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锦十的营帐中歌舞升平,这场秋猎仿佛就像是换了一个地方让他玩乐,觥筹交错间尽是寒暄敷衍。
礼部做了新的龙椅搬到了季锦十的营帐中,龙椅是仿着宫中大殿制的,椅身镶嵌宝石,老臣参过多少秋猎也还是第一次见这等奢靡。
北教的姑娘也被带来了,除了后宫的娘娘想展露一番舞姿以外,都争先恐后地上前,因为季锦十好说话,被瞧上了可能就是封妃。
御座是成荒垒还是成神座皆在帝王一念之间,季锦十还未饮多少酒,李忠在旁边不停地斟酒,这时,一个侍卫入内将糜烂打破。
见官员众多,季锦十即使不满也不会表露,李忠便成了出头鸟,他指着地上的侍卫呵斥道:“大呼小叫作甚!”
“报---启奏陛下,摄政王调走所有将士直奔山下邕城而去,匪军头子崔寄成偷溜到关卫了。”侍卫高声禀报完,席间传来了碎碎念。
这时让季锦十顿时慌了,手中的杯子一抖,季锦十是个怕死的主儿,在他看来崔寄成在这时候到关卫定是为了取他的性命。
“她把军队都调走了,朕怎么办。”季锦十害怕地说,他看向李忠。
一位将军从席间站出身安慰说:“陛下莫慌,二殿下已带兵前去捉拿,营地有臣在此,尔等定会护陛下周全。”
看着那老将说话都不利索,季锦十秉持怀疑的态度,他拍拍李忠,“东厂有多少人?”
李忠说:“陛下放心,有二殿下在,贼军上不来。”他并没有正面回答东厂有多少人在猎场。
季锦十看向席间说:“你们都去外面守着巡视,莫要让匪军攻了上来。”他的怂劲这时展现的淋漓尽致。
跳舞的乐姬也担心地互看一眼,崔寄成毕竟先前跟在景听尘还在战场生擒过敌军将领,如今混到了关卫,多年前的一仗,这些乐姬能活下来已是万幸,她们比谁都怕战乱,战乱中像她们这等女子所受的绝不是死这么简单。
众人一散,季锦十崩不住了,他拉着李忠的手,带着哭腔说:“李忠,朕会不会死在这儿。”
崔寄成对朝廷有恨谁都清楚,季锦十这时候想起崔以朗受伤的事儿,禀报的人描述的场面可怕,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陛下,不会的,您是天子,一届草寇怎会那么容易攻上山,眼下要处理的是另一件事。”李忠手轻轻拍在季锦十的手背上。
季锦十看着他等他说完下面的话,他实在想不起来还有什么事儿需要处理。
李忠说:“今日营地都在传,丞相清醒了,这时候崔寄成出现是好事儿,猎场大乱,我们得入丞相府查看究竟灭了丞相才是,否则,匪军的事儿一结束,接下来就是陛下的事儿了。”李忠像是压着嗓子在说话。
季锦十一直喝酒作乐哪里听到这些传言,他连忙问:“到底是不是醒了?”他脑子嗡嗡作响,事情一波接着一波,让他无法平静。
“那这事,你去办,赶紧杀了云乘,朕不想让阮望秋知道,万一他们不要朕做皇帝了可怎么办。”季锦十抹了一把眼泪。
李忠五官挤在一起,轻啧了一声别过脸,他活了这么久第一次见这么怂的帝王。
他舒展开五官说:“陛下您放心,这事儿,奴才去办,您就在帐内好好歇着。”他松开季锦十的手抿着笑,他直起身子,“来人,让两位娘娘来陪陛下喝喝酒。”
季锦十还未缓过神,他敷衍的点了点头,当李忠吩咐完以后,帐外的乐姬又进来了,歌舞继续,仿若隔绝了帐外的混乱。
顾司宜一直在听到帐外的哄闹声,她这时站起身朝着营外而去,外面的巡逻的侍卫也少了,熊炯也发现异常。
熊炯上前去拉住提水路过的小太监,问:“发生了什么事儿?”
小太监被吓了一跳,他放下水桶答道:“二殿下调走了所有的侍卫,捉匪军去了。”
熊炯的第一反应是去看顾司宜,顾司宜脸色瞬间变诧异,小太监见二人没有再问什么,于是提着桶做自己的事儿去了。
顾司宜说:“她不会无缘无故这样,消息已经散布出去了,李忠这时候一定会去丞相府灭口。”顾司宜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转向熊炯,“你去找贵妃娘娘,随她去丞相府阻止李忠,李忠杀了南璟王,见到她不敢漏马脚。”
熊炯犹豫,“可是官人,贵妃娘娘未必会去。”
“她会,她想要出宫和封鹿栩通信,她只能在途中找机会,封家出了事儿,她肯定要传书信回去。”顾司宜能看出封意晚是个什么样的人,自打封家出了事儿以后,季般般将她看的紧,她连书信都通不了,这对封意晚来说是个机会。
她现在找不到合适的前去,熊炯一人去会遭来杀身之祸,只有带上封意晚,让封意晚走前面。
熊炯会听顾司宜的话,不过季般般让他跟着顾司宜,顾司宜看出他担心什么,“我没事,你快去,耽误不得。”
顾司宜担心的还有一件事,季般般连调令都没有,也不等皇帝下圣旨便将禁军调走,等这事情过了,御史台阮望秋的性子,不得好好参她一本,如果借机把南璟王死的事情拉出来,到时候季般般定会丢了权。
熊炯点头然后加快步子离开,崔寄成一定是做了什么才会让季般般这么大火气。
顾司宜入了季锦十的营帐,悦耳丝竹声本是养性,如今听着异常让人烦躁,季锦十眼睛赏着歌舞,思绪全然不在这上头。
“都出去。”顾司宜并不想和季锦十行君臣礼,若不是还没到时机,她见这景象真想一刀砍了这帝王。
李忠不会擅自做主杀了封慕礼,其中季锦十定是有参与,加上云乘如今瘫痪在床,更是让她心里憋着一口气。
季锦十见到顾司宜有点慌,他很快恢复了君主的作态,“中丞可有事?”他眼神躲闪,也不敢对着顾司宜生气。
两位贴着季锦十的妃嫔也识趣的退了下去,顾司宜和季般般交好宫中人尽皆知,谁敢对她不敬,从前那个天下姑娘都羡慕的女儿,如今一样不减当年,顾姓因她再一次爬上神坛。
她治瘟疫,文臣不如武将,那是因为从前的文臣没有顾司宜的一席之地。
人都出去了,顾司宜问:“陛下让掌印去丞相府做什么?”顾司宜完全有资格问这话,她没有见到李忠去,但是季锦十经不住诈,不过这件事,季锦十和李忠商量好了,季锦十一定是一口咬死。
季锦十说:“不是说,丞相好了吗,朕估计是他想去替朕看望,中丞何时看到李忠的?”
“陛下的意思是不知道掌印离开了?”顾司宜问道。
“当然,不知道。”季锦十回答的不太自信,一眼便能被人看穿,他怕引起顾司宜的怀疑,于是直起身子,“你这是什么意思,凭什么质问朕!”他的这点傲骨不足以震住顾司宜。
顾司宜没给好脸色,“没什么意思,就是想要挟陛下,问陛下要一张圣旨。”
“你大胆!”季锦十腾地站起身子,一手拍在桌上,提到圣旨他就知道顾司宜要的是什么,这东西他并不想给,李忠只要杀了丞相,那此事过后便借此从季般般手里收回皇权。
顾司宜看着季锦十,她的气势完全碾压住小皇帝,“陛下给还是不给?”她的手摸进了袖子里,将袖箭露出。
季锦十一震,他往后退了一步,顾司宜说:“四下无人,我若是杀了陛下,那这明日,大周王朝依然会转,二殿下便会登上九五之尊的宝座,而不是落到贵妃娘娘腹中的胎儿身上,我这等罪臣死不足惜,陛下怎么选?”
她今日若要不来圣旨,明日就是季般般便会丢了皇权,季般般去做该做的,而她会帮她善后收尾,就像当年季般般保护她那样。
季锦十看她是认真的,他喉咙滑动一番,抖着手,“朕,写。”他没想到这女子凶狠起来和季般般一样。
顾司宜在一旁静静看着季锦十写完圣旨,即使季般般是摄政王权势滔天,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因为中间夹杂了一个较真的御史台,她拿着写好的圣旨马不停蹄回宫,这圣旨差一个玺印。
这头,季般般带兵将整个邕城围住,她站在城楼运气让自己平静,眼眶红不见泪,她心里的那股气不允许她现在哭。
崔寄成让她一人去邕城见他,崔寄成这样的人怎指示的了她做事,她要让崔寄成留不下一个全尸。
邕城本就不大,被围起来以后,城中百姓惊慌失措张望着城楼上拿弓箭的将士,一侍卫提着一百姓过来,百姓跪在地上吓得直哆嗦。
侍卫说:“殿下,他看到了人犯。”
那百姓不敢抬首看季般般的眼睛,只盯着季般般的裙摆,他颤抖着身子回答:“回摄政王,小民半个时辰前见着断了一臂,还瞎了一只眼的人犯躲在小民的马棚里。”
他回想起那人的凶神恶煞,若不是官兵来的快,他真怕自己丧命在那人手下。
季般般努力的让自己保持理智,她眼眶红的像是大哭过一场,娇人染了委屈却练就了铜墙铁壁,她别过脸不说一句话。
侍卫带着那百姓下去,季般般确定了崔寄成还在城里,禁军已经搜了一个时辰,整个城都翻了过来仍旧一无所获。
这种情况就只能证明有人给崔寄成打掩护,想到这儿,季般般捏紧了拳头,禁军搜城粗鲁,孩子的哭闹声盖过刀剑碰撞。
“听着,不配合搜查人犯的,都杀了。”她没有大吼,而是语气平常,纪恒教她稳重克制怒气,她学的很好,她做的也很好。
但是一个不会用眼泪来宣泄怒气的人,到底要怎么才能缓解这种痛苦。
这种痛苦是无形的,让她连大哭大闹都做不到,纪恒死在她的刀下,临死前那一笑,她算是明白因为什么,因为纪恒成功了,纪恒成功的将她养成了一个能控制任何情绪的人,一个能冷静成就大事的帝王。
纪恒死前,她都只敢背着流下一滴泪,那一滴泪被她抹去的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没有心。
她将目光落在远处,眼中依旧是冷漠,顾司宜说老天是公平的,但到她这儿从来没有应验过这句话。
日落西山,夕阳落在邕城之上,渐渐隐去的金轮剩了最后一点光束停在树梢上,当刀向着无辜砍去,一抹鲜血揉进了余晖中。
“殿下,搜遍了全城,还是未寻到人犯。”侍卫跪地说话都是很小心,季般般静站在这儿一动不动好几个时辰了。
季般般眸中无神,她喘不上气还是尽量让自己平静,季般般面不改色说:“准备一下,烧城。”
“殿下,这。”侍卫被这话震惊了,城中还有百姓,为了一个人犯,季般般选择烧城,多大的仇恨才能让她说出这话。
季般般默不作声,侍卫这时候才离开,他只能照季般般说的做,烧城的消息传了下去,季般般接着火把看着百姓被推进屋中。
家家户户都会有柴火堆在后院,侍卫推搡着百姓入屋,几个人一个屋子一把铁锁将所有的希望都锁在了里面,权势仅存的仁德也在这一刻黯然失色。
侍卫分发每户的柴火做的井然有序,这一夜,季般般仿佛觉得回到了雏上城那一夜,百姓的哭声惊人的相似,这悲痛委屈攻不进她的内心。
邕处营统领高长明不顾侍卫阻拦,硬冲上城楼,他的官帽在拉扯间歪了,他并不在意这些,他冲到季般般面前,指着季般般破口大骂:“奸臣贼人,你怎敢如此行事,你混蛋!”
季般般撇了他一眼,并不做声,她的情绪没有任何波动。
这让高长明更加来了气,他面目曾红,并非是因季般般不为所动,“你自己往下看看,你抓你的人犯,你凭什么搭上无辜百姓!纪恒这等奸人养出的畜生竟做些混蛋事儿!”
高长明骂的唾沫横飞,季般般听到纪恒的名字那面上终于有了微动,她抽出腰上的剑指着高长明,“滚。”
她的语气并不算大怒,高长明一直在邕城,邕城虽不大,倒靠着卖些漠原琉璃繁华了起来。
高长明看着剑头,银光闪过他的瞳孔,害怕只是一瞬间,城内的哭声将他这丝害怕抹去,“有本事你杀了我,你今日做的这些事必定遭受天谴。”
季般般看着他,她的眼神向来这样,让人不寒而栗,她的左眼印着城楼的火把,侍卫手举着火把只等季般般一声令下便焚城。
当清澈的眸子里透着阴骛的时候,死水中也有凶猛水蛇出入。
季般般收了剑说,“带下去。”
侍卫架着高长明,这城楼上又多了一种声音,咒骂声渐远后,季般般转过身,允乔看着高长明被拉走,她走到季般般身边,“安排好了,好在这几日不会下雨,今夜能将所有骨骸安葬好。”
季般般没有犹豫,她望着城下,说:“烧城,他必须得死。”
高长明刚刚这番话像是提醒她纪恒的死,崔寄成碰到的不再是她的底线这么简单。
“不要!”顾司宜散着头发从台阶上跑了上来,她连忙跑到季般般身边,一把将季般般抱住,这一抱像是安慰,又像是在拉回她的理智。
季般般抬手,侍卫的火把没有落下。她并没有回应顾司宜的拥抱,顾司宜放开她拉着她的手恳求道:“不要烧城,殿下万不可这么做。”
“崔寄成,掘了纪大人家冢。”允乔将季般般说不出的话说了出来,她说完看着季般般的眼睛。
顾司宜震惊了,她知道崔寄成定是惹到了季般般,但是她没想到崔寄成竟能做出这种事。
季般般红着的双眼在看到顾司宜那一刻充上泪水,但是这眼泪硬生生让她憋了回去。
顾司宜满是心疼地拉着她,季般般羡慕顾司宜,顾司宜连哭都可以不用克制。
顾司宜欲要开口,季般般音色发抖,说:“你跟我去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