门出去的来意。

  管事立马亲自领着她和青粟到了后门所在处。

  看着两人的身影消失以后,管事这才重新回到前厅。

  身边的小厮疑惑地问:“这贵人的要求怎么如此奇怪?”

  管事瞪了他一眼,语气重了几分:“在珍宝阁做事这么多年,你怎么还是管不住这张嘴!”

  “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能说,你心里没点数吗?”

  “贵人做事自然是有贵人的道理,哪里是你一个泼皮能轻易揣度的!”

  小厮连声道歉,管事的脸色才慢慢好看了点。

  他语重心长地叮嘱道:“记住了,这宫里的贵人,不论是谁,没有哪个是咱们能够惹得起的,以后说话前先三思三思。”

  小厮称是。

  “再说了,”管事悠声道,“管这些贵人要做什么事,都跟我们珍宝阁无关。”

  “但若帮她一把,事无大小,都算承了我们珍宝阁的情。”

  小厮恍然大悟,笑着恭维:“要不说我只能做个跑堂的,您却能做到管事的位置呢。还是管事高瞻远瞩!”

  管事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少拍马屁了,快把后门关上。”

  -

  后门口。

  尤听仔细看了看四周,没有发现有其他人后,才开口道:“走。”

  青粟好奇地问:“殿下,我们要去哪里呀?”

  “北堂街。”

  这个地名有些陌生,青粟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有关的记忆。

  “那地方鱼龙混杂,殿下去哪里作甚?”青粟担忧地道。

  北堂街算是京城中的贫民区,越穷的地方越混乱,汇聚了不少的泼皮无赖地痞流氓。

  除非万不得已,京城中没人愿意靠近那个地方。

  尤听道:“所以才要让你我装扮成现在的样子。”

  青粟还是有些害怕,弱弱地道:“必须要去吗?”

  尤听颔首:“必须要去。”

  她想了想,看了眼青粟隐隐发白的脸色,“若是你实在害怕,你便在外面等我,我一个人前去就好。”

  “那怎么行!”青粟反应激烈,“我是殿下的婢女,哪里有让殿下孤身涉险的道理!”

  她给自己鼓劲,紧紧盯着尤听,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殿下放心吧,青粟一定会誓死保护您的!”

  尤听被她这模样逗笑了,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是要去闯什么龙潭虎穴。

  她笑着摇摇头,安抚地道:“放心,若真有事,我也一定能够护住你。”

  青粟还想说什么,被尤听抬手拦住。

  尤听看了眼天色,道:“时间不早了,我们快些出发吧。”

  从珍宝阁步行去北堂街,是一段不短的距离。

  青粟走得微微喘息,她第一次出宫是来这样陌生的地方,忍不住心头的好奇:“殿下。”

  “您怎么对这里的路这般熟悉啊?”

  分明以前殿下都没出过几次宫,而且每次出来,都是她陪在身边,她能够确保殿下从来没有一次去过北堂街。

  可现在看尤听的模样,分明胸有成竹,很是驾轻就熟。

  尤听随口说道:“你以为我平常看的就只有闲书吗?”

  这整个京城,包括她们这个国家的整个疆域图。

  她早都牢牢地记在了心中。

  青粟更加诧异:“殿下记这些做什么?”

  “打发时间,以备不时之需。”

  尤听笑,“你看,现在不就用到了吗?”

  青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仰头看着尤听,露出崇拜的眼神:“殿下真厉害!”

  她连宫里的路线都记不大清,殿下却能够将没去过的地方,都记得清清楚楚。

  实在神奇!

  “这没什么,”尤听随口应道,觑她一眼,“只要你的脑子别整日只惦记着吃的,稍微用点心,你也能做到。”

  青粟不好意思地嘿嘿傻笑起来。

  尤听脚步忽然停下,她看着面前杂乱荒凉的地方,道:“到了。”

  和朱雀街的繁荣干净截然不同,这里一片荒芜,房屋破烂不堪,感觉阴沉沉的。

  空气里蔓延着不知是什么气味,腥臭难闻。

  不知道是不是青粟的心理作用,她总觉得走到了北堂街,天气都变得暗沉下来。

  阴风阵阵,怪吓人的。

  她不由自主地往尤听身边贴近几步,“殿,殿下,我们真的要进去吗?”

  尤听道:“跟紧我,没事。”

  她声色清冷而淡然,青粟原本紧张得不行的一颗心,慢慢安定了下来。

  殿下这么厉害,一定不会有事的!

  别人不知道,青粟身为尤听的贴身侍女,却是明明白白地知晓,尤听的身手很好。

  以前每次七皇子来找麻烦,不管用什么方法,殿下总能把他打哭回去。

  青粟点点头,小声说:“殿下,我相信您。”

  从荒芜的街道往里面走,空气似乎变得更加浑浊起来。

  街上看不见有什么人,偶尔能够看见的,都是面黄肌瘦,瘦得像个骷髅架子一般。

  他们多半只是冷漠地看了尤听和青粟几眼,就收回了视线。

  目光古井无波,透着一股子的死气沉沉。

  仿佛没有什么能够拨动他们的心弦。

  见过珍宝阁的昌盛,绫罗锦缎的贵人络绎不绝,骤然见到如此荒凉的场景,青粟不禁心里微酸。

  “殿下,”她小声喃喃,“这天子脚下,竟然还有这样的地方。”

  简直,简直像是了无生机的地狱。

  尤听从这些人身上移开视线,叹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宁景帝想要看见繁荣和睦的天下,京府尹便只能做个繁荣和睦的景象给他看。”

  这世界,有光便有暗。

  有富就有贫。

  有人挥金如土夜夜笙歌,有人为了一粒米争夺不休。

  天子脚下更是如此。

  宁景帝只想看见自己所统理的天下有多欣欣向荣,海晏河清。

  他不想看见任何一点脏污,毁掉了他的江山画卷。

  是的,这些饭都吃不上的贫民,在皇帝的眼中,便是令人厌恶的污点。

  上面发号施令的人如此,京府尹又能怎么做呢?

  他只能将这些人都驱赶到了北堂街,这个京城最偏僻的角落。

  像是在驱赶一群人人喊打的老鼠。

  青粟本身家里的条件便算不上大富大贵,才会卖身进宫当婢女,对此颇有几分共情。

  “好可怜,可是殿下,他们为什么不去找些活路养活自己呢?”

  就像她一样,选择卖身为仆。

  虽然是低人一等的身份,但好歹有吃有喝。

  若是同青粟一般运气好,遇到了个好主子,过得日子也能算是不错。

  “住在北堂街的人,多是些老弱妇孺,没什么能力出去做工。”

  要么,就是些只想混吃等死的乞丐。

  青粟点头道:“难怪刚刚一路走来,见到的多半是女人和孩子。”

  个个都瘦得像是竹竿,脸色发黄,头发干枯杂乱像野草一样。

  “而且,”尤听轻轻叹了口气,继续说,“这里的很多妇人,要么都是家乡受到灾害的流民,要么就是在战场上牺牲的军士们的遗孀。”

  对她们来说,能够保住一条命就已经不容易了,更别说想办法出去找活路做工。

  又瘦又弱,也许还有疾病缠身哪个主家愿意聘请这样的人呢?

  青粟瞪大了眼:“怎么能这样,那些流民不是应该都有赈灾款么,还有那些遗孀,军队难道没有给安家费吗?”

  给自然是给了。

  只是并非所有的官,都是为民请命的好官。

  层层剥削下来,再到这些人手上的又能有多少。

  青粟有点难过地垂下脑袋,“原来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有这么多不容易的事。”

  她轻声说:“可他们只是想活着,又有什么错呢?”

  尤听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青粟看不懂的怜悯。

  她说:“这世道,谁想活着都不容易。”

  青粟问:“殿下是怎么知道的这么多事?”

  “让你平时多和我一起看书,你总是找借口偷偷溜出去玩。”

  尤听侧眸看她,认真地说:“读书方能明理,读书方能开智。”

  “你看看这里的孩子们,有多少想读书,却根本连一页纸都买不起的。”

  青粟往旁边看去。

  地上蹲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他身上的衣服宽宽大大,不知道是从那里捡回来的,用了根麻绳随意地绑着固定住。

  小孩拿起一根树枝,在泥土地上神情认真地写着字。

  字迹歪歪扭扭,他却写得十分用心。

  青粟羞愧地垂下头,“奴婢知道了,日后一定会好好用功的!”

  “砰!”一颗小石头砸在写字小孩的后背上。

  几个差不多大的孩子跑过来,将那些刚刚写的字都给踩没了。

  “小六,别写了,快来跟我们去街上讨钱了!”

  被叫做小六的孩子头也没抬地回答:“不去。”

  “我要练字,你们别挡住我。”

  那群孩子纷纷哄笑起来,“小六,难道你也想像东屋那个傻书呆子一样做梦吗,想着以后考科举当大官?”

  “哈哈哈哈,别想了,咱们这里的人怎么可能当得了大官!读的什么书,连肚子都填不饱!”

  小六抬起头瞪他们:“不许你们说邓先生坏话!他不是傻书呆子,他是秀才!”

  “邓先生很厉害,一定会中举的!”

  见他冥顽不宁,那群孩子冲着他做了个鬼脸,“你继续在这里鬼画符吧,不去讨钱我看你今晚吃什么!”

  然后一哄而散,想着街外的方向跑走,应该是要去热闹点的集市里想行人乞讨。

  而那个小六,则继续拿着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

  尤听带着青粟向那个写字的小孩走过去。

  察觉到面前的光线被人遮挡住小六皱了皱眉,抬起稚气的脸。

  他看着尤听和青粟两人身上整齐干净的衣裳,还有虽然用面纱遮住也能看出来的好气色。

  显然不是北堂街的原住民。

  小六警惕地问:“你们是什么人?”

  青粟从腰间挂着的香囊中,翻找出一枚碎银子。

  她递给小六,笑着说:“你这小孩,警惕心还挺强的嘛。放心吧,我们没有恶意。”

  “我家殿……小姐有些事想要问你,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

  看到碎银子,小六眼里的光闪了闪——这可值好多好多吃的,够他和娘亲吃好一段时间了!

  如果还有余钱,也许还能让他买上一张最低等的纸。

  小六犹豫了下,开口道:“你们想问什么?说吧。”

  青粟被他这小小年纪却老气横秋的做派逗笑了,伸手想去捏捏他的脸,被小六扭头避开。

  小六一本正经地说:“邓先生教过我,男女授受不亲。”

  青粟笑得更厉害了。

  “我想问的,便是关于你所说的这位邓先生。”

  尤听看着小六,柔声说:“请问他住在哪里,你可以为我们带路吗?”

  原剧情里只是一笔带过,说这位邓先生住在北堂街,但并没有说准确的住址。

  一说起邓先生,小六脸上立马露出崇拜的敬意,“原来你们是来找邓先生的。”

  他上下打量着尤听和青粟,狐疑地说:“马上就要科举了,你们不会是想要对邓先生做坏事的坏人吧?”

  青粟乐了,叉着腰道:“你这孩子的想法还真是天马行空,我们怎么可能是坏人呢,全天下就没有比我们小姐更好的人了!”

  虽然不知道尤听找这邓什么先生是做什么,但青粟绝对无条件地支持且信任尤听!

  果然是贫民区的小孩,年龄小小,想的倒是多。

  青粟又道:“再说了,那什么邓先生应该是男子吧?我们两个弱女子能对他一个大男人做什么?”

  尤听说:“我找邓先生,是有很重要的事。而且,对他来说绝对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好事。”

  小六沉思半晌,才点点头:“好吧,我带你们去。”

  他起身,“这里的路不好走,你们跟着我。”

  一路边走着,小六边暗中打量着尤听和青粟的神色。

  看她们两人不像是坏人,小六才带着她们左拐右拐地到了一间破旧的草屋前。

  “到了。”

  他双手拢在嘴边,扬高声音喊:“邓先生!有人来找你!”

  没多久,草屋那扇摇摇欲坠的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一个身形瘦弱的青年出现在几人面前。

  他身材实在单薄,眉眼算得上清秀,但肤色透着长期营养不良的微黄。

  身上穿着一袭洗得发白的旧衣,袖口和衣身都有不少补丁的痕迹,且明显短了一截。

  显然□□地穿了不知道多少年。

  他有些疑惑地看了看小六,又看了看小六身后的尤听和青粟,“这是?”

  尤听上前一步,莞尔问道:“是邓嘉,邓先生吗?”

  邓嘉连忙作揖,道:“不敢不敢,学生岂能当得上什么先生之称,一定又是小六乱说话了。这位姑娘,请直接称呼学生的名字便好。”

  小六嘟囔着说:“邓先生教我们读书写字,本来就是先生!”

  “我不过是闲来无事才这般做,”邓嘉轻叹,语气里带了一丝黯然,“除了你,谁又来学过半个字呢。”

  小六才不管,他听那些街上的少爷唤私塾里的教书老师就喊先生。

  邓先生虽然没有办什么私塾,但是教了他,那就是先生!

  “先生大义,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尤听看着邓嘉说,“您既然为小六答疑解惑,便当得上一句先生。”

  小六高兴起来,一下子看尤听顺眼不少。

  他拿到了领路的赏钱,想着家里的娘亲,就跟邓嘉挥了挥手:“那我先走了邓先生!”

  说完便一溜烟儿地跑不见了。

  邓嘉想了想,神色露出些微的羞涩,“两位姑娘请进吧,只是寒舍清贫,恐怕拿不出什么好茶招待二位。”

  尤听和青粟随着邓嘉,向着草屋里走进去。

  邓嘉所说的“寒舍”还真不是自谦,这草屋简直都快能称得上家徒四壁了。

  屋里一眼就能看光,没什么家具,最多的东西便是书。

  这里堆了一叠,那里堆了一摞。

  看得出来邓嘉是个爱书之人,这些书虽然都因经常翻阅而微微翘起,但保存得却依然很干净。

  邓嘉找了半天才翻出两个小木凳给尤听和青粟,他有些难为情地说:“两位姑娘请坐。”

  一帘之隔的里屋传来几声妇人的咳嗽声,女人虚弱的问声随之响起:“嘉儿,可是有人来了?”

  邓嘉扬声应道:“是的,娘,有客人来了。”

  妇人咳嗽得更厉害了些,隐隐约约的声音接着传来:“是你的朋友么?那你可要将人招待好了,娘这身体……”

  后面便是连绵不绝的重重咳声。

  邓嘉露出担忧的神情,对尤听行了一礼:“姑娘见谅,请稍等学生一些时间。”

  他急急忙忙走进里间,应该是去伺候妇人喝药去了。

  青粟趁机小声在尤听耳边说:“殿下,这位邓先生家里还真是简陋得很,竟然还能够支撑到科举吗?”

  “他是秀才之身,为何还会这么穷啊?”

  尤听指着那堆叠的书籍,道:“纸比米贵,邓先生的钱一看就都用来买书和买药了。”

  青粟若有所思:“是呢,一进门就闻到了浓浓的药味,听动静,邓夫人想来病得不轻。”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越是贫穷的家庭,便越是害怕会生什么重病。

  本就贫寒的家境,直接雪上加霜。

  青粟感叹地道:“邓先生还真是孝顺。”

  里间的声响慢慢平息,邓嘉抬起袖口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他走出来,对着两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让两位姑娘见效了,我娘的身体不好,才刚刚睡下。”

  “无事。”

  尤听对青粟使了个眼神,青粟会意,将一早准备好的包袱推过去。

  邓嘉清亮的眼里露出些微疑惑的神色,不解地问道:“这是?”

  “这里面,是一张一百两的银票,以及令堂所急需要的药材。”

  “我知道邓先生一直在找天山红,”尤听手指在包袱上点了点,“这便是。”

  邓嘉眸光骤亮。

  一百两银票,足够他带母亲换个好点的地方居住。

  天山红更是一味可遇而不可求的奇药,能够医治他母亲的咳疾。

  他这些年来一直都在苦心寻找,可惜都一无所获。

  现在,这机会却突然从天而降。

  半晌,邓嘉摇了摇头:“无功不受禄,姑娘,收回去吧。”

  “我送的东西,从来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尤听唇角勾了勾,“这东西并非白送给先生,只是需要先生答应我一些事情。”

  邓嘉问:“何事?”

  尤听道:“第一件事,请先生竭尽全力,在场科举中夺得名次。”

  这算是什么要求?

  邓嘉诧异。

  便是尤听不说,他也会这么做。

  看出他的不解,尤听抬眸,直直凝视着邓嘉的双眼。

  她缓声开口:“这官场,需要先生这样的人。”

  “这条路或许会有些难,”她顿了顿,“还望先生能够坚持下去。”

  女子的声音轻柔,又仿佛拥有无比坚韧的力量。

  她戴着面纱,只露出一双明亮的墨瞳。

  像面一尘不染的铜镜,邓嘉从中看见了自己的模样。

  他心头微滞,忽然正色道:“姑娘放心,某从读书开智起,便已经坚定了想为百姓做好事的心。”

  北堂街的很多人以为,这些年里他这般刻苦地读书,是为了能够考上功名发财腾达。

  但事实并非如此。

  财富无非是过眼云烟,邓嘉想要的,是能将更多像北堂街这般的地方的人,彻底地解救出来。

  这么多年,头一次有人好像懂了他的心志。

  “那第二件事呢?”邓嘉忙问。

  “不急,”尤听微微而笑,“且等先生高中之后再说。”

  “先生只需要知晓,我并非坏人,只是为了能够帮助先生实现理想抱负而来。”

  她将包袱往着邓嘉那边推了推,唇边扬起点笑来:“这些东西,便当是为先生提前准备的高中贺礼。”

  邓嘉还想推拒,尤听已经带着青粟起身。

  “我还有事,就不多叨扰先生了。”

  尤听最后道:“我所求,只是希望日后先生能够……为我说几句话吧。”

  邓嘉茫然。

  尤听并没有多解释,将东西留下以后便告辞离开了草屋。

  走出去好一段距离,青粟回头看,那书生还保持着躬身作揖的姿势。

  她道:“这邓先生年纪不大,性子倒是古板得很。”

  尤听拍了拍她的头,“人家那叫守礼。”

  邓嘉可不是一般人。

  在原剧情里,这人科举中一举夺魁,随后便被宁景帝指派去了翰林院。

  没过多久,他就发挥出了自身优越的才干,解决了好几件南下流民的事情,让众人刮目相看。

  贺止戈查到了邓嘉的弱点——他那病重的母亲,随后便派人搜罗起了天山红。

  装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样子,一点点地将邓嘉的心笼络过去。

  后来贺止戈能够拥有文官的支持,坐稳东宫之位。

  除了宋窈姿背后的宋家,邓嘉功不可没。

  可惜后来贺止戈登基以后,白月光身死,宋窈姿也病逝。

  他变得更加冷血无情。

  贺止戈野心勃勃,不断想要吞并旁边的乌金国。

  那时的社会并不适合接二连三地兴起战争,邓嘉上书劝诫,反而被贺止戈数次怒斥,官职一降再降。

  眼看君王无道,百姓哀怨。

  最终,邓嘉只能在金銮殿上,以头触柱,选择了文官最惨烈的方式——死谏。

  这么个忠心耿耿,又为国为民的好官,被贺止戈那么糟蹋,尤听实在看不过去。

  现在她提前一步找到了邓嘉,相当于直接砍断了贺止戈的左膀右臂。

  看这狗东西还怎么能再顺风顺水地坐上皇位。

  “怪不得殿下好早之前就叫奴婢寻找天山红了,”青粟道,“原来是为了今日。”

  她没有问为什么尤听多年前就会知道现在的事,殿下做事自然有她的道理。

  她只需要听从并信任就好。

  “走吧,”尤听道,“现在赶去瑶山,时间应该刚刚好。”

  两人原路返回,找到了茶馆中的车夫,坐上马车去往瑶山。

  不知道为什么,青粟总觉得去瑶山的路上,殿下的心情好像很是微妙。

  不能说好,也算不上不好,就是……奇奇怪怪的。

  一会儿理理袖口,一会儿又整整裙襟。

  她问:“殿下是在想和宋小姐见面的事吗?”

  尤听正在喝茶,闻言,呛得咳了咳。

  她蹙眉:“什么?”

  青粟偷笑起来,“我就说殿下肯定很在乎宋小姐,不然怎么还会特意整理衣裳。”

  尤听顿了顿,说:“我只是闲来无事,打发时间而已。”

  青粟但笑不语,满脸都写着不信。

  尤听懒得理她,掀开帘子问车夫:“还有多久到?”

  车夫回答道:“回殿下的话,大概还有半刻的时间。”

  天色已经一点点地黑了下来,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尤听觉得体温好像也跟着升高了些。

  分明是凉爽的晚风,她似乎感受到了丝丝燥意

  和那夜一样。

  到了瑶山脚下时,她才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如果宋窈姿没来怎么办?

  似乎她从来没考虑过,宋窈姿会推拒她的邀约。

  “殿下,您怎么了?”青粟回头,看见驻足不止的尤听问道。

  尤听神色奇异地说:“你说,宋小姐会来吗?”

  引来青粟的偷笑声。

  她没好气地瞥了青粟一眼,不再多想,径直顺着山道走上去。

  如果宋窈姿没来的话……

  大不了就是她和女主一起同归于尽,任务失败。

  就是不知道,这失败以后是否会有什么惩罚。

  经过半山腰的时候,忽然看见了两道熟悉的影子。

  在丛林之间,在月光之下。

  是宋窈姿和莺儿。

  隔着一段距离,两人的视线隔空对上。

  不知怎的,尤听莫名觉得心情愉悦了许多。

  青粟“呀”了声,“殿下,宋小姐来了!”

  四周除了风声,隐隐还能够听见寺庙里僧人敲钟的声响。

  尤听忽然停了下来,对青粟说:“我们去拜拜佛吧。”

  “啊?不是赏月吗?”青粟有点懵。

  尤听语气淡淡地答道:“谁规定了,不能在寺庙里赏月。”

  顿了顿,她又添上一句:“宋小姐身子不好,外面风凉。”

  青粟瞬间懂了。

  她就说嘛,殿下果然很看重宋小姐这个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