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开始的时候, 对陆上瑜最大的阻碍反而是吴丞相。

  吴禛,年轻时三元及第,中年官拜丞相, 到老了就是三朝元老, 先帝钦点的顾命大臣, 还是清流之首,人生是大写的一帆风顺。

  这三样无论哪一样拿出来, 都闪瞎人眼,再昏庸的上位者都得给他三分薄面,更何况陆上瑜又不是昏庸君主。

  他的意见不一定得全盘采纳,但总能说到皇帝耳边, 让她留心一二分。

  在朝堂里混乱几十年的老臣往往不那么的刚强, 比起直言直谏, 更擅长用怀柔政策达成自己的目标。

  眼看着效忠年轻君主已经年满十八岁了, 若非是重孝在身,换做寻常人家的女孩子早该成婚, 再不济也该定下一门合适的亲事了。

  他是没想到啊,女皇陛下看着少年老成一人,顶着一身孤独终老的脾气,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皇城才俊无数, 偏偏看中最不应该的摄政王。

  可把差不多跨进八十岁门槛的老头愁得够呛,晚上说梦话都在说这件事。

  老妻不堪其扰, 清晨起身的时候诧异道:“什么?陛下属意的中宫人选是摄政王?她们不是关系不好吗?”

  吴丞相:“这都是多少年的老黄历了,她俩关系好着呢!”

  吴夫人比丈夫年长两岁, 记性已经不怎么好了, 听的一出是一出。

  现在她就深以为然道:“哦, 听你的描述, 是该好到同一张床上去了。”

  吴丞相头都要大了,一边让小厮给自己系腰带,一边说:“我就是为这事糟心啊。”

  吴夫人无所谓道:“年轻人自有姻缘,你不管管自家孩子的姻缘,怎去管陛下的呢?”

  吴丞相接过象牙笏,耐心说:“要是摄政王是男儿身,老朽才不管拆人姻缘的事情,问题是陛下一心对摄政王,中宫不立,皇储更没着落,恐动摇过本啊。”

  吴夫人终于反应过来了:“哦!对,陛下与先帝一般,同为女儿身,没法生啊。”

  吴丞相:“对。”

  “你还挺操心的。”老太太开了眼的表情,嘟囔道:“不过玩得真花啊,我见犹怜这个典故还给我见着活的。”

  吴丞相:“......”

  精明了一辈子的老妻,临老了反而掰扯不清楚最基本的事情了。

  眼看时间不够了,吴丞相捧着官帽就走:“不跟你说了。”

  当日上朝,群臣恭敬垂首,老老实实地议政。

  恰逢叶慈上奏,内容挺正常的,就是雨季将至恐爆发洪水,南方某地官员上奏请求朝廷拨款修一修大坝跟桥,以免造成严重后果。

  说话的声音清冷沉稳,字字入耳,如玉珠滚盘般清脆动听。

  最上首的女皇也就这个请求提出问题,两人一问一答,下边文武百官都垂首听着。

  光听声音就是正经严肃又端正。

  站在最前排的吴丞相想松松脖子,一抬头,就看见了正经外表下泄露出的捉狭一面。

  陆上瑜看叶慈的眼神,就跟要把人吃了似的,直白露骨,带着青春萌动的热烈,他开始怀疑自己的猜想。

  ——真不是摄政王带坏陛下的?

  在这种不被世俗认同的感情中,大多数人对年长者的感官较为苛刻,认为一定是年长的一方设的诱惑。

  换而言之,吴丞相这也是熊孩子的熊家长思维,千错万错,错的绝对不是自家小辈,肯定是别人带坏的。

  但是现在他觉得自己好想有点想错了。

  察觉到下面投来的目光,陆上瑜瞬间恢复高深莫测的端庄面孔,可眼里深藏的情绪怎么都藏不住,满满是势在必得。

  并在叶慈抬头的时候,唇角弯出一个缱绻的弧度,声音低而缓:“那就照爱卿的意思去做吧。”

  落在其他人耳里就是威严端正,但配合那眼神,有眼睛的人都知道这是明晃晃的调情。

  反正叶慈的背影是顿了顿,好像承受不住似的,弯腰一礼。

  “臣遵旨。”

  退到一旁的动作,稍稍急躁,怎么看都想诚惶诚恐。

  吴丞相动了动胡子,忽然觉得有点牙酸。

  来人啊!怎么有人可以在朝堂上调情啊!陆氏先祖在上,这还有没有天理啊!

  有时候他真想把手里的象牙笏给扔了,这官他不当了!

  或许是真觉得自己讨嫌,下朝后吴丞相前往正信殿打算跟女皇陛下聊聊致仕的事情。

  都七十九岁了,也差不多了。

  至于不当众提出来是不想给大家留下自己是拿捏女皇陛下的印象,他这种身份的,言行举止都有人费心去揣摩,不想弄巧成拙。

  才到大殿门前,等着小宫女进去通报。

  没过一会,小宫女满脸通红地出来了,表情有点奇怪:“陛,陛下说让您进去。”

  心事重重的吴丞相没注意小宫女的表情,迈了进去。

  才到屏风前,就听见清扫桌面的声音,茶杯摔落桌面,笔架翻滚,咕噜噜的滚了一地,还有那一摞又一摞的奏折全摊地上,不用进去就知道里面有多激烈。

  处理奏折的桌案前边好像有模模糊糊的两个人影,正一个压着一个不让动。

  吴丞相直觉不妙,想离开了。

  属于叶慈的声音说:“刚是不是有人通报了什么?”

  陆上瑜的声音少有的黏糊,但不缺压迫:“怎么?不给亲?朕允许你离开了吗?”

  叶慈有点沙哑,像是在努力稳定什么:“不是,你刚让谁进来了?”

  衣料摩擦的声音,桌案移位,那肢体撞上桌子,发出好大一声响。

  快要昏厥的吴丞相就听见自己一心认定性情纯良的陆上瑜霸道至极的说:

  “要敢进来,那正好。大不了朕就去昭告天下,用最盛大的仪式迎你入宫,大大方方地从皇宫大门抬进来!”

  ......

  想致仕没说成,估计是收的刺激太大了,吴丞相直接病了。

  只好告假不朝,没想到第二天陛下亲临丞相府,来探望他来了。

  其实老头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跟自己和解,就是觉得难受,身体倒是没太大的问题,能下床见人。

  陆上瑜表情难得有点尴尬,想来是知道了昨天那个慌乱的老头是谁。

  谁知道自己只是玩点情。趣,


第一回 照民间画本子里的内容说话,就撞上了迷茫的老头。

  但,脸皮只在特定的人面前薄的陆上瑜还是来了,她决定将计就计。

  于是,吴丞相就听见她说:“实不相瞒,此事并非是叶慈引诱,而是朕逼迫叶慈。”

  吴丞相:“她性格如此刚烈,能答应?!”

  陆上瑜混不吝道:“她愚忠,朕说什么都能答应。”

  吴丞相:“......”

  也是,没点愚忠在身上的都不会答应这种事情。

  吴丞相突然腰板挺直:“且慢,陛下您说是您先主动的?”

  陆上瑜就知道达成目的了,点头道:“是啊。”

  “......”丞相忽然又觉得自己可以了,头也不疼了,精神也不疲乏了。

  陆上瑜假装乖巧,双目诚恳:“朕喜欢她好多年了,好不容易磨得人答应了……差点逼得她丢出王印,想要脱身。”

  想到前几天叶慈当堂上交王印的样子,就一阵愧疚,没想到人家不是把自己洗刷干净准备入宫,是迫于无奈想寻个清净。

  那哪里是得逞的笑容啊,分明是强颜欢笑。

  总觉得哪里不对,但是出了这个解释好像就没有其他的理由了。

  吴丞相又问:“那将来储君之位又该如何是好?”

  陆上瑜一摊手:“这事朕当然晓得,会圆满解决的。”

  吴丞相半信半疑,等过了几天,他就听见上边的女皇宣布立胞弟陆上鸣为皇太弟。

  真是彻底没话说了。

  ......

  但是陆上鸣并不是一个靠谱的皇太弟。

  从他十岁撞见叶慈把她姐压在树上,终于恍然大悟这两位是不正当关系,才肯改口叫叶慈姐姐这一点看出来。

  这孩子就是十足的倔驴,纯正的陆氏特产。

  这股倔强的劲,真的太像他认定事情八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外公了。

  陆上瑜一直都闹不明白陆上鸣的思维模式,直接且单一,往往能饶晕满脑子弯弯绕绕的人。

  叶慈就安慰她,或许这孩子就是大智若愚。

  她勉强信了,但抓周的时候看他不抓印玺,不抓笔,不抓书,抓个锤子的时候,她就明白陆上鸣这瓜娃子实在不简单。

  等到他开蒙后,陆上瑜的预感就实现了。

  关于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储君这件事上,他毫无兴趣,反而对解说机关术的杂书爱不释手,举一反三。

  如果不是陆上瑜及时发现问题,他很有可能就跑出宫去拜个老机关师为师。

  也不是不可以,但未来国君学这个未免太不靠谱了。

  不少人都认为这是奇技。淫。巧,不入流的行当,而且储君痴迷这些就是玩物丧志了。

  上朝的时候朝臣们是劝了一遍又一遍,陆上鸣依旧不改。

  对着一个说他这是下九流勾当,储君不可为,太有失身份了的老头说:“没办法,我抓周抓了个锤子,喜欢这些不是很正常的吗?”

  老臣:“......”

  陆上瑜:“......”

  硬了,拳头硬了。

  于是叛逆的皇太弟再度迎来了帝王震怒,他第一反应就是往叶慈身边跑:“大姐姐救我!我姐姐要杀我!”

  陆上瑜向这边投来死亡射线,满眼都写着:不行!

  “不行啊,昨天我把你姐姐弄生气了,她连我都不理会了。”叶慈爱莫能助道:“忍忍,很快就过去的。”

  陆上鸣并不认同这个说法:“跪先祖画像三个时辰,整整三个时辰啊!这一点都不快!”

  然后一溜烟就跑了,跟个猴一样抓都抓不着。

  叶慈看着他上蹿下跳的背影,忽然想到了十年前藏雅楼里于双含的一席话。

  “自明景皇帝起,三代女皇。”

  陆上鸣这小子估计是不乐意坐这个位置了。

  于双含的预言在五年后得到验证,陆上鸣这个猴...不对,这个皇太弟他找了一个志同道合的妻子。

  小夫妻生了一对龙凤胎,女儿为长,儿子次之。

  满月的时候小夫妻带着俩小孩进宫,给两位姐姐看看孩子。

  陆上瑜就问这孩子叫什么名字,夫妻俩却一愣,互相对视一眼后,小妻子把陆上鸣给拱出去了。

  “你去取名。”

  陆上鸣顶着两位姐姐的视线,清清嗓子,故作镇定地指着女孩说:“这个叫有容。”

  指着男孩说:“这个叫乃大。”

  一拍手掌,陆上鸣高兴道:“《尚书·君陈》曰:有容,德乃大。对仗工整,寓意多好啊!”

  叶慈冷静指出问题:“这样不要好吧?叫乃大一辈子都会被别的小朋友嘲笑的。”

  小妻子和陆上鸣同款懵逼脸:“怎么会?谁敢叫皇子的名字啊。”

  陆上瑜一票否决:“有容可以,乃大不行。”

  陆上鸣果断推卸责任:“那以您所见?”

  陆上瑜起码是个正经人,至少在床下的时候是,她说:“次子从长姐之有字,名有思。”

  陆有思总比陆乃大正经多了,况且全取“有容乃大”一词也太随意,春和景明都比这个好。

  咧着嘴巴傻乐的小皇子不知道自己逃过了一劫,眼睛一直盯着房梁瞅。

  在房顶蹲着的枭卫:“......”

  她默默地挪动身体,把自己藏进黑暗里。

  ......

  经年之后,随着年纪的增长陆有容展现出属于自己的光华,俨然是年青一代的佼佼者。

  才学兼备,恍然有明君之相。

  还被陆上瑜亲口说:“此女肖我。”带在身边亲自教育。

  陆上鸣可算是解脱了,回家跟妻子孩子商量后,便提出将陆有容过继给姐姐。

  陆上瑜本就动了将来立陆有容为皇储的心思,问过陆有容本人后欣然同意。

  待陆上瑜百年后,陆上鸣只在皇位上做了三天皇帝,火速禅位给陆有容。

  自此,盛朝便连出三代女皇,随后后续也陆续出过几位女主,但没有连续三代听起来朗朗上口。

  新帝登基后,会为先帝修史立传,主笔官照例来问新帝意见。

  陆有容便对史官直言:“先帝与摄政王鹣鲽情深,相濡以沫,几十年如一日相伴相守,我为其后人不应该含糊其辞,修饰史实,你照实就是了。”

  主笔官:“那合葬一事?”

  摄政王叶慈有两个陵墓,一个是陪葬帝陵的衣冠冢,另一个则是合葬帝陵。

  陆有容笑了:“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既然二位如此,当然是照实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