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里带着灰尘的阳光从两边低矮的灰墙上撒落,起伏不平的石板缝隙里长出郁郁葱葱的小草,四方的邻居传来丁零当啷的做饭声响。
叶瑜握着手机,语气在笑,“雪叔,您这又要半年不出门啊。”
雪叔在那边吃斋念佛,挺无奈的,“老爷子上了年纪,总想修德积福,我看都快走火入魔了。”
“也是,那么大一个集团,爷爷不管,最后不还得您忙,”叶瑜说话始终带着笑,言语间进退有度,“您得照顾好身体啊,我这边也别操心了,我一个小辈,不让在身边孝顺就算了,还让您一天一个电话,真不像话。”
雪叔叹了一口气,他这次出门也有点力不从心。
叶无苍这些年是真的怠懒很多,估计是年轻造孽太多,上了年纪就总怕损阴德,这些年一直吃斋念佛,但看样子念得自己神神叨叨的,却没修出我佛几分慈悲来。
事情太多,集团越大,越容易陷入僵化,雪叔置身其中处理公司事务和乱七八糟的交往已经耗尽心力,对待叶瑜也只能抽出不多的几分精力。
毕竟叶瑜是他唯一一个在意的小辈。
“好,叔叔知道轻重,”雪叔说,“有事主动给叔叔打电话。”
叶瑜“嗯”了一声,“谢谢叔叔。”
挂掉电话,叶瑜恰好走到方知乐门口。
一个老式的木板门,没有挂着锁,半开着一条缝可以看见部分院子。
如今快入秋了,花草膨胀的景象蜕变成层次错落的搭配,那面墙是秋黄瓜,这里有颗石榴树,矮一点的小菜畦种着绿油油的蔬菜。
“有人吗?”叶瑜提高声音,故意喊了一句。
屋子不多时传来声响,方知乐打着哈欠出门,一看院门开着,就懒得下台阶,招手让她进来,“杵在门外干啥,进来啊。”
叶瑜提着栗子进门,举给她看,看见她这模样就笑了,“你刚醒啊,这都几点了。”
方知乐又打了个哈欠,瞪着迷蒙的双眼,“昨晚睡得有点迟。”
叶瑜看她眼底确实蒙了一层乌青,不禁担忧道:“怎么,熬夜复习了?”
“这点东西还至于熬夜复习,”方知乐口气狂妄,转身给她撩开门帘,又“啧”了一声,“门帘该换厚的了。”
“那你大晚上不睡觉,熬鹰呢。”叶瑜顺口接了一句。
方知乐抓了把头发,接过叶瑜手里的栗子往厨房走,“你就不能拿正常年轻人的思路想一想我晚上为什么睡得晚吗?”
叶瑜设身处地想来想去,说了一句,“熬夜练字。”
换来方知乐在厨房里传出的清晰的一声大笑。
叶瑜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发现方知乐的水杯款式都挺好看,一边摆弄一边道:“正常年轻人……那你不会是熬夜玩手机吧,你不是没有智能手机吗?”
“别,我没辣么落伍,也没辣么穷,”方知乐连忙从厨房里探出一个头,“你手边第三个抽屉里,就有一个全新款智能手机。”
叶瑜放下杯子,去拉抽屉,过程中,抽屉与膛的嵌合完美体现了老旧家具正常的损耗变形度对使用功能的影响,叶瑜上下摇晃、左右挪移,终于开了抽屉。
里面躺着一个包装都没拆的手机。
确实最新款,但也是去年刚发行的款式。
“不行我得捋捋,”叶瑜都惊奇了,抽了张纸擦去包装上面的灰尘,扬声道,“你有手机,但是不玩,你图啥啊。”
方知乐估计在开栗子,菜刀与菜板的碰撞噼里啪大,声势浩大。
一片劈砍声里,方知乐理所当然道:“因为上一个没坏啊,我以为它坏了,但是它又修好了,新买的就一直没用。”
“不过你也没猜错,”方知乐没让话题溜远,自己拉了回来,“身为新时代年轻人,我昨晚玩电脑玩到半夜,怎么样,潮不潮?”
叶瑜听见这话,不禁想起来自己第一次来方知乐家里,在卧室里换衣服,她记得那时候方知乐家里只有那么一台脑袋堪比小冰箱那么大的台式机。
一想到方知乐在大脑袋台式机前,蓝幽幽的屏幕光打在她脸上,而她,兴致高昂的敲着键盘,噼里啪啦玩电脑。
那个界面上是不是还得躺着一个发出“滴滴”声的老式企鹅。
怎么看怎么诡异。
“潮,真潮,”叶瑜都不知道说什么了,“潮得我都风湿了。”
叶瑜又看了眼杯子,捏着杯子晃荡到厨房门口,靠在一边道:“那个,你的杯子还挺好看。”
“我的摆件都好看,你喜欢就拿走,我还有一对,”方知乐头也没回道,“凸显了我新时代年轻人站在潮流浪尖上的完美品味。”
叶瑜:……这人贫没够了吧。
叶瑜说,“那我能问尖上人一个问题吗?”
方知乐转头看了她一眼,乐了,“说。”
“我没有别的意思哈,你这房子是你奶奶留下来的,虽然充满了古朴历史的气息,但你看这个房梁吧,”叶瑜抬手指了指上面,又环绕一圈,“还有这些家具,嗯,还有你的电脑,是不是也该考虑一下除了历史价值之外的实用价值、安全价值?”
“你来给我做安全评估吗,”方知乐笑得都拿不稳刀了,“这里哪有那么破,你去隔壁的隔壁看看,那才是危房,进去做一屁股都能把凳子坐塌了。”
话赶话总逗嘴,说来说去也没说到点子上,叶瑜有点急了。
“哎呀我不是那个意思,”叶瑜张了张口,泄气道,“算了我不说了。”
方知乐把切好十字刀口的栗子扔锅里,“我明白你的意思,但钱要花在刀刃上,还有不到两年高考,等考完试去上大学,房子空着也没人住。”
更重要的是,她现在的每一笔钱,都有更大的用处。
房子什么的,能住就行。
“哦。”叶瑜眼神一转,计上心头。
“你明天答应帮我搬家,”叶瑜说,“还算话不。”
“算啊,”方知乐看了眼时间,又打开窗户往院子里瞅了一眼,“不过你东西应该不会很多吧,不会有十几箱子吧。”
叶瑜想了想,“箱子倒是不多,房间挺多的。”
说完她就盯着方知乐,努力让她读懂自己眼中的情绪。
方知乐顿了两秒,推开她的脸,往院子里走去。
叶瑜瘪嘴,在身后怒竖食指。
在她走出去的时候,恰好碰上一个小姑娘。
“姥爷让我送过来的。”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怯生生走进院子,手里捏着一个小筐,里面有糖炒栗子的菜谱和一碗吕一鲜刚卤好的腊肉。
方知乐谢过小姑娘,给她一瓶酸奶,又拿了一把巧克力塞进她的口袋。
叶瑜也走了过来,蹲下身子给小姑娘打招呼,“你好呀。”
“漂亮姐姐好。”小姑娘乖巧回答。
方知乐捏了一把她的羊角辫,“吃饭了没,要不要在姐姐家里吃饭?”
“吃过了,”小姑娘在方知乐面前不算太认生,糯糯道,“姥爷说,早饭要整点吃,不然都是大懒虫。”
方懒虫:……
小姑娘长得实在是太可爱了,占据了生物学优势,眼睛像两颗黑葡萄,眉毛又黑又弯,嘴巴像两瓣花儿,红润好看。
面对小姑娘的童言无忌,方知乐只能闷声消化。
“我要回家了,姥爷等着我呢。”小姑娘想走。
叶瑜站起来,“我送她吧,一个小姑娘不安全。”
方知乐想说就一条巷子,转个弯就能看见吕一鲜的家门,但转念一想还是点了头,万一狗血剧情又降临了呢。
方知乐冲小姑娘勾了勾手,“让这位漂亮姐姐送你回去。”
小姑娘跑去拉着叶瑜的手往外扯,“走。”
“你去送她吧,”方知乐说,“我做糖炒栗子,再磨蹭就是中午饭了。”
叶瑜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小姑娘。
“那就和姐姐一起去吧。”
叶瑜回来的时候,院子里已经飘出焦糖的香味。
初秋的风从低矮的墙面吹来,带着满园植物的味道,混杂了浓郁的焦糖,身处其间感觉整个毛孔都舒服地张开了。
刚才叶瑜说的那番话其实带着点私人倾向,她自然是想方知乐搬来和自己住,毕竟那么大一个公寓她一个人住属实无聊。
可她并不讨厌这个小院子。
要不是院子离学校远,叶瑜倒是挺愿意提着大包小包蹭进来。
反正她去过方知乐的卧室,还能再放进去一个单人床。
实在不行,她还可以打地铺。
院子小巧但五脏俱全,尤其是可以和外面的天空面对面,空气永远都是清新自然的味道,和自己家里逼仄的气氛一比,简直了。
“叶瑜,”屋子里传来开饭的声音,“洗手吃饭。”
桌子上摆了两副碗筷,一人一碗杂粮饭,桌子中央放着一盘清炒时蔬、一盘蒸腊肉,还有一个低矮的竹筐,筐里盛满了金黄裂口、香气逼人的栗子。
“哇哦,”叶瑜每次吃饭都会为方知乐的厨艺折服,“果然成绩好的学霸连做饭都有天赋。”
方知乐咽下一口饭,瞅了她半天。
“其实,你做饭更好吃。”
“什么?”叶瑜吃得抬不起脸,没听清方知乐在说什么。
方知乐笑了笑,给她抽了一张纸,没有再解释,“擦擦嘴边的油。”
她和叶瑜的擅长方向好像一直都挺互补的。
一文一理,一动一静,就连方知乐擅长中餐,叶瑜都能对应出个精通西餐。
为此两人还因为“中餐还是西餐”产生了旷日持久的争论,例如以下:
“我大中华,八大菜系,论吃,还得看我中华美食。”方知乐坚决要吃中餐。
叶瑜就爱啃萝卜白菜,“你那不是中华菜系,你那是北方菜系,我拒绝天天吃油泼辣子。”
“那你想吃什么?”
“我要吃酸的,甜的。”
“那还不好说,我跟你做锅包肉、糖醋肉,一个糖醋口都够解决你这些问题了。”
叶瑜干脆不理她,自己给自己点了一个蛋糕。
不过那都是两人大学的事情,同居后点了一段时间外卖,就开始自己鼓捣饭食,叶瑜在面点、甜品这方面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与极大的天赋,有段时间,家里冰箱的冷藏室里堆满了叶瑜买的各种牌子的黄油奶酪。
想起这个,方知乐嘴里都能回忆起半熟芝士的香味。
吃着吃着,方知乐又想起叶瑜刚才的暗示。
真正的方知乐一点儿也不排斥住在一起,毕竟这些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可书里有书里的角色,方知乐在十几年前都有自己独立的身份,就算她现在一心想追着叶瑜而去,也得有个时间上的过渡和缓冲。
所以她这几次就当做没听懂叶瑜的暗示,以后找个更合适的机会再搬进去。
“唉,”方知乐嚼了一口米饭,看了眼面前虽然吃相优雅但明显能看出来她一心扑在面前的饭上不打算理任何人的叶瑜,无奈道,“吃慢点,都是你的。”
叶瑜嘴里有饭,不能开口,于是她抬眼笑了笑,举手给方知乐比了个心。
砰。
食指与拇指并拢,修长的指尖一碰,小小的爱心飘到方知乐面前。
方知乐瞄了几眼,放下筷子,胳膊弯起在头顶上合拢,比了个超大的爱心。
栗子皮薄又脆,方知乐敲了叶瑜好几下手背,也没能保住,大半栗子都落入叶瑜的肚子。
“这真不好消化,不是不让你吃。”方知乐无奈地连碗都不想刷了。
叶瑜很少关注自己的饮食,一般都是家里的阿姨每隔三个月都拉一个菜谱,她基本上都没什么意见,上了高中之后,阿姨去学校食堂看了一圈,也把每顿饭吃菜的组合方式列了一个名单,叶瑜很少吃这些单子之外的东西。
“但是真的很好吃呀!”叶瑜兴奋的像是第一次吃到糖的小孩子。
方知乐拉着她起来,催促道:“走,我带你去散步,消消食。”
“大中午的外面晒死啦,去哪儿呀?”叶瑜蔫儿着不愿意动。
方知乐道:“顺着小巷走,有一大片阴影呢,现在也不会太热。”
叶瑜充分发挥了不爱运动的宅女属性,整个人比刚才吃的杂粮饭还要软趴,摇着方知乐的袖子道:“下午再说吧,咱们歇一会儿,太累了。”
“不行,吃完就躺下,你这样会闹胃病。”
叶瑜都震惊了,她的饮食习惯一直很好,从来没闹过胃病。
方知乐有理有据让她复盘,抛出一个炸弹。
“你胃功能要是好,能每次都经期综合症肚子疼?每次一来大姨妈,你的肠和胃都会集体罢工。”
叶瑜回忆起那时候难以严重难以忍受的疼痛。
“好吧。”
尽管被拉着去运动,叶瑜还是不愿意散步,“咱们去找小花玩儿吧。”
“你可以试着喊它,我觉得它对你的声音有印象。”
两人从巷子的一头走到另一头,然后转了弯,把这个四通八达,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地方转了一个遍。
叶瑜感觉自己后背都要走出汗来了。
“我觉得我不仅消完了食,还饿了。”叶瑜摸着自己的肚子认真感受。
方知乐轻轻一笑,揭穿她的阴谋。
“今天和明天都不会有栗子。”
叶瑜扬起的嘴角瞬间耷拉下来。
方知乐爆笑出声。
“话说小花去哪儿了?”叶瑜被当场识破心思,有些不好意思,转移话题道。
“不知道,说来我也好几天没看见它了,”方知乐抬头望两边的房屋上瞅着,“自从上次咱俩喂它吃了桶罐头,它就没出现过。”
叶瑜想起方知乐之前说小花有人照顾。
“那个吕叔,要不要去问问他?”
五分钟后,两人喊住了在门口玩跳皮筋的丫丫。
“丫丫,你好呀!”叶瑜弯腰和她说话。
丫丫就是上午送东西的小姑娘。
她头顶的羊角辫跳得散开,方知乐抬手一撸,直接把皮筋给摘了下来。
“你做什么呀。”丫丫抱着头,小手护着头发,嘴巴撅了起来。
方知乐喜欢逗小姑娘,就故意骗她,“把你头上的皮筋偷走,可以吗?”
丫丫后退一步,用大眼睛看着她,去掉皮筋后散开的头发在头顶形成两团蓬松的圆球。
方知乐看她这样子实在好玩,还想继续逗人,叶瑜伸手拿走她的皮筋,叹气道:“别逗人家小姑娘了。”
“诶叶瑜你,”方知乐给她解释,“我是要重新给她梳头发。”
叶瑜惊讶,反问道:“你会梳头发?”
“当然啦,而且最擅长羊角辫。”
方知乐冲丫丫招了招手,收起脸上吊儿郎当的不正经笑容,柔声商量道:“姐姐帮你扎头发,好吗?”
丫丫毕竟和方知乐相熟,想了一会儿就磨蹭着走了过来,软糯道:“好。”
叶瑜看着方知乐手法娴熟地在丫丫头顶捣鼓,动作干净利落,一看就是做熟了的。
不一会儿,两个蓬松可爱的羊角辫出现在小姑娘头上。
叶瑜一脸稀罕,靠近了认真瞅着,上手摸了一下。
“看呆了?”方知乐打了个响指,“完美收工。”
“你怎么学会的,”叶瑜的视线在方知乐的齐肩短发上落了一下,蠢蠢欲动,“教教我。”
方知乐的嘴角往旁边一拉,按着小姑娘的肩膀三百六十度展示,然后蹲下来,和小姑娘同一个高度看向叶瑜。
“先回答你第一个问题,我是怎么学会的。”方知乐指了指丫丫,又指了指自己,“你不觉得丫丫长得和你小时候很像吗?”
叶瑜本来不觉得,被方知乐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有点。
“你小时候是不是也扎羊角辫。”方知乐问。
叶瑜想了几秒,“确实。”
然后又问,“那和你会扎羊角辫有关系吗?”
“当然了,这就说明羊角辫是一种常见的发型,属于马尾辫的稍微进阶一点点,会扎很正常好不好。”方知乐空口白牙说瞎话,她会扎羊角辫纯属因为叶瑜小时候喜欢这种发型。
叶瑜想了想,“好吧,我孤陋寡闻。”
“至于第二个,”方知乐的视线落在叶瑜的乌黑长发上,眼底浮现惊鸿掠影般赞叹的光,“你现在的长发就很好看,强烈建议不用更改。”
叶瑜反手把长发搭到面前,长发柔顺,温柔地散在身前。
“好,”叶瑜说完就是一笑,眼中精光一闪,“那就动动你的头发。”
方知乐:“啊?”
吕一鲜回来的时候,大老远就听见丫丫的笑声,走近一看,她正围着一个梳着七扭八歪羊角辫的大姑娘一边笑一边转圈。
“丫丫,快过来,”吕一鲜以为她碰上什么怪阿姨,刚说完,对上转头的人,憋了三秒,狂笑出声,“哈哈哈哈哈这娃子的发型也太丑了吧。”
方知乐目光幽怨,头顶都快要长出一盆草了,“叶、瑜!”
被喊话的人背对着她,身形挺直,就是有点聋。
“吕叔,你最近见小花没,就是那个非常胖的橘猫。”
“没有啊,这几天都没看见,我还以为它窝在小乐家呢,诶小乐,你,哈哈哈哈哈不行我不能看她太好笑了。”
“好吧,谢谢吕叔,我们先回去啦。”
叶瑜走之前还非常礼貌地冲吕一鲜摆了摆手,并弯下腰和丫丫打了招呼。
全程没有回头。
方知乐摘下皮筋,狠狠扔到地上踩了好几脚,又在丫丫谴责的目光中捡了起来,擦干净后还了回去。
“吕叔,我先走啦。”方知乐面无表情道。
吕一鲜拉着丫丫,目光还停留在她左高一块,右塌一边的发型上。
“吕叔!”
吕一鲜回神,笑呵呵道:“诶,再见再见。”
方知乐远去之后,还能听见吕一鲜和丫丫的双重笑声。
方知乐看着远处那人的背影,冷哼一声,咬牙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