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认亲宴,吃得酣畅,玉川崇心中欢喜,喝多了酒,硬生生被玉华扶下了桌。
“院子已经帮你们打理好了,”玉华肩膀耷拉着自己的亲爹,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让汉白领你们过去。若有什么需要不喜欢改动的,尽管和她提。”他的话语微妙顿了顿,“在家里无需拘束。”
时素欢也喝了不少酒,脸颊晕红,尚余三分清醒。
见玉川崇离开,她松了口气。这热情着实难挡,比这七月天还要烫上几分。不过……心里却是暖的。
席间她听了许多关于爹娘的事。
虽从不曾蒙面,却也犹如熟人一般,那心思奇妙,久久不能言语。
“我们也走罢。”拒霜说着便来搂时素欢。
汉白立在旁边,宛如没有看到一般,神色自然,引了路走在前头道:“老爷知道小姐要回来,特意将清荣院收拾出来了,小姐上回虽然来过,但并不曾去,如今便瞧一瞧。”
清荣院正是她娘以前住的地方。
时素欢步履虽有些轻浮,却也不至于要搀着,有些不好意思地去推搡拒霜,拒霜的手却牢牢地箍着那腰,故意笑道:“玉华可说了,在家里,无需拘束。”
时素欢轻轻掐了掐拒霜露在外头的虎口,推搡不过,由着她去了,只是那脸愈发得红。
庭廊别致,待入得一处院门,便闻得了清雅的花香,只见入目处一片洁白。
方才便听玉川崇说了,娘生前极爱茉莉,据说是与爹爹初遇那时,便是在茉莉树下。那日爹爹与人争斗,追至一处时剑风扫过,刮得那茉莉花瓣偏偏往下落,回眸间,看到了那个站在茉莉树下的女子。
清雅幽静,着一身白裙,头顶肩上,都落满了茉莉花瓣,犹如茉莉成了精一般。
一眼即是一生。
两人成婚后,便居在这清荣院,爹为娘亲手在院中栽了茉莉。茉莉花期长,四月即开,十月方落,香气四溢。
奈何这情意绵长,两人相处却短暂,不过三年已阴阳相隔。
娘遭难之后,爹常常静立于芙蓉树下,日复一日。
时素欢望着满树开得洁白的茉莉,酒意微醺,仿佛能望见那树下孤寂身影,在这盛阳的天气里亦无惧暑热,只余满心冰凉。
念及此,她下意识握紧了腰间拒霜的手。
“小姐请进。”汉白踏上台阶,伸手推开了门。
满屋都是茉莉的香气,漂浮在空隙中。
“我也要为你,种一院芙蓉。”时素欢忽然低声道,“待得空闲时,我们便坐在院中,看那花开花落,云卷云舒。”
拒霜的目光轻轻晃了晃,唇边笑意缱绻:“好。”顿了顿,“素欢可有什么喜欢的花?”
时素欢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因为喝了酒,话语便有些含糊:“以往不曾有,今后便有了。”
拒霜笑意更甚,俯下身去,趁着汉白没有注意,极快地吻了吻时素欢额头:“往日倒是不知你也这般会说些甜言蜜语。”
时素欢的脸颊烫得几乎能煎蛋,她低低哼了一声,心虚地瞥着汉白的背影,对方刚才说了什么,一个字都没听到,就见她转过身来:“若还有什么吩咐,唤院中丫鬟便可。”
“嗯。”时素欢胡乱点了点头。
汉白识趣地退了下去,嘱咐门外的丫鬟送一壶解酒清茶过去。
时素欢腿有些软,便在窗边竹塌坐了下来,有些倦意地微微阖了眼。
这一路虽坐着马车,心神却绷得极紧,此时松懈下来,又有些酒劲,着实有些累了。这一阖眼,连招呼都来不及打,竟是睡了过去。
她做了个梦。
梦里,两人竟都成了稚童模样,在花丛间扑腾,抓一只蝴蝶。那蝴蝶啊,漂亮极了,彩色的翅膀在日光下扇动,最后立在一朵芙蓉花上。
两人捉得累极了,便席地而坐,身上都沾了灰尘。
不一会,便有女子声音响起来,唤她们回家去吃晚饭。
“今天到我家吃罢。”她从地上爬起来,胡乱拍了拍弄脏的裙子,笑着伸出手去拉对方,“娘亲做了好多吃的呢。”
“你亲我一下我便去。”
她红了脸,跺了跺脚:“爱去不去。”
说着,便撒开脚往家跑。
跑了几步,身后没有人跟上,她又停下来,转头望向依旧坐在花丛间的女童,那音容笑貌,与长大后的拒霜如出一辙。
“你去不去?”她忍不住又问,涨红了脸,小声道,“陪我去就亲你一下……”
远远的,女童才笑着站起身朝她跑过来,一身绯红衣衫,在夕阳下漂亮得如同那只蝴蝶一般。
……
再醒来时,已是日暮时分。
有暖风拂进来,将她额前细碎的发丝吹得扬起,她揉了揉眼,下意识去寻那熟悉身影。一转头,便与拒霜的目光撞在一处。
琥珀色的眼睛在日光下颜色越发浅,仿佛透明一般,定定地望着她,目光柔软,是毫不掩饰的情意,也不知这般看了她多久。
时素欢小声嘟囔了句:“我睡着了。”
“无妨。”拒霜探手过来,将她被风吹得有些乱的发丝掖到耳边,“睡得可好?”
“嗯。”时素欢轻声应了,想到了那个离谱的梦,忍不住红了脸。
要命,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梦。难道是因为席间听多了儿时的事?
拒霜并不知晓,只道:“我去给你倒杯茶,睡了许久,应当渴得很了。”说着便站起身来,走到桌旁,“这玉家小姐的身份,慢慢习惯便好。”
时素欢的确是渴了。
她伸手接过喝了尽,才自嘲道:“我不过贱命一条,哪里享得了这般福,总是浑身不自在。”顿了顿,“尤其是唤我小姐的时候,倒像是做梦一般。”
闻言,拒霜笑起来:“莫说是小姐,公主你也是当得的。”
“胡说什么,”时素欢一个激灵,可不敢想,伸手去拉拒霜的手,轻轻揉着,“我记得你说过,你指尖的茧,都是一点点磨了去的。”
“这点小事,你倒是记得清。”
时素欢将那洁白如玉的手心摊开来,抚过指尖,每每想起,只觉得心疼:“哪里是小事?十指连心,想必是极疼的。”
“还好。”拒霜任由对方抚弄着自己的手,有几分痒,“都说好了伤疤忘了疼,那么多年,我也早就忘了。”
“那便我替你记得。”时素欢拢了对方的手,抬头望过来,“以往重重,以后种种,你一并交于我记得便好。”
拒霜腾出另一只手,去揉时素欢的头:“怎的,我年纪比你大些,便觉得我记不住事了?”
时素欢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低头轻轻吻在对方掌心。
她只是想到了爹爹。
娘亲死了,爹爹定是伤心地站在那茉莉花下思念娘亲。她纵然如何高寿也不过数十载,拒霜又服下了长生药,她不想对方也重蹈覆辙,孑然一身地怀念自己。
这余生,她们携手共度,余生之后,便再不相识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