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灯没有遇到过这样厉害的对手。
灯盏里的火焰因着愤怒徒然变大,可又挑不出苏见雪话里的错处,最终火焰忍气吞声消矮下去,缩成一枚可怜的黄豆大小。
“下一个。”
它又气又丧,饿着肚子说到。
想来没脸,几千年以来青云灯为吸取人类精魄,为增长修行,自认勤奋的它曾经把人类严谨地分为几类。
市井之徒多是寡廉鲜耻的无赖人,世家子弟十个里面九个清高自傲,修道之人一揪一个准,伪善贪婪……人类在青云灯眼里,不过一眼能够看到底的浅薄物种。
它最看不起渺小卑劣的人类。
只要稍微给点甜头,他们就能蒙住脑袋往陷阱里跳的蠢笨猎物。
可今天碰上似人非人,非人又不知道是魔是妖的苏见雪,青云灯受伤吃亏只能安慰对手不是人类。
到嘴的肥羊溜走,它一盏小小的灯能怎么办?
青云灯再三自我安慰,调整烦躁的心情重新出发,决定无论下一个是谁也得弄点吃的。
它要吃人。
吃不到苏见雪,多吃几个人打打牙祭,蚊子再小也是肉嘛。
“下一——。”青云灯垂着脑袋稍微向左偏了偏,可下一刻它便想到那里坐的是白清胧,直觉叫它先跳过苏见雪一伙人。
对,还不吃点东西叫孩子怎么熬。
憋屈的青云灯挪了挪位置,挑了一个与苏见雪距离最远的对角,还没看到食物是胖是瘦,是矮是壮就迫不及待哼哼。
“到你了。”
它咽着口水喊道。
上一次这么惨的时候还是神妖大战,作为神仙阵营的青云灯窝在战神的车角负责驱散浓浓的妖雾,眼瞅神仙与妖精两方都杀红眼,它忍饥挨饿在那里站了一百年。
一百年……饥饿的感觉与现在非常相似。
青云灯嗷嗷待哺的肚子吵个不停,而它这次吸取教训,怕再次遇见像苏见雪那般会打太极的无耻之徒,打算直接出杀招。
不能问得太宽泛,不能让对方从它的问题中找到漏洞。
微微露出一条细缝都不行。
“你回答,四海八荒之内,天上有星辰几何?”青云灯舔了舔嘴角。
喂,人类,天上有多少颗星星?
……
一片倒吸凉气的声响中,它知道自己不讲武德。
然而就是靠这个无耻的问题,十年之内死在它腹中的人类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既然问都问出口,那么现在只需要厚脸皮考虑是一口还是两口吞掉倒霉的人类。
“我靠……”有人按捺不住骂出口。
其余没出声的也在心里叫骂,兔死狐悲的气氛感染到所有人,大家都懂这种问题根本没有答案,无论怎么回答都会被判为说谎。
几个男人开始窃窃私语,人类的悲喜本来并不相通,但此时此刻瞅见同类被害,他们害怕不出声下一个就轮到自己。
棍子到在自己身上才叫疼。
“那还上古神器呢……”其中一个男人愤愤不平。
两人交头接耳,窸窸窣窣的人音传进青云灯耳里,剩下的话特别难听,但不得不说精准独到——青云灯比市集的泼皮无赖还鸡贼,如此荒唐的问题恐怕孔子爷爷的爷爷都回答不了。
嘿,tui~
男人们忍不住砸了砸嘴,这一刻将青云灯的本质看得清清楚楚。
原来在无耻的程度上,神仙和人没有什么区别。
“这怎么回答都是死。”有人已经为回答者写好结局,怎么看都是死局。
的确。
回答者只能成为青云灯的腹中食。
“想好没?”急不可耐的青云灯为保持体力,将火焰调到最小,微弱的光圈里每个人的脸几乎隐匿在黑暗中,“天上星辰几何?”
谁料对面传来一阵轻笑。
“咯咯咯咯……”黑暗被打破。
少女音独有的娇俏如三月春风拂柳,没有冬天的沉寂厚重,没有秋天的老成中庸,也不像夏天那般气势凌人。
在青云灯的震惊中,白清胧的脸渐渐出现在光圈里,不知何时跑到窗边的少女双肘撑住桌面,狭长的凤眼凝住一种言喻的气势,自信挂在唇边。
她捧着脸颊:“好简单的问题哦,看来传说不假,青云灯从来不欺负老实人呀。”
闻言,青云灯的火焰忽闪数下,灯身也微微颤了颤,白清胧阴阳怪气话里有话,表面字字都是恭维但听上去扎得它哪哪不舒服。
可它又想不到反驳的话,狡猾的人类不按常理出招,怎么回答都好像打自己的脸。
见状白清胧眯眼又笑了两声。
感谢语文老王,感谢鲁迅爸爸的多年教导。
讽刺这门高深的艺术,古代的老实汉见得不多,但从现代穿越过来的白清胧可是日读夜读,在鲁迅的一篇篇裹挟热血的辛辣讽刺课文中茁壮成长。
人嘛,还是要多读书。
讽刺完厚颜无耻的神器,白清胧抬头望向窗外,那里的雨势正浓,从遥远天边吹来的雨向帘幕一样浇在屋顶上,又叫嚣着沿房壁一路直下。
她脑瓜子聪明。
被苏见雪耍弄一番的心情已经平复,正如此刻窗外不见尽头的雨,即便风雨再怎么摧枯拉朽之势也只是一时的过不去。
再猛烈的风雨都会归于晴天,再浓烈的情绪都会归于平淡。
方才白清胧闹脾气一个人跑到窗边吹风泻火,肩膀的布料只一瞬便被漏进的雨水打湿,刺骨的寒冷钻进心底。
感受到冷意,她抬起下巴,迎着风雨静静地想。
是呀,不走到窗边就不会被淋湿,不怀有奢望就不会失落,其实心里生出的很多情绪都是自己盲目的主动造成。
比别人早一步的人更容易受伤。
没有能力撑起的奢望只会落空,苏见雪怎么可能对她施以青眼,小川比她会做饭,小九比她机灵,常年挂着傻笑的老四都比她健壮有担当。
回想刚到燕宫时,她第一次知道皇女能够迎娶女子的第一反应不是奇怪,而是认为女子窄瘦的肩膀担不起另一个女子的重量。
那么单薄的女子之间,要走完长长的人生得多难啊。
白清胧的父母早年各玩各的,一纸盖过红戳的婚书形同虚设,当年你我情浓时不必多说,人到中年曾经再多的海誓山盟在诱惑面前虚的可怜。
血浓于水的亲生父母尚且顾不上她,好看的女孩子那么多,特别的女孩子那么多,白清胧不相信有人会真正爱自己。
父母在感情上的遗弃,让她骨子里对感情的不信任,很多年都是以拒绝的姿态面对情感。
别人追得紧,她告诫自己——
我这一生只谈一次恋爱,一次牵手就要白头。
孤寡不是没有原因的。
……
回答者竟是白清胧,青云灯瞥了眼苏见雪的方向,心叹怎么逃都逃不掉。
冥冥之中仿佛有股神秘的力量教它做灯。
强大莫测的苏见雪惹不起,它细细望向笼在灯下的白清胧,凤眸微翘,薄唇带朱,少女嘴边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两枚清秀的梨涡浅浅印在白玉似的脸颊上。
乍一看清纯无害的模样。
可它没有瞎,两两对望之下,少女背后竟然隐隐透出浅淡的蓝光。
而蓝于正宫中,专司主位。
青云灯:…………………………
乖乖,这小姑娘居然是未来的天下之主!
反覆盯着白清胧确认笼在她身后的就是帝王之气,青云灯自恃还没有老到连帝王之气都认不出,伤害人间帝王必遭天谴,它庆幸发现及时还没有酿成大祸。
念及此,青云灯肠子都悔青了,即刻就要换个类似“你父亲叫什么”的煞笔问题认怂。
为今后能够长久吃人铺路,它将火焰朝白清胧的方向亲热放大,连早先嘶哑难听的男音都换上轻柔谄媚的女音。
青云灯:“刚刚是我开玩笑——换个问题,对了,请问您今年贵庚”
嗯??????????????
什么情况,众人不解地望向性情大变的神灯,被它突然冒出的女音弄得一头雾水,更被它新改的问题弄得表情失去管理。
怎么……青云灯好像在跪舔?!
在座的人一个个嘴巴长得比野地里的□□还大。
只有苏见雪在桌后露出一抹极浅的笑容。
她望向气虚颤抖的青云灯。
呵,眼力不错。
你还是看出了五皇女既定的气运。
可某人最记仇,现在跪舔恐怕太迟了。
死到临头峰回路转,在青云灯的人为让路之下,所有人都认为白清胧会机智地顺杆而下,珍惜来之不易的机会捡回一条小命。
然而白清胧却不打算领情,当着大伙的面拒绝青云灯改题的操作。
“挺简单的问题,你虽然年纪大了,也不必谦让后辈嘛。”
她笑得干净又无辜,似是在陈述最稀松平时的事:“天上的星星还不简单,青云灯你能活多少年,它便有多少颗呗。”
人在路上走突然遭到狗咬怎么办?
咬回去。
遭遇无耻的问题怎么办?
找一个同样无耻的回答不就行了。
这么浅显的道理,苏见雪无师自通,白清胧自然也会依葫芦画瓢。
众人:………………!!
青云灯:………………!!
掌柜:………………!!
苏见雪深深一笑,心中悬着的担忧悄悄落地。
五皇女单薄的侧影落在桌面,倔强又挺拔的背脊似是永远不会融化的雪山,她左右看了一圈,清纯矜持地只掠过苏见雪的位置。
“小妹妹,我想喝水。”
她突然看向柜台后玩酒杯的小女孩,不带任何温情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