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驻在尚书府门口,顾司宜鼻尖冻得泛红,她抬眼,看着那新做的红色牌匾。
匾额之下,男人墨色长衣Ⅰⓝ服便服,身躯凛凛,剑眉之下狭长眼眸深邃,眼底那股寒冷似冰,见季般般到了,他眉头逐渐舒展开来。
顾司宜对他并不陌生,住在宫里那几年,她也偶尔会见着这人几次,纪恒养子纪桐,白日门口的红灯竟也点起了烛火,季般般搀着她下了马。
走到那人跟前,顾司宜微微福了福身子行礼,纪桐满下巴都是黑胡茬子,一根根矗了起来,他打量顾司宜一番,眼神很快便挪开了来,摆手道:“顾家姑娘不必多礼。”
纪桐的目光挪到了季般般的身上,顾司宜观察着季般般的神色,她对纪桐像是透着一股陌生感。
纪桐身子微低,说:“人都到了。”
季般般不曾应声,便带着顾司宜大步朝里走去,顾司宜回头看了一眼还站在门口的纪桐。
季般般入纪府那年,纪桐正值弱冠,纪桐是纪恒在关外捡回来的,听闻那日,十多个孩童围坐在一起眼巴巴的望着他,纪恒偏偏选择了这个矮小瘦弱的孩子。
顾司宜小跑上前,在季般般身旁问道:“今日什么宴?”
小侍女走在前侧,尚书府的枯树上挂着云纱宫灯,远远便能瞧见侍卫手举托盘,朝着正屋而去。
季般般转头看着她说:“崔家嫡子俘虏了几个塔鹰部的将领,立了功,战事不紧,太后将他调回了宫。”
顾司宜眉头一皱,她所知道的崔家便是大理寺卿崔家,战事紧时,他的嫡子崔寄成被调到南璟王部下上了战场。
顾司宜见状也便知,如今南璟王也应该会在年后撤回南璟,顾司宜说:“调回宫里做事,怎的也要劳烦太后亲自调动。”
既然这崔家立了功,礼部自得替这太后宴请一番,离着正厅大门越来越近,季般般放慢了步子,说:“这不是重点,进去吧。”
顾司宜不再多想,她轻提裙摆,上了七步台阶,两侧镂空花门还有未撤下的春牌。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内里传来男人哈哈大笑,声音如雷贯耳,顾司宜往季般般身侧挪了挪步子。
大厅两旁内设两长桌,礼部宴请三品以上官员皆用此桌,一长桌仅坐四人,靠近上座旁不多不少恰好留了两个位置,大理寺丞之子,在战场俘虏几个将领,礼部宴请却要上这三品官员招待礼。
二人踏入殿门内,瞬间吸引众人目光,屋内的笑声戛然而止。
“那红衣女子你可认识?”
“世间长的这般美的女子我怎会认识。”
顾司宜听到有人在议论季般般,于是抬眸看了看季般般的背影,季般般却是长得不像凡尘中人,怕是那画中仙也略微逊色她几分。
顾司宜目光锁在了封鹿栩身上,他静坐着仿若与世隔绝。
她望去时恰巧对上封鹿栩双眼,封鹿栩看到旁侧季般般,眼中那丝诧异逐渐消失,站起身对着季般般行礼,微微点头对着顾司宜打了招呼。
季般般带着顾司宜在众人目光下落座,今日能来的除了封鹿栩,都是随崔寄成立功的几个官员之子。
纪桐紧跟着季般般入了屋,他见着季般般落座在旁侧,身子弯下,道:“公主且上坐。”
季般般虽未被册封,到底也是文武百官知晓的帝姬,这封号太后搬回关卫后自会给。
众人知晓季般般身份,纷纷站起身,唯有对面那人,嘴里嚼着花生,面如古铜,剑眉如漆,一缕黑发垂胸前,手撑着头半仰在位置上,头顶杀气,皮革抹额带正中,一脸不屑。
季般般撇了一眼,站起身指着上座,说:“加一个位置在我旁侧。”
纪桐挥手,侍女很快便加好了座位碗筷,只听得下方传来议论之声。
“慢着,顾家的余孽也配坐尔等上方?”崔寄成慢悠悠站起身,打断众人议论之声,他转动着脖子活动筋骨。
纪桐见状,说:“公主今日得了太后之令,前来为众将接风洗尘,姑娘随公主一同来,那在我纪桐的府上便没有余孽一说,只有客人。”
崔寄成吐了嘴里的枣核,踩在长桌上的脚放了下来,“纪叔,今日在座各位都是挨过漠原蛮子刀子的,身上的哪条伤疤不是为了这场战争留下的,我们这些做小将的,排兵布阵不如做帅的,但做人不比谁差,别看顾家留下来的是个娇滴滴的姑娘,我五大三粗可不怜悯她,卖国的就是卖国的,公主坐不坐我不管,她得坐下边儿。”
崔寄成朝着顾司宜走来,微抿薄唇,抹额上的红色宝石衬托着他眼中的桀骜不驯,邪魅的气息印着他自有的狂傲。
顾司宜刚想说话却被季般般拦下,季般般站到她的身前,挡住崔寄成的视线。
她看了一眼上座,道:“这话说的不对,姑娘生母是景听尘的姑母,近半年你在景听尘手下做事怎么不对着她说此话,你做人不差,可知做人得坦荡?有一年百官宴,江谦大人骂了句余孽可是被赐了百个耳光,今日你的这番话大家可都听着,我会如实禀报太后。”
崔寄成面上不见半分畏惧,他抱着双肘,透出慵懒感,说:“公主以为,威胁我两句,我就怕了?没让她滚出去已是给足了面子。”
“哦?给谁面子?是我还是纪大人?或者还是说太后?我们的面子何时需要崔将军给?崔大人教儿子竟还教这些。”季般般一连几问,连顾司宜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眼里的季般般对着外人没有这么多话,今日倒是有些反常。
这时,旁侧的小将拉着崔寄成,劝了两句,季般般说话时,纪桐也不会插话,候在一旁。
大家都怕今日为了一个位置给自家老子惹上麻烦,景听尘不是个好惹的碴儿,众人心里自是清楚,季般般此番咄咄逼人,真闹到太后那儿,回家了免不了挨训。
崔寄成在几人劝解下作罢,他饶有兴趣地看了眼季般般,唇角上扬,双手抱拳,弯腰行礼,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顾司宜看封鹿栩踏出的步子尴尬收了回去,心里已然感激他,顾家和封家的恩怨在封鹿栩眼里似是不存在那般。
她坐下后,发现季般般将手搭在了她的手背上,脑袋轻轻朝着她这边偏了偏,“踏实坐着,别放心上。”
顾司宜点点头,侧这脑袋看了眼崔寄成,崔寄成目不转睛的盯着季般般,冰冷明澈中略带柔情,顾司宜心理五味杂陈。
纪桐在季般般斜方落座,一排排侍女端着琉璃盘入内,琉璃盘下点着小方烛为膳食保温。
侍女在她二人杯中倒入茶水,酒杯斟茶,看来是刻意安排。
“在下敬公主一杯,给殿下赔个不是,闹了几句,还害的这膳食天黑才端上来。”崔寄成站起身举着酒杯。
不是他提醒,顾司宜都没注意到已经天黑了。季般般酒杯都不曾端一下,捏起筷子夹了一颗红豆在顾司宜面前的小盘中,说:“这菜凉了可不好吃。”
崔寄成却也不恼,面上划过一道涟漪,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殿下既是给在下接风洗尘,怎的一杯酒也不肯接。”
话罢,崔寄成示意身后的小厮,小厮连忙从地上抱起一坛酒,他双手死扣着坛底,小心翼翼挪着步子朝崔寄成靠近。
崔寄成掀开坛盖,单手拎着酒坛朝着正座而去,“俘获几个蛮子时,顺道儿收了几坛好酒,这西域龙膏酒不比偃台百花酿差,大北的公主自得配这好酒才体面。”
他一手拿过季般般面前的银碗,纪桐站起身欲要阻拦,却见碗中盛满了如漆般的黑酒。
他笑着将碗递到季般般面前,见旁侧站起来的纪桐,他抬手问道:“纪叔来一碗?”
纪桐说:“殿下女儿身,大碗饮酒怕伤风化,换成酒杯便好。”
崔寄成摇晃着身子,未醉便似像酒疯,他咂吧着嘴,“纪叔这话就不对了,大北的公主哪个不会骑马射箭,龙膏酒,养身着呢。”
顾司宜看着崔寄成这副痞子相,不免为季般般担心,见崔寄成又反了回来,她站起身说:“刚听崔将军道,甚是痛恨漠原敌军,怎为口腹之欲忘了身上的刀疤,殿下既为大北王朝的公主,眼下怎会去食敌军酿的龙膏酒。”
“如今昭邱通往漠原商道皆闭,城中更是不得出现西域所进珠宝,连骆驼所挂之铃都烙上大北图印,百姓更是对胡人恨之入骨,巴不得将其挫骨扬灰,这酒出现在此处,将军说,是否何适宜?”
季般般低头轻轻一笑,顾司宜这番举动让她意外,崔寄成接下来想要说什么季般般都能猜到,这番话谁都能说,偏偏顾家的人不能。
顾司宜话音刚落,还未等到崔寄成开口,季般般便端起碗喝了起来,崔寄成见此,唇角一弯,甚是得意。
季般般将银碗重放在桌上,顾司宜撇到纪桐眼里的担心,季般般手搭在桌上,道:“崔将军,酒我也喝了,刚刚姑娘也说了,这等赃物你喝完,今日我便当作没瞧见如何?”
崔寄成侧头想了一下,脸上溢出一丝笑意,如流氓似的对季般般道:“在下,谨遵殿下旨意。”
他左脚跨上台阶,抬起坛子,仰天灌了起来,黑酒顺着他的面上流出,顾司宜见他上衣浸湿,低下头不再去看,坐回了位上。
转头之际,季般般正喝着酒杯中的茶水,她的杯子刚放下,听得耳边传来一阵酒坛破碎之声,崔寄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礼部虽处朝廷重职,显然崔寄成未将他放在眼里,公然在纪桐面前摔了酒坛,崔寄成转头咧嘴笑,“纪叔,没拿稳,抱歉。”他敷衍的抱拳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