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黎明破晓,阴云散去,天空从未有过的熠熠生辉,平顶的洪水退去,浮肿的尸体裸露。
整整三天三夜的暴雨停歇,祈泠躺在杂乱无章的房顶上,看着湛蓝无波的天空笑。
“眷眷,我们赌赢了。”
洪水在阳光下击打着身下的客栈,姬以期沉默地爬起来,飞快地扫视四周,捕捉到平贝的身影后眸光一亮,快步过去把人扶起来。
平贝双目紧闭,面色白得似鬼,姬以期让她弓着身子,用力拍了几下她后背,平贝浑身一哆嗦,几口污水吐出。
把人扔给祈泠,姬以期一个接一个地去救助尚在房顶上的人,可原本容纳了几百人的屋顶此刻连百人都无。
姬以期不敢数究竟还剩多少人,只能救一个是一个,游走的步伐有些虚晃。
祈泠扒在边缘勾着头往下看,看见还在扑腾的就扔绳子下去,和恢复些气力的平贝一起把人往上拉。
绳索忽进忽出,倏地,另一端大力拉扯,平贝差点被拽下去,祈泠拼命攥紧粗糙的绳子,手心剧烈疼痛。
姬以期扣住她手腕,一个用力就把另一端甩了上来,三个壮年男子砸在房顶上,抠着喉咙吐出肮脏的洪水。
“你别拉了。”姬以期面色微沉,再这样多几次,祈泠迟早被拖下水,救再多人也抵不了她一人的性命。
绳索交到她手里,祈泠垂头,“你小心。”
低应一声,姬以期打开她两只手,原本养尊处优的纤指此刻被泡得浮肿,手心则满是污泥与鲜血,交融之间似乎又渗进她的肉里。
长睫颤了颤,姬以期紧咬着唇,慢慢松开她,一句话都没有说就转身面朝洪水,面朝仍在挣扎着的垂死之人。
祈泠窝在她身后,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后背。
天边染上斑斓,绚丽的彩虹斜挂在蔚蓝的天空上,映着浑浊的洪水光彩夺目。
从黎明到日中,从日中到黄昏,房顶变得拥挤,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人,有的尚有呼吸,有的早已变成冰冷的尸体。
洪水已退到三楼。
被冲刷过的房间透着腥气,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但她们身上也不干净,索性席地而坐。
恹恹地靠在祈泠肩上,姬以期紧拧着眉。
她脸上没有半分劫后余生的笑意,祈泠也不敢吭声,只是收紧双手搂着她。
房外不时传来脚步声,姬以期烦闷地往祈泠怀里拱,揪着她的腰带扯弄。
后脑勺抵着冰凉的墙面,祈泠实在忍不住,“城外那个山头没有这里高,他们在那里会死更多人。”
“我知道。”姬以期疲惫地应,又从她怀里冒头,擒住她满是伤痕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抚弄,“都快烂了也没见你喊疼,这么乖的吗?”
祈泠狡黠地笑,“现下喊也不晚吧。”
“辛苦了。”姬以期扬脸,小臂勾她颈。
又是一天一夜,洪水彻底退去。
活人拖死人,默不作声地清理整座城。
一个个或陌生或熟悉的面孔看过去,姬以期心凉了半截,平贝那个村里的人少了三分之一,而且大部分都是妇孺,更糟糕的是,陆莲消失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祈泠只当没陆莲这个人,牵她手晃来晃去,“也没我们什么事了,什么时候走啊?”
“还要继续南下吗?”姬以期回头,蹙眉,“兴城停了,但再往南的地方可能还没停,很危险。”
抬手抚她眉,祈泠浅笑,“害怕吗?”
“我是怕你……”姬以期顿住,勾头扯她衣角,“若你因为别的必须南下,那我们就走,若只是因我……不能再因我让你陷入危险了。”
祈泠收回手,长身玉立,“我之前说的都是真的,我现下还不能回京,此次南下,也不只是为你。”
“与其躲来躲去,不如主动出击。”姬以期抬头,十指收紧,“你因为什么不能回京,我们就把什么除掉。”
她眸中闪过杀意,祈泠矮身,“只因我是我。”
盈满的气一漏,姬以期蔫蔫的。
“跟着我是不是很不舒心?”前额抵住她的,祈泠嗓音低低的,“对不起,都怪我……”
她凑得太近,气息全都洒下来,姬以期躲了躲,“你这人……哼,故意寻我开心。”
“哪有。”祈泠随她倾身,长臂揽她腰,可怜兮兮的,“像我这种人,还能有个媳妇跟着,可不得时时刻刻诚惶诚恐生怕媳妇跑了。”
姬以期不为所动,斜睨她,“真要那样就好了。”
“那你会跑吗?”祈泠眨巴眼。
姬以期撇开头,“我怕你死在半路上。”
“你应该说你担心我,害怕有坏人伤害我,所以会时时刻刻爱护我保护我。”祈泠厚脸皮地重新解读她的意思。
姬以期白她一眼,“我发现你越来越不要脸了。”
“要脸有用吗?”祈泠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姬以期上手捏了一把,“还是有的。”
临行前,她们去跟平贝告别。
小姑娘扯着自己的袖子,眼珠子盯着她们提溜提溜转,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家里出什么事了吗?”祈泠轻声。
姬以期咳嗽一声,把她扯到身后。
“她不知道,别见怪。”姬以期挨近平贝,微微矮身,从怀里摸出一个布包放到她手里,“之前给你的玉佩还在吧?有事就去找姬家,会有人帮你的。”
平贝攥紧布包,里面是沉甸甸的金银。
“有缘再见。”
平贝猛地抬头,把布包塞回给她,“我不要。”
“……怎么了?”
平贝屈膝,“我想跟你走。”
“村里有人欺负你了?”姬以期皱着眉扶她起身,目光冷锐,“是谁?说出来,我给你做主。”
平贝连连摇头,“他们都很照顾我。”
“那是为何?”姬以期盯着她。
平贝畏缩,“姐姐不想我跟着吗?”
“不想。”姬以期干脆利落地承认,祈泠身份特殊,南下之路艰辛,她们断不能再带一个拖油瓶。
平贝不死心,“我不会拖你们后腿的,明神医教我的东西我都学会了,这几年我也一直在县里的药铺打杂,跟着各路大夫学了不少医术,我很有用的!”
“不是你的问题……”姬以期头疼,也不知道平贝是受了什么刺激,放着安稳的人生不要非背井离乡跟她们流浪。
祈泠听得稀里糊涂一头雾水,“到底怎么了?你父母呢?他们不管……”
姬以期一把捂住她的嘴,歉意地看着平贝。
“我爹娘和大哥三年前就死了,我们全村的命都是明神医和姐姐救的。”平贝解释道。
祈泠恍然大悟,“难怪了。”
姬以期抬手按住祈泠肩膀,把她往后扯,“你别理她,她就是傻乎乎的。”
“没事,都三年了,我早放下了。”平贝一派释然模样,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我早就没有家了,随便去哪都没人管我的。”
姬以期还是拒绝,“跟着我们太危险了,你在这住了十几年,这里好歹还有你认识的人,算是你的根,要是跟着我们,就真的是四海无依了。”
“可我不想待在这里。”平贝勾头,指节交缠着绞动衣角,“我已经及笄了,再过一两年就得嫁人,像我这种孤女,是许不到什么好人家的。”
姬以期沉默了,话说到这份上,她再拒绝,就太不近人情了,可她和祈泠如今是在逃亡,人越多越危险。
“你会医术?”祈泠探头。
平贝眼睛一亮,重重点头。
“眷眷。”祈泠扭头,伸手勾她小指,“我们把她送给师尊做徒弟吧,到时候你就多个师妹了。”
平贝连忙摆手,“不用不用!那是姐姐的师门,我给明神医打杂就够了!”
“师尊还是看好你的。”姬以期盈笑。
平贝惊喜,“真的吗?”
“当然。”是假的。
平贝是孤女,资质若真好,明如月三年前就会带她一起走了,不过比起姬以期完全不通药石,平贝就显得很出挑了,明如月大概率不会拒绝。
议定,平贝兴奋极了,飞速跑去和村长告别。
姬以期叹气,“你真是会给我们找麻烦。”
“人家可是冲着你来的,再说,麻烦不麻烦,上路才知道。”随身带个大夫,总比没有好,平贝也不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不见得麻烦到哪去。
姬以期愁眉苦脸,“我怕我护不住她。”
保护祈泠已经够吃力了,平贝可是个真真正正手无寸铁的弱女子,稍有不慎就会出事。
“没你想得那么吓人。”祈泠抚她发顶,安慰道,“父皇派的那些人我都认识,他们不敢伤我。”
姬以期歪她怀里,“但愿吧。”
“别想那么多了,还有我呢。”祈泠挨近吻她颊侧,指尖勾她下颌,“你夫君没那么无用。”
姬以期侧头,“还没到弄权的时候,你老老实实听我话比什么都强,可别再逞什么大男子威风了,平白累我多掏力。”
“我哪有逞威风。”祈泠才不承认,挺了挺胸,“再说,我又不是男子,就算逞了,那也不叫大男子威风。”
伸手拍拍她脑袋,姬以期悠悠的,“那就少些男子的劣性,遇事莫莽撞,别任性。”
“好嘛,乖乖等妻主保护我。”
她腰身都软下去,没骨头似的,姬以期差点被她倚得摔了,努力抵住她肩膀撑住她身子。
“最麻烦的就是你了,娇气鬼。”姬以期嘀嘀咕咕,双手扶着她,“我看你不是当太子养,是当公主养的。”
祈泠笑,“你难道不知道,这世上除了皇帝,最娇贵的就是东宫之主了吗?”
“人家是贵,你是娇。”姬以期没好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