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欢而散之前,方知乐想着今天晚上搬家,就没有骑刚买的二手自行车,现在回家得用两条腿走。
心思不在面前的路上,方知乐下意识走路带风,两边什么都不看,蹭蹭往前走。
两条腿走得再快,也跟不上带轮子的,身边时不时嗖嗖骑过自行车、电动车和载着学生回家的私家车,不一会儿,就剩方知乐一个人背着书包走在回家的路上。
夏季转入秋,白天骤短,夜晚拉长,最明显的感觉就是,走在路上的时候,天色从亮堂转为昏暗只需要几分钟,好像上一秒还是黄昏,下一刻就到了晚上。
梧桐叶已经看不清颜色,统一成黄昏的灰青色调,枝丫横斜地戳出枝干,还有几枝落在支棱出来,横在行人上方。
方知乐停下脚步,随手给撅了。
这片很荒凉,基本上没什么人来往,如果城市里划片统计老龄化,她这边估计均龄都能领养老金了。
“连环卫工人都不来的地方,”方知乐叹了口气,任劳任怨地一路弯腰捡拾路边的垃圾袋、塑料瓶,踢走路障,“就跟流放似的。”
走着走着,终于来到人烟稍微多点的地方,七横八拐的巷子门口杵着不少小摊贩,方知乐摸着口袋递出一把零钱,从铁板车往里晃,出来的时候手里提满了鸡蛋肠粉、热干面、臭豆腐和炸小鱼。
可还没等她走远,身后一声慷慨激昂的吼声穿破云层,直射而来。
“城管来了——”
还在炒饭的摊贩直接把火一关、锅盖一扣,一拧电门窜天猴似得窜出去,身后还跟着个刚掏了钱还没买到饭的顾客,一看这架势登时不知道追上去还是等着。
方知乐左右躲避,不让自己成为任何一个摊贩的拦路虎,冲顾客喊了声,“追上去也行,等着也行,饭肯定给你。”
萧条中荒诞的热闹持续不过几分钟,摊贩显然训练有素,走得飞快不留一丝痕迹,连鸡蛋壳都没扔地上。
环卫工人鲜少来的地方,却有城管四处晃荡,方知乐对改善市容市貌、人均环境的的建设是否统一推进产生怀疑。
可她又不是真的高中生,一路走来心态堪称平和,就算眼前就是自家那片低破旧的小平房,对比鲜明的差距也没能让她生出多少自卑的感觉,于是那点愤世嫉俗的想法只在脑海里落了落,就插着翅膀飞远了。
不过,方知乐低头看了眼自己手里的食物,均价不过六块,和刚才日薪过万的搬家公司一比,确实很难融入。
她撕开热干面的塑料盖,用筷子搅了搅,躲在街角的电线杆子后面慢慢吃着,心里的滋味有些复杂。
有时候人真的是一种记打不记吃的生物,都说好了伤疤忘了疼,方知乐大概比任何人都矫情点,认为自己过往的所有经历都是命运的馈赠,一星半点都不肯忘。
她记得自己小时候锦衣玉食和叶瑜手拉手上双语幼儿园的日子,天天除了玩就是吃,无忧无虑快乐得简直能上天。
她也记得家里破产,半年能换好几个的书包五年都没变过,直到要上六年级,东西实在装不下,那个价格和质量并存的旧书包才彻底留在仓库。
后来她大学毕业开公司,坚决摒弃以资金赌资金的炒钱模式,银行账户里始终躺着固定的资产,就算有朝一日公司运营不下去,把公司一卖,自己就能兜着钱回家养老,哦顺便还能养叶瑜。
提起叶瑜,方知乐心里一个咯噔,嘴里的面条顿时变得干涩无比。
她得咬着臭豆腐,鲜香辣的调料刺激唾液腺,才堪堪咽下去。
口中的饭吞下去了,胃里却开始发堵。
方知乐深长地叹了一口气,捂着肚子抬头发呆。
方知乐啊方知乐,你那点小毛病怎么一直都没改,反复在犯。
扪心自问,要是今天是周美泽站在叶瑜面前,绝对能瞬间忽略这种习以为常的消费模式,一眼看透叶瑜的关心。
她怎么只顾着排斥,却忘了这也是叶瑜的一片好心。
书里的叶瑜没有穿书前的记忆,还在很大程度上受了原书女主受经历的影响,能还原自己原本性格就已经是叶瑜意识无比强大的抗争结果。
你应该多点耐心和毅力,再不济多尊重多宽容总是可以吧。
方知乐心里有些后悔,也有点说不出的怅然。
胃里的食物不肯消化,反复作孽,方知乐揉着肚子往回走,灌了一大杯热水,才把胃里翻腾的感觉压下去。
家里摆设如旧,搬家前她只不过把容易落灰和不常用的东西或收或盖整理了一番,然后把要带走的东西装进背包。
此时那个俩背包正静静地躺在茶几。
一个是方知乐之前就有的书包,蓝色底子双肩包,和她当年那个用久了磨损严重的品牌包异曲同工,都体现着某种由于没钱必须精打细算的斤斤计较。
而另一个,是她穿过来之后,去商场购置各类用品,从货架上顺手拿的。
那时候,她刚把家里的房抵押借了贷款,兜里勉强算是有钱,也不敢要超过一百的书包。
可谓是迅速进入贫穷的角色,一块钱都没挥霍。
她记得昨天晚上考完试回到家,一件一件把自己常用的、贴身的物品打包放进背包时的心情,就像中学去踏青旅游的前一晚,欣喜雀跃,恨不得睁眼就是明天。
那时候,她想着搬家和叶瑜住在一起,想着回到两人同进同出的好日子,吸引她的不是那个装潢完美的公寓和卧室,而是“和叶瑜住一起”的亲近、舒坦。
只有靠近叶瑜,她才能感觉到自己在这个世界的意义。
方知乐闭着眼睛倒下,到肩头的头发随意撒在脸颊、脖颈,刺痒得心烦意乱。
她整个人就跟放了学回到家随手扔到一边的书包一样,瘫在沙发上,无人问津,一动不动。
算了,想不通就不想了,明天的事情明天再处理。
直到手机忽然传来消息提示,搁置在一旁的臭豆腐争前恐后散发迷人芬芳,把她从沉寂自闭的状态里惊醒。
“知书姐找我?”
方知乐抓起手机,迷迷瞪瞪睁眼,看见消息后瞬间坐直,“有消息了!”
【书】:[图片]
【书】:那家人现在南方的一个小镇上,经济落后,上一次出现在公共监控里还是一个月前
那因为孙家强占房子而流离失所的一家人,从北方被驱逐到南方,兜兜转转安了脚。
知书发来几张模糊的截图,配上对比数据,那家曾经出现在报纸上的一家人,奶奶去世,女儿走丢,只剩一对夫妻和一个小女孩。
知书公司的人脸对比功能处于开发中,对于小女孩人脸对比的准确度只有百分之八十。
毕竟小孩长得太快,变化太大,方知乐没有纠结这点小模糊,只要找到这一家,知道他们没有被孙家迫害就足够。
【laugh】:谢谢知书姐,下次请你吃饭
【书】:不用客气。下次是哪次?
【laugh】:您定?
【书】:随便吃什么吧,你能找到你老板吗?
方知乐吃了一惊,这都多少天了,卫悠青还处于下落不明的状态?
【laugh】:我打个电话问问
方知乐一个电话打过去,意料中“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和“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都没有出现,反而接通得非常顺畅。
“做什么?”卫悠青的声音挺模糊,一听就是刚睡醒或者很久没睡。
方知乐以浸淫成人社会多年的圆滑,小心翼翼打探道:“老板,咱们这是个什么情况?”
卫悠青默了几秒,一眼看穿方知乐的意图,“知书让你给我打电话?”
“她没说,上回我不是找她帮忙吗,知书姐看在你的份上刚帮我解决了,我说请你俩吃饭呢,知书姐就不说话了。”
方知乐迅速把知书从本事件里摘出来并塑造成一个为了老婆给员工开小差的任劳任怨好女人形象。
卫悠青幽幽地吐了口气,“请她一个人就行,没事我就挂了。”
“等等。”方知乐喊了一句。
“我就不问为什么了啊,你们成年人之间的事情自己商量,”方知乐一口气不带打断地说完,“但是知书姐这几天几乎每隔一天都给我发个红包,她很担心我因为没有开门没有收入去别的地方打工,你知道为什么吗?”
对面的人挂电话的动作因为这句话停下,卫悠青的呼吸陡然变了频率,没有说话。
方知乐见她稳定下来,给足了她思考的时间,半分钟后继续开口,“她并不是担心我没有工作,毕竟我们认识的时间很短,见过几次面而已,但不用想也知道,店里的咖啡豆都是去年产的,一次性咖啡杯的标签还是前年流行的款式,奶茶店开了这些年恐怕开张的日子都有数,就算你不在意开不开张赚不赚钱,她却很开心你有了自己的事业,所以她生怕我这个唯一的员工离开,你就再也开不了张。”
一通话说完,卫悠青那边什么声音都没有。
安静得要不是通话时间还在一秒一秒前行,方知乐都以为她单方面结束通话了。
苦口婆心堪称掏心掏肺的典范,这样一通话说完,方知乐觉得自己彻底词穷。
卫悠青却给了个出人意料的回复。
“你觉得一个奶茶店能算事业吗?”
方知乐噎了一下,“反正咱们每次开张都能卖出去不少,喝过的都说味道不错。”
“那是因为你来了,”卫悠青自嘲一笑,“招个员工,不用培训,还自带配方,你觉得可不可笑 。”
方知乐心道这有什么可笑的,非常不理解卫悠青妄自菲薄的心理活动,直接拆穿她,“可是店面的选址,加上装修,器材的购买,每天食材的购入,还有网上的营销,都是你在经营呀。”FFZZ整理 进群加而唔久无拔无而林散无
“老板和员工最大的区别就是有一个全包全揽,而另一个只干固定范围内的活计。”
方知乐叹了一口气,“老板,我有点搞不懂你。”
卫悠青并没有被她安慰到,苦笑了一声,低声道:“一个奶茶店,就算做成全国连锁又能怎么样,我就这点出息,她总想着让芝麻长成西瓜,我能不压力大吗?”
方知乐恍然大悟,原来是妻子要求太高。
可转念一想,知书要是这种总带着另一半上进的性格,两人结婚这些年也不会现在才闹出点矛盾。
“知书姐没强求你怎么样吧,也许你们可以互相坦白,好好商量?”方知乐抓了把头发,她对于这种情侣之间的互动非常陌生,不知道应该处于怎样一个度,就算不同朋友的相处也有千百种模式,更别说情侣了。
卫悠青的情绪不太高,随便“嗯”了一声就开始沉默。
方知乐只好陪着。
一分钟过去,卫悠青忽然开口,“可你不觉得人生短暂,大好的时光应该用在陪爱人身上,要是像你这种单身的人就算了,没人要,不懂我们的感受。可我们已经结婚了,婚后生活她还是忙自己的工作,让我觉得这个婚结不结的,意义不大。”
好心来调解还被塞一个“没人要”的标签,方知乐难得没有动怒,好声好气地按捺脾气,劝她想开点。
“婚前婚后都没有变,这多好,”方知乐很不给面子道,“你不也是,婚前爱玩婚后也爱玩。”
方知乐认为知书这种注重事业的女强人还能留出细腻的心思放在卫悠青身上已经算是市场上百年难得一遇的典范,“那句话是怎么说来着,人家本来可以修无情道,寡王一路硕博,不对,一路上市跃迁为全市十大首富,是爱情绊住了她的脚步,蒙住了她的双目……”
“我特么没绊,”卫悠青气得嚷嚷,“是她求的婚!”
方知乐凉凉道:“哦,原来你还不想负责。”
卫悠青不开口了,方知乐猜她大概率是被气到无语说不出话来。
于是她趁机梳理思路,把两人吵架的前因后果无限追溯。
“事情的最开始,绝对是你见色起意,这点你别否认啊,知书姐可是我见过把御姐风与书香气结合得最融洽的成熟美人。”
卫悠青咬牙,没有否认。
“你一时兴起,开始追人,然后产生一系列化学反应,你们成为情侣,你却迟迟不愿意结婚,说是没准备好,其实就是没有做好被管被约束的准备,你还想回到以前那种风流自在自由的生活。”
卫悠青沉默了。
“然后,知书姐向你求婚,爱情嘛,就同意了,婚后你发现她事业心很重,能力也出众,自己却没什么上进心,久而久之,一方积极向上,一方跟不上继续苟着,就产生了距离与分歧。”
卫悠青倒吸一口凉气,“我收回之前你没人要你不懂的话,你可太……懂了。”
方知乐说她过奖了,“没见过猪跑还没吃过猪肉嘛,你要是不说清楚就在外面躲着,我私人觉得非常伤感情,你舍得伤害彼此真心喜欢的人吗?”
卫悠青冷然,“你说谁是猪。”
“这只是一个比喻,请关注后面的内容,谢谢。”方知乐冷漠道。
这次,卫悠青又施展了沉默大法,不说话了。
“你还是先自己想想吧,我先不回复知书姐。”方知乐等了半天,最终说了这么一句。
最后,挂掉电话前,卫悠青喊了一句。
方知乐等她说话,只听她哑声开口,声带有种僵硬的滞涩感,“她……帮我向她说句谢谢。”
“我不帮你的忙,要说你自己去说。”方知乐像抽乒乓球,把她的话抽了回去。
卫悠青无言,几秒后说,“谢谢。”
方知乐怀疑自己长了个假耳朵,“什么?”
“谢谢你,”卫悠青轻而快地开口,像是卸下什么重担,声音明显有了底气和方向,“我知道该怎么做,谢谢你这几天的关心。”
“对待关心自己的人,最不该用的方式就是躲避。”卫悠青说,“我会想办法跟她说清楚的。”
听到这里,方知乐长长舒了一口气,忽然心里又一紧,狠狠皱了下眉。
对待关心自己的人,不应该躲避。
卫悠青明显是想通了,可这一句话怎么听怎么觉得刺耳。
直到卫悠青挂掉电话,臭豆腐彻底凉透,那句话还是如梗在喉般塞在方知乐的脑海里,死命叫嚣,跟个死不暝目的冤魂一样,回荡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