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野第二天醒来, 已经快十点了。他很少能一觉睡到这个时间,爬起来时整个人觉得头昏脑胀。
拉开窗帘,外间天色阴沉, 乌云压得很低。怕要下雨, 只敢把窗户开条小缝换气,转身去了卫生间。
男生洗漱很快,刷牙洗脸就完事儿, 没那么多涂涂抹抹的东西。
江野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挺满意。素颜很能打, 平常自拍什么的根本不懂技巧, 全靠颜值硬撑。
“唉!”江野垂着头叹了口气, 又抬头看着镜子,对着镜子说:“这么帅,关键时候怎么那么怂呢?”
昨晚的那点冲动被他压了回去,汪橙问他有什么话想说,他支支吾吾半晌说了声晚安, 逃回家埋头睡到现在。
“其实也不能算怂。”江野自己安慰自己, “你说他要是个女的,问不出口那才是怂。他是个男的啊, 问出来尴不尴尬, 回头再给人吓跑了。”
“江桃桃你还是非常明智的!”江野自言自语。
又指着镜子说:“你呀,就是有病。”
是有病, 可能汪橙长得太好看了, 让人产生了性别认知方面的错觉。保不齐哪天蹦出来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让我动了心呢?
江野这么想。
但他忽视了实际问题, 学校如花似玉的姑娘不少, 哪一个敢给他递情书的, 都有美的自信。
书不想看,题不想做,连手机都不想玩。
江野百无聊赖、度日如年地熬过了一个小时,汪橙还没过来。
忍不住,编辑着微信。
——还不来?
不妥,显得不矜持,删了重写。
——你几点过来?
这不一个意思嘛!
造字似的憋了半天,发了个:散会没?
没人回。
十分钟后还是没人回。
要死不活趴回床上,手机突然响了下,江野立刻弹跳起来。
打开一看,是马雯。
人又死了回去。
马雯:你给我回个信息好不好,我想见见你,真有话说。
江野告诉她不要见吴斌,她竟然去见了一次,还说正和江野处对象。
江野给她回复的最后一条微信是:你脑子有病。
这段日子,马雯没少发信息,江野不回,她不敢打电话,更不敢私自来找。
江野懒得打字,发了段语音:“有话就说,见就不必了。”
马雯回复的很快:吴斌又来找我了。
江野说:“这事你和你爸妈商量会好点。”
马雯:这次是他在路上截我的,不是我去见他,你别生气。
江野有些恼,“他再骚扰你你去报警好不好?就是我答应保护你,我能二十四小时跟着你吗?”
一分钟后,马雯回复:江野,你是不是一点都不喜欢我。
江野没发语音,打了段字:我说过很多次了。如果我哪一点做的不好让你误会了,我再说一次,我和你没可能。
马雯没再回复。
江野有点坐不住,问了句:他又找你干嘛?
马雯:对,你这句话就会让我误会。
江野:好,我嘴贱,再见。
马雯:他告诉我,问过你,知道我们没在一起,想和我好。我要是不同意,他会一直追我,直到我同意,还会找你麻烦。
江野:你同意他也会找我麻烦。你不用管我,保护好自己就行,跟你爸妈商量一下怎么处理这件事情,别再自作主张。同一种事情不要吃两次亏。
马雯:江野,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是你关心我的时候,我就忍不住会想你。
江野盘坐在床上,很无辜的样子。
马雯:我很想你。
马雯:试着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一定会让你满意。
话都说无可说了,江野按灭了手机。
汪橙还没回复,按说这个时间早该散了会,那为什么汪橙还不回短信。
“坏了!”江野跳下床,边给汪橙打电话边换鞋,他怀疑吴斌来找汪橙麻烦。
电话没人接。
江野冲出家门,按着扶手往下跳,一跳一阶转向台。电话按了免提,一直响着拨号音,始终无人接听。
街上漫着一层雨雾,迷迷蒙蒙。
江野冲进古巷后院,奔到前台就问:“汪橙呢!”
前台小姐姐吓了一跳,“汪橙?哦,刚刚跟着一个人走了。”
“谁!跟着谁走的!”
“不认识,一个男的,带着鸭舌帽遮着半张脸,凶巴巴地就闯了进来。汪橙看见那人好像......挺害怕的?没说话,直接跟着人走了。”
江野心里连叫坏了坏了!昨晚才说好,有事一起扛,汪橙就这么不吭不声跟着人走了。
“知道去哪儿了吗!”江野喊了一句。
“从后门走的,不知道。”
江野拔腿往院子里跑,从餐厅后门撞了出来。
这里接着一条巷子,他没往大路上跑,因为汪橙要上大路就不会从后门出来。
巷子很深,人又少。
这他妈是找地方打架来了!
“汪橙----!”江野大吼一声,往巷子深处跑去。
他急得要疯,汪橙是厉害,但是人家吃了两次亏,再来肯定有备无患,绝不会送上门来找打。
“真他妈日了狗了!”江野急红了眼角,又吼了一声:“汪橙----!”
没人应。
巷子里岔路太多,鬼知道他们去了哪儿。
雨不大,但很快就能把人淋透。
江野浑身湿透,T恤粘裹在身上。他在巷子里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
纵横交错的小路,他不知该选哪条。每一条都可能离汪橙越来越近,也可能离他越来越远。
“我他妈......我他妈......”江野急得骂都骂不出来,咬牙切齿道:“汪橙,你他妈等着我的,等着我的!”
这里的路如迷宫一般千回百转,江野转着转着又转了回来。
这地方他本来是熟悉的,但此时脑子已经一团乱麻。
无路可挑地站回小十字口,再次拨通了汪橙的电话。
细细的雨声里,好像隐隐有电话铃响的声音。
江野压着呼吸强迫自己静下来,确定了声音的方向,一步步寻了过去。
铃声越来越响,确认了是汪橙手机的铃声。
他试探着叫了声:“汪橙?”
没人答应。
声音来自于面前那道墙后,他的声音汪橙肯定能听到。
但是汪橙没回应。
江野声音都颤了:“汪橙?你别吓我......”
还是没人回答。
江野快走两步转过了墙角,一眼看见汪橙靠着墙坐在地上。
“汪橙!”江野叫了一声。
汪橙垂着头不声不响坐在那里,显得筋疲力尽。双臂搭在曲起的膝上,细雨汇流成珠,沿着胳膊滑到手腕,又沿着指尖滴落在地。
身上没有伤痕,但是T恤领口被人扯烂了。
江野稍松了一口气,蹲了过去轻声叫道:“汪橙?”
汪橙抬头看他时,江野看到汪橙通红的双目中尽是流不净的泪水。
江野一把拉住了他的手,焦急询问:“怎么了!”
汪橙仍是不语。
“你别不说话!”
“桃桃。”汪橙哑着声音叫了声。
这种声音叫江野即心酸又心疼,他点着头:“我在我在。”
“他来了。”汪橙脸上分不清是泪是雨。
“谁?”
“他......他来了,他还是不放过我,他还是追过来了......”
江野翼翼小心地问了出来:“范星芒?”
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汪橙一下子捏紧了江野的手,捏得很紧很紧,那是洪流中唯一的救命稻草,唯一!
江野忍着疼,看着眼前人浑身打颤。
汪橙双目中透出的都是恐惧,那种拼死挣扎过、又无路可逃的恐惧。
“没事的没事的。”江野另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头,让人稳定下来,“我一直都在的!”
江野心乱如麻。
范星芒到底对汪橙做过什么!
浓厚的云层越压越低,天也越来越暗,雨点越下越大。
好久,汪橙的情绪才平复一些,江野把人拉了起来,面对面站着。
一道闪电撕破云层,紧跟着咔嚓一声巨响,震耳欲聋。
汪橙一把搂住江野,穿堂风潲着雨砸在两人身上。
汪橙抱得好紧,江野任他抱着,双手轻轻抚着他的背,尽可能多的给他安慰。
汪橙在江野耳畔喘,他的心贴在江野胸前跳。
江野下巴压着他的肩头,轻声而又坚定地告诉他:“说出来吧橙橙,我陪着你一起走出来。”
汪橙的双臂又收紧了些,勒得江野喘不上气来。
“桃桃,你知道吗?我活得好累......好累。”
汪橙压抑着的哭声叫江野心里绞着发疼。
“喊出来!”江野说。
汪橙颤着唇。
“喊出来!!!”
“啊----”汪橙终于歇斯底里吼了出来。
他的情绪不知被压抑了多少年、被禁锢了多少年,终于在这个大雨滂沱的夏日崩溃,爆发出最本能、最撕心裂肺的吼声。
一直以来,汪橙把自己装在了壳子里,一层包着一层的壳子,要剥掉这些壳子,每一层都会让他无比痛苦。
江野不敢轻易触及,他曾想慢慢地、轻轻地,一点一点陪着他走出来。
他觉得,也许那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或者在一个安详宁静的黄昏,总之是在汪橙从容走出来的时候,会笑谈那些曾经的痛楚。
但是猝不及防间,汪橙身上那层厚厚的铠甲碎成齑粉,被这场大雨冲刷得干干净净。
“桃桃,我很小很小的时候,也有一个像舅舅那样的爸爸。”
*
二十年前范星芒被赶出剧团后,带着被逐出师们的汪雅梅去了省城。
那时汪雅梅已身怀有孕,沉郁与颠簸中流产,他俩的第一个孩子在去省城的路上夭折腹中。
汪雅梅的身体,也是在那时留下遗患。
杜晓春是河州市文化局工作人员,曾经负责剧团工作。几乎同一时期,利用夫家的关系调往省会工作。
在省城,杜晓春资助了范星芒一套房子,虽然很小,夫妻俩总算有了落脚之地。
范星芒很有能力,和杜晓春合伙做煤矿生意,在他的经营下,矿上生意越来越好,日子也跟着一天天红火起来。
两年后,范星芒的生意有了质地性飞跃,齐身富人行列,买了别墅买了车,汪橙也是在这时含着金钥匙出生。
汪橙出生的并不顺利,在此之前,汪雅梅还流产过一个孩子。一家人不计代价生出汪橙,汪橙自然成了夫妻俩的心头肉。
五岁之前的汪橙,是名符其实的小少爷,家里有保姆,外出有司机。夫妻俩捧在手中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所有的事情都会把汪橙摆在第一位。
本来一家人的生活无忧无虑,可范星芒渐渐发现汪橙长得越来越不像自己,随着年龄增长,反而有点混血儿的意思,使他起了疑心。
范星芒想起来,汪雅梅常在茶楼票戏,茶楼有个常客是个外国人,很喜欢中国的戏曲文化,一来二去和妻子交上朋友。
这使范星芒疑窦更深,只是压着没有发作,心里对汪橙的芥蒂再也消除不了。
很偶然的一次,范星芒去接孩子放学,小朋友童言无忌地问汪橙,你长得怎么不像你爸爸呀?
范星芒终于忍不住,下定决心要去做亲子鉴定。他不敢让妻子知道,趁着汪橙睡觉,去剪孩子的头发。
他打听过,亲子鉴定需要二十根头发,一剪子下去剪掉一绺,不巧被汪雅梅撞个正着。
“那是我记忆里,他们俩第一次吵架。”
汪橙和江野相互依偎着,席地坐在人家的屋檐下避雨,两只手一直牵在一起,十指牢牢相扣。
汪橙呆呆地看着雨幕,完全陷进了回忆。
汪雅梅告诉范星芒,先把离婚协议书签好再去做亲子鉴定,无论结果如何,她都会带着汪橙净身出户。
这并不是胁迫,范星芒的怀疑对她来说是一种侮辱。
“她背叛师门远离家乡,得到的只是猜忌。”汪橙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仰面眨了眨眼,说:“范星芒妥协了,没做这个亲子鉴定。”
“那他还是舍不得你妈妈呀。”江野说。
汪橙未置可否,他很努力地压制着自己的情绪,一点点把眼眶中的泪水吞咽回去。
江野蹭了蹭他的膝侧,想让他放松下来。
范星芒虽然放弃了亲子鉴定的想法,这件事情终究成了解不开的心结。
他对汪橙越来越冷淡,但不会在汪雅梅面前露出任何破绽。
年幼的汪橙隐约觉得,妈妈在和妈妈不在,爸爸似乎是两张面孔。
就是在这一年,李清芬被评为国家级演员,并摘得二度梅。
汪雅梅在报纸上看到一整版相关报道。同门弟子,一个被逐出师门,一个风光无两,云泥之别让她心里异常难受。
在艺术上,汪雅梅并不逊色于李清芬,如果她还待在剧团,会有同样的成就。而今她阔别舞台多年,别说演出,就是茶楼票戏也很少再去。她能看出来丈夫并不情愿自己抛头露面。
汪雅梅把所有不甘都压在心底。
“但是这次,范星芒拿着报纸告诉我妈,如果放不下艺术,就去省团上班吧。”汪橙说:“我妈很感激他。”
江野想,无论范星芒为人如何,他还是爱他妻子的。
汪橙说这些的时候,整个人像失神一样,目光一直定格在雨地。
此时他收回发呆的目光看向江野,告诉他:“这其实是他的圈套,都是为了报复。”
江野猛然醒悟,“他还是瞒着你们去做了亲子鉴定,对不对?”
“很多事都是我长大后才知道的。”汪橙垂下眼睑,掩住心里的痛苦,“杜晓春和他的私交很好,也是家里常客,她早已拿着我的头发去做了鉴定。结果......我和他没有血缘关系。”
江野一直没敢问这个问题。
“我不愿是他的儿子,一点都不愿意,因为那样,至少我心里会好受一点。可我妈说我是,我信我妈。”汪橙很矛盾,他既相信、又不情愿,然而这些都不是他能左右了的事情。
他只能承受。
范星芒同意汪雅梅去省团工作是有条件的。
他告诉妻子,午夜梦回时常常怀念舞台上的时光。大武生的功夫一旦放下,再捡起来很不容易,他忙于生意,也根本没有时间、没有机会重返舞台。
“他想把大武生的功夫教给我,让我继承他的艺术。从小,我妈一直用心在艺术方面培养我,只是不忍心让我学大武生。你知道的,那都是打出来的。”汪橙埋下了头。
听到这里江野心里一紧,才觉出范星芒这个人阴险至极。
不用问,汪雅梅同意了。
范星芒怂恿汪雅梅进剧团,是因为剧团会常年在外演出,那么家里就只剩下他们父子俩。范星芒以教大武生为借口,想怎么折磨汪橙都可以,只要留下一口气,怎样都不为过。
戏是苦虫,不打不成。
“这世上还有这种爱情吗?明明不相信你妈,还不舍得离婚,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在你身上......你那么小,你懂什么啊!”江野看着他,一阵阵心疼。
假使汪雅梅依然待在家里,可能不会造成今天这种局面。
曾有一个补救的机会,被她放弃了。
以汪雅梅的底子,进省团原本是不成问题的,然而周门在梨园行影响力太大,她是弃徒,省团不好留她。
“那么高傲的人,为了演戏,改名换姓随便搭了个草台班子,还挺忙,天天不在家,一走都是好多天好多天。”汪橙的声音抑制不住地颤了起来,不难想象,汪雅梅不在家的日子里,是汪橙醒不过来的梦魇。
江野所有的安慰都是无力的,他把汪橙按在自己肩上,想让汪橙心里好受点。
“那天听你说,太爷爷带着你穿着厚底靴跑步......我也是。”汪橙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他说:“我才六岁吧,绕城跑,不是一点点跑、一天天增加,而是第一天就要穿着厚底靴跑完全程。他骑着车子跟在身后,我跑了整整一天,没有水喝。那是个很热的夏天......”
江野再清楚不过,戏台上那种厚底靴宽面窄底、前高后低,第一次穿连正常走路都难以维持,何况还要跑、还要跑完环城。
周阔海让江野练习穿靴走路许多天之后,才让他跑步。第一次没跑多远,一双小脚丫子就磨出了水泡。
那时汪橙那么小,肯定会摔不少跟头。夏日衣衫单薄,随便一跤都会擦伤身体......
汪橙虽然不说,那个场景江野可以想象的到--迎头炎日、满身伤痕、快要干涸的汪橙。
“他他妈是人吗!”江野忍不住骂道。
后来跑步的时候,范星芒就不怎么跟着汪橙了,这毕竟是个苦差事。
汪橙傻,不会偷奸耍滑,跟不跟着都会一直跑。
“有一次下大雨......”汪橙伸手接着屋檐上落下的雨柱,说:“就是这么大的雨,我跑着跑着觉得眼前越来越模糊,不知怎么就晕了过去。醒来后是在邻居家里,他是个老中医,就是我后来的师父。”
“丁丁的爷爷?”
“嗯,虽然我们做了很多年邻居,其实并不熟悉。”
老中医找范星芒谈话,毕竟是人家的孩子,他只能浅浅提几句。
范星芒表面应付着,旁人的好心换来了变本加厉。他开始用各种理由禁止汪橙吃饭,经常一两天才给一顿饭吃。
“饿极了,只能偷偷翻家门口的垃圾桶。有时什么也没有,有时运气好,能捡到些剩菜剩饭什么的,还有肉......”
馊了的饭菜和馊了的肉。
江野握着他的那只手紧了几分,憋着眼泪,嗓眼里一阵阵胀痛。
汪橙和江野一样,是很有天分的人。范星芒教给他的每一个动作,他都能做得很好。
范星芒对他说,你有大武生的天分,如果没有鉴定过,我肯定相信你是亲儿子。
汪橙那么小,怎么能听懂呢。
范星芒说,听不懂吗?那就自己拿戒尺打手,一边二十下。
汪橙忍着眼泪自己打自己,把两只小手都打肿了。
“我那时虽然不懂,但是这句话记在了心里......无法忘记。”汪橙紧抿着唇,垂在膝上的那只手微微地抖,目光散乱在雨幕中。忽然间,整个人像梦里蹬空那样震了一下,眸珠骤然收小:“他,他还会把我锁在小黑屋里,那个屋里没有灯,没有窗户,有一只很恐怖的布娃娃,一直在角落里笑,或者哭,他想让我疯掉。”
江野不寒而栗,压着呼吸哈出一口长气,握紧了他的手,什么都说不出口,只叫着他的名字:汪橙......
稍微大一点了,汪橙发现妈妈在家的时候,范星芒会罚他拿大顶、也会拿戒尺打他,但是不会锁黑屋,不会饿肚子,打得也不是那么痛。
在汪雅梅又一次出团的时候,汪橙抱着她不撒手,不住地哭,只知道哭却不会表达。只会说宝宝不让妈妈离开,不让,不让......
“我妈还是走了。”
一阵风吹来,裹着雨砸在人的脸上,生疼,绝望。
从那以后,汪橙再也没有求过别人,他知道,都是没用的。
*
同样的艺术世家,培养出同样优秀的孩子,却一个充满阳光,一个满含阴霾。
汪橙很少有这么多话,所说的却都是自己的磨难:“很小的时候学云里翻,因为之前有过空翻的基础,他直接让我从桌子上翻下来。虽然怕,但还是照着做了。翻下来之后没有摔,站得很稳,就是脚很疼。”
“脚疼?没有软垫?”
“没有。”
“这他妈是想要你的......”江野把“命”字咽了回去,他不能再给汪橙任何刺激。
初学云里翻,至少得有护具,还要有师父在旁边看护。这个动作不止高难,本身太过危险,万一失手头先落地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江野学这个的时候也很小,周阔海生怕有个万一,地上垫了很多层厚垫,江野仍不敢往下翻,被吓得眼泪真飚。
“哭什么。”周阔海拿着藤条,面无表情:“干咱们这一行,就得把泪水吞回去,变成汗水流出来!”
小江野连连后退,“太爷爷我怕,不学了,我不学了!”
周阔海扯住他,藤条无情地往他屁股上抽:“是谁说的要成为大武生,才学几年就要放弃!你只看见台上披盔戴甲的大武生威风凛凛,就以为那四杆靠旗是个人就能扎在身上!你知道武生的行头有多重吗?你撑得起来吗?早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放什么狗屁大话!”
挨打的小江野忍着疼,捏着拳头发狠:“我没有说大话!”
周阔海厉声喝问:“要成为大武生的是不是你!”
小江野吼:“是!”
“要金梅三度的是不是你!”
“是!”
“那你所要承受的远不止眼前这些!”周阔海一把举起他放到桌子上:“给我翻下来,告诉太爷爷你不是个怂蛋!”
直到他十几岁能翻三张桌子后,周阔海才一张张撤了软垫。
寻常人家这么大点儿的孩子,蹦个台阶都不会被允许。是,他们是和别的孩子不一样,既然学戏,不吃苦不行,但从桌子上空翻下来至少得有保护措施吧,范星芒不是想要汪橙死是什么?!
江野愤怒、伤心,他不想让汪橙看出来,把头埋在双膝之间。
吃过一样的苦,挨过一样的打,周阔海是真的想把江野教导成材,而范星芒只是为了折磨儿子。
“一张桌子没有问题,那就再加一张。两张桌子也没问题,除了站不稳之外,还是很侥幸的。”汪橙无声地苦笑了下,锁在眉宇间的那股令人心疼的寒气,不知何时渐渐退却。
“最后三张桌子摞了起来......我站在上面非常害怕,我还记得当初脑子里除了怕还在想着--如果能摔死的话,是不是不用受这种折磨了。”
江野被虐得再也听不下去,他埋着头叫了声:“汪橙!”
汪橙从最初的崩溃、到诉说时的激动,再到现在的平静,变得像是在诉说一个听来的故事,反而安慰着江野:“没事,只是摔断了腿,所以就留了一级。可能就是怕,不然的话不会这样的。”
“伤,伤了那只腿?”
汪橙动了动右腿,“这只。”
江野的手有些颤,轻轻抚了上去,怕弄疼了他一样。
腿折后汪橙很长时间都不能练功,范星芒开始在他的学习上找茬,写一个错字要挨打,算错一道题要挨打。没有错字,没有算错题,还要创造打汪橙的条件--写慢了也要挨打。
江野这才知道,汪橙为什么写题那么快,都是一鞭子一鞭子挨出来的。当年范星芒大概不会想到,无心打出来一个学霸。
汪橙问:“你说我该谢谢他吗?”
江野心中百味杂陈,几度想要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但只有说出来,汪橙才能走出去。
江野深深呼吸一口,继续听了下去。
待汪雅梅回来,汪橙的腿伤已好得差不多了。
其实范星芒很少在汪橙身上留下伤痕,这次打断汪橙的腿,他很快就跟妻子服软,说操之过急,教育方法不当。
在汪橙痊愈之后,范星芒让他当着汪雅梅的面,把《长坂坡》里的所有动作做了一遍。
一个孩子,各种动作如行云流水、从头至尾表演得酣畅淋漓,挑不出任何瑕疵。
看着儿子的功夫,汪雅梅没再埋怨范星芒。
这种大武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教出来的,汪雅梅懂。
也是在那一刻,范星芒幡然醒悟,他不经意间培养出一个真正的大武生。
想必那一刻,范星芒心中极其复杂。
“后来我妈又怀孕了,范星芒很高兴,非常高兴,高兴地能对我露出笑脸。他把所有精力用在我妈身上,我有了点喘息的机会。”
可惜这种喘息的机会并没多久。
几个月后,这个孩子还是没能保住,汪雅梅也因为再次流产,身体一蹶不振。
范星芒将所有怨恨发泄到汪橙身上。在汪雅梅住院期间,把汪橙吊起来打。对他吼,你根本就不是我的儿子,你是野种,你是这个家的灾星!
绳子脱了,汪橙摔在地上,被打得在地上滚来滚去。反抗的时候,他误用练功的木枪捅瞎了范星芒一只眼睛,趁机逃出家门。
紧接着,范星芒的煤矿发生坍塌事故,获刑入狱。
汪雅梅卧床不起,工人家属整日上门来闹,汪橙躲都没处躲。
范星芒坐了牢,汪橙在学校里会招来好多人的嘲笑。他们还会追着汪橙跑,或打、或骂......
有一天,毛小枫带着十几个孩子围殴汪橙,汪橙憋屈太久,终于知道还手。
出手后汪橙才发现,他们根本不是自己的对手。他把毛小枫打得头破血流,看到鲜血时,竟然有一丝隐约的快感。
汪橙说:“家里的房子、车,一切东西都被变卖用作赔偿,我和妈就租住在一个狭小昏暗的屋子里,你去过的。我妈卧病,家里断了收入,很快入不敷出。”
汪橙那时在附近的小餐厅里洗盘子,切墩,给老板打下手。老板一天管他们母子两顿饭,还有一点零花钱。
“后来师父遇见了我,我才有机会继续上学。他把我带回诊所,我从当跑腿伙计,到熬药,到认药,到抓药,再到师父的助理,一学就是七年。”
这七年,日子有了该有的模样。
汪橙说得很自然,很轻松:“我妈的病也被师父调理好了,重操旧业,在茶楼唱戏贴补家用,我们俩渐渐有了一些积蓄。”
江野也想把话题引入轻快的氛围:“你知道吗汪橙,那天我去省城,没人告诉我那是你待了七年的诊所,就是有一种感觉,把我领了进去。我现在知道了,我就是想看看你从小到大学医的地方,走进橙橙生活过的地方。我看见了你抓药的柜台,也看见了你熬药的那间屋子。”
两人互望一笑,汪橙说:“那七年,过得都是平常又安静的日子。”
平静的日子到了汪橙十七岁的时候,随着范星芒出狱而被打破。
范星芒出狱后像变了个人。当初他再怎么样,人前总会维持一种有涵养的假象,现在彻底脱了那层虚伪的表皮。
他不同意和汪雅梅离婚,像狗皮膏药一样粘着母子俩,整日游手好闲、还染上了毒.品。
他对汪橙说,老子教会你那么多玩意儿,你就该养老子后半生。
汪橙沉默片刻,说:“那会儿我想过认了,我养他。”
汪橙还是太天真了。
没用多久,范星芒败光了母子俩七年来所有的积蓄,不给钱就会在大街上闹,去汪橙学校里闹,骂的话不堪入耳。
这个曾经在舞台聚光灯下、受过万人瞩目的大武生,这个曾经仅凭一己之力、立足于省城的成功商人,最终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骂街泼妇。
没有一点颜面可言。
汪雅梅躲不过,汪橙躲不过......
母子俩选择了逃离。
汪橙的性子里有遗传于母亲的高傲,他深信,没有范星芒的地方,他们会活得很好。
初来河州,他并没有投奔江野家。
他勤工俭学,每天睡不了几个小时,为的只是能活下去。
他遇见了江野,这个非常阳光、活泼、爱笑的少年,和他有既相同又迥异的经历。
他们之间有过误会、有过不愉快。但江野并没有像别人一样,孤立他、嘲笑他,反而笨拙地教着他,该怎么交朋友。
在毛小枫妄想继续伤害汪橙的时候,江野就那么不声不响站了出来,替他挡掉明枪暗箭,一把掐死了谣言,又准又狠。
为此,多年来保持的第一不再重要,落到最后一名也无所谓,这就是江野。
就是这样的江野,一点点打动了汪橙。
江野一家人真诚待他,让汪橙感到了家的温暖,看到了希望、有了向往,想要融入。
他们高声歌唱:向前跑,带着赤子的骄傲,命运无法让我们跪地求饶。
他对江野说,我想走出来。
所有的一切都变得美好起来。
但就在刚刚,甩不掉的范星芒追了过来。他抢走了汪橙刚发的工资,一毛钱都没给儿子剩下,像能吸干人血的水蛭。
撕扯、辱骂,还是那些不堪入耳的话。
......
那一刻汪橙浑身颤抖,呆在那里任他由他。
范星芒一脚把汪橙重新燃起来的希望踩灭在泥水里,试图将他拖回七年前的深渊。
汪橙崩溃了。
而这次幸运的是,曾骗他能召唤出无敌金龙的傻小子真的变成了他的守护者。那个像光一样的少年,在这错乱无章的小巷中重新找回了他,告诉他:我在。
雨已不知什么时候悄么停了。
江野把他的手拉到自己胸前,说:“汪橙,这里就是你的家,家就是你的避风港。虽然他追了过来,我们不用怕他呀,因为我们长大了,我们不用再逃避,我们敢面对一切。汪橙,不用再躲了。”
“我不躲了。”汪橙做了个深呼吸,说:“如果有一天我走不下去了,你拉着我,别撒手。”
“你瞧!”江野抬起了两人十指相扣的手,对他莞尔一笑:“一直没有撒开过。”
汪橙也笑了。
今天的这些话汪橙藏了太久太久,从没想过说出来,从没想过对任何人倾诉,包括汪雅梅也并非全然清楚。
汪橙也从不知道说出来会是这般好受。
其实,一直被范星芒关在那个小黑屋里的汪橙,从未走出来过。
在这个夏日,浓厚的乌云散去时,汪橙刚好走了出来。
此时彩虹挂在头顶的屋檐角,阳光恰好,微风不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