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可忍孰不可忍,一而再再而三打扰她安安静静地和叶瑜过自己的小日子,就算是苍蝇拍死后惹一身腥,也得给个教训!
高中必修书的纸张大小非常符合方知乐的审美,例如当你将书页摊在小臂上,看似在记笔记,实则在借着书页的掩映玩手机。
而书页的大小恰好能帮你遮住亮着屏的手机。
【laugh】:知书姐,上次那几个人里,能帮我把李姿截个图吗?
知书的微信头像和叶瑜类似,简洁大方,是一个艺术字“书”。
【书】:稍等。
知书的回复与本人的声音相比略显高冷,但丝毫不妨碍她麻利的办事效率。
五分钟不到,一条微博链接就传了过来。
【书】:微博的主人当晚在场,偷拍了不少照片,周家属于我们的客户保护范围,公司相关负责人员已经联系后台将周美泽的照片屏蔽,剩下的第二张就是李姿。
【书】:[图片]
知书不仅把链接转了过来,还把一张只有李姿的偷拍图片就传到了方知乐手机,这张图一看就是经过了处理和马赛克,只能看出李姿的脸,她正一脸痴迷地和周围前凸后翘布料走极简风的火辣女贴面舞。
方知乐内心狂笑,面上则纹丝不动,手指按了几下。
【laugh】:[]
【laugh】:谢谢老板娘!
【书】:客气了。
方知乐登陆某个网址,在论坛的板块敲了一个全黑的头像。
-帮我做个事。
消息很快回复。
-说。
-给你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人是京市李家的四小姐,我需要你把这张照片,尽可能传给每一个与李家有来往的人家。
-全网?
-不,仅限上层交际圈。
-收到。
方知乐收起手机,认真听讲,记录笔记的速度都比之前快了不少。
下课之后,第二节 是英语,方知乐给英语老师请半节课的假。
“你呀,英语不行就得多努力,周围的同学都是自小双语教育,人家天天请外教,不说单词记得多少,口语至少都不错,”英语老师挑剔地审视面前略显穷酸的少女,“你一句话只有一个单词读错就不错了,就这样你还天天请假。”
方知乐没穿之前,原身从小家庭条件差,英语有口音,一直被英语老师嫌弃。
她也懒得问自己什么时候“天天”请假了,方知乐轻咳几声,张口用英语把自己刚才请假的说辞念了一遍。
用的还是纯正的英腔,咬字发音都是跟本地人学的,完全能以假乱真。
方知乐抽出一根神经,想起自己拉着叶瑜在大学里参加英语社团,里面有几个来自英国的小姑娘,她当时已经得知叶瑜的性取向,媒婆心理作祟,时不时就拉着叶瑜去参加聚会,结果叶瑜莫名其妙给她甩了不少脸色,最后学没学会倒是不清楚,自己倒是混了个英腔。
英语发音是美音好听还是英腔好听纯属个人偏好,但用来装逼绝对无敌。
一通流利的英语下来,英语老师被她念得一愣一愣的。
方知乐摆摆手,“老师,我能去了吗?”
英语老师说,“啊……能。”
方知乐走后,英语老师看着她的背影,还是有些不可思议。
前几天还是满嘴的中式英语,怎么几天没见,口音都拐到爱尔兰了?
刚被流放到爱尔兰的方知乐掀开裤腿,露出膝盖,方便医务室的阿姨给她上药。
“哎呦,怎么又伤到啦,”阿姨语气十分不落忍,“你这孩子,怎么总惹事呢?”
方知乐叹了一口气,“阿姨,我这是被扎,我是受害者。”
“我当然能看出来!”阿姨声音拔高,手下动作却愈发轻柔,“你当我这个医生白当的,这一看就是有人故意扎的,还差一点就戳到膝盖缝里了。”
“是嘛,怪不得我一走路就觉得疼,”方知乐动了动腿,换来阿姨的一巴掌,“别乱动!”
方知乐老实坐好,膝盖的破皮区域并不大,但莫名奇妙红肿一大片。
“阿姨,就一个笔尖,芝麻粒大小的伤,为什么肿起来了呀?”方知乐问。
她又不是林黛玉,叶瑜也不在她身边,方知乐没必要被扎一下就得来医务室。
除非伤口真的很疼。
隐隐作痛地折磨了她一节课,不是不能忍,就是很烦人。
阿姨愤愤道:“你们这些学生就是不知天高地厚,笔尖怎么啦,笔尖小就可以乱扎人啦,伤口小就可以不在意啦,笔尖里面的油墨可是脏东西,这黑点以后多少年都消不掉!”
“啊,说得对,骂得好,”方知乐连忙附和,紧扣主题,“可为什么肿。”
阿姨叹了一口气,“应该是有点过敏,油墨嘛,进入皮肤会刺激的。我给你拿一支药膏,回去了每天涂三回,明天下午要是还不消肿,记得过来看。”
方知乐点头,“好哦,谢谢阿姨。”
阿姨把药膏拿过来,看方知乐低头装药膏的乖巧模样,忍不住嘱咐道:“同学之间有误会要解开……要是有人欺负,还是得去找老师,你再这样过来,我就要联系你班主任了。”
“哦那倒不用。”方知乐往外瞅着,医务室在一楼拐角,刚才有几个西装革履的保镖从旁边的楼梯上去,她探出半个头看热闹。
阿姨也被她引得往外看,然后吓得“啊”了一声。
“这是干什么呀!”阿姨嚷嚷。
几个保镖围在后面组成一栋墙,最前面的保镖拉着李姿往下走,不,准确来说,是往下扯。
“我不回去,我不要关禁闭,我不!”李姿抓着楼梯扶手,头发衣服都乱了,脸上旷了早自习化的“桃花妆”还没来得及自然氧化,就被脸上分泌的各种液体弄得稀里糊涂,乍一看简直能去午夜档鬼片客串。
保镖训练有素,二话不说上手掰开李姿的手,然后把人拦腰扛起,腾腾几步下楼,扬长而去。
方知乐“啧啧”几声,收头回来,冲阿姨甜甜一笑。
阿姨说,“你刚说什么不用?”
“我说,不用叫老师,”方知乐抬脚感知膝盖的疼痛度,弯唇一笑,“因为我一般当场就把仇报了。”
阿姨:??报仇还能成这个样子,骗鬼呢?
没再和阿姨解释,方知乐在阿姨担忧的目光中,一瘸一拐往回走。
然后,碰见故意等在楼梯口的叶瑜。
那人显然已经找人问过方知乐的踪迹,抱着胳膊看过来的瞬间,捕捉了她一瘸一拐的诡异走姿,眉头狠狠拧了起来。
方知乐:……一波刚平一波又起,出门忘看黄历。
叶瑜上前几步扶住她,面色不虞道:“你这是怎么了?”
一节课没见,这人怎么就瘸了?
方才不是还好好的?
方知乐往李姿的方向指了指,“就刚被端走那个,在我路过的时候用笔尖戳了我一下,现在自食恶果被人端走了哈哈哈哈。”
叶瑜没有笑,她直接蹲下来,要掀开方知乐的裤脚。
“哎别别别,”方知乐扯着自己的腰带往后蹦,活像个四肢不勤的瘸腿熊,“刚上了药,不能动,药膏会蹭到裤子。”
叶瑜收回手,语气不带任何温度,“严不严重?”
“不严重,”方知乐欢快道,“一点小伤而已,你别老瞅我,你瞅李姿,她可要被家里人关禁闭哦吼吼吼。”
“我为什么要瞅她们,”叶瑜冷冷打断,“她关禁闭和我有什么关系,可你的膝盖却伤到了。”
方知乐逐渐张大嘴巴。
果然是古早狗血百合文,这种“我的人少了一根汗毛我就要让你给她陪葬”和“别人死活与我何干,我只要你”的炸裂带感台词真是张口就来啊!
她李姿关禁闭、上老虎凳、泼辣椒水、甚至小命不保都无所谓,方知乐却不能被蹭破点油皮。
方知乐还没有反应,叶瑜懊恼地想了几秒,掏出手机,发了几条消息。
“你在和谁说话?”方知乐小心翼翼询问。
叶瑜把屏幕转过去给方知乐看,对面的人是周母。
“李姿照片的事情你知道吗?”叶瑜说。
这种仅限她们上层交际圈的传播范围,方知乐心道她应该说不知道。
“你应该不知道,我告诉你,”叶瑜手指往屏幕上划拉几下,没有任何出卖李姿隐私的愧疚感,把照片一张张划给方知乐看,语气严肃道,“她们出去鬼混,身上不知道沾了什么脏东西,你以后碰见她们了千万要远一点。”
方知乐点了点头,“李姿和周美泽关系好,伯母应该很生气吧。”
叶瑜摇头,“伯母之前是不生气的,还问我哪个裙子好看,直到刚才我告诉她,李姿试图叫上我一起去玩。”
方知乐眨了眨眼,好奇道:“然后呢?”
叶瑜点了几下屏幕,收了手机,平静道:“伯母现在已经在提包去李家的路上,答应我肯定会让她的禁闭期限翻一番。”
方知乐:……不愧是你俩,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亲母女。
叶瑜看样子还是很担心自己的膝盖,方知乐连忙转移话题。
“我这里真的没事,”方知乐笑了笑,“这都上课啦,你怎么还在外面,快点回去上课吧。”
方知乐请了假,现在也该回去了。
“我的书法作品被人毁了,”叶瑜说,“给老师请了假,这几天不住宿,也不上课,自己在书法室练习。”
“毁了!?”方知乐一蹦三尺高,“《洛神赋》吗?谁毁的?”
叶瑜摇了摇头,一幅不愿意多说的样子,“我已经联系了家里人,到时候看调查结果吧。”
方知乐心疼得都在滴血,“那可是你没日没夜写了十天,要拿去参赛的作品啊……”
“你想想,谁有你宿舍的钥匙,让学校配合你调查,调取监控,一定能查到。”方知乐气得火冒三丈,“我呸!暗中动手脚,跟阴沟里的耗子一样见不了光,恶心!什么东西!”
叶瑜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她,这副为自己打抱不平的样子,真是百看不厌。
“你看我做什么,”方知乐抓了把头发,“我说错了吗?”
“没有,”叶瑜笑了笑,“这件事不能让学校知道,我自有安排。”
方知乐愣了一下,当即在胸口前做了个捧身份证的动作,“那好吧,需要我帮忙的时候一定要和我说,我觉得就是孙黎那几个人干的,我方知乐无证据实名举报她们三。”
叶瑜被她逗得笑得肩膀颤动,好久才停下来。
停下来的时候,方知乐正看着她,眼神温柔,“现在开心点了没?”
叶瑜眨眨眼,轻声道:“开心。”
有方知乐这样的人对自己好,叶瑜忽然觉得世界也是可以很可爱的。
所以,她要多多努力一点,争取家里人的帮忙,查出“照片”到底是怎么回事,然后,她会让那些伤害过方知乐的人,统统付出代价。
-
叶瑜最近收到很多条来自“家庭”的信息。
其中有两条分别来自她矜持高傲的爸爸和妈妈。
爸爸的口吻向来是严肃中透着不耐,好像看所有人都不顺眼。
他不满意妈妈只给他生了一个孩子,而且孩子还像极了爷爷,喜欢文艺界的书法,不喜欢从商,一点都没有他当年桀骜上进的模样。
爸爸:还来得及写一幅吗,我可以联系活动的主办人,拖迟几天交稿。
妈妈的语气和爸爸有细微的区别,少了点不耐,多了点刻薄。
她倒是没有嫌弃叶瑜练习书法,当年她嫁入叶家看的不是叶父,而是叶老爷子。
叶老爷子才是叶家深藏不露的根基,如今老爷子看似不理政事,可叶家的大权还握在他手里。
老爷子年轻的时候非常风流,儿女孙子孙女太多,数来数去连脸都很难认全。
叶父一直以正室妻子所生的唯一一个儿子自居,自认叶家交到他手上是名正言顺。
可叶母却看得清楚,要不是叶瑜得了叶老爷子的喜欢,小时候养在老爷子膝下几年,混了个脸熟,叶父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其他私生子拉下台。
叶父这些年自视极高,向来看不起自己的异母兄弟,叶母偷偷替他料理了不少,可他却像个唯吾独尊的傻子,半点都不知情。
所以只要老爷子喜欢叶瑜,喜欢书法,叶瑜就可以也必须安安心心地上自己的学、写自己的字。
叶瑜分别回了爸妈的消息,又把雪叔的消息点开。
雪叔:抽个时间回老宅一趟,老爷子想你了。
叶瑜:好,我明天就回去。
叶瑜打电话找的“雪叔”并不是她的叔叔,而是老爷子身边的管家、心腹,或者说,叶家的二把手,除了老爷子之外最尊贵的人。
老爷子是个狠人,狠到某种程度心理是不正常的,例如他们通常六亲不认,常人在乎的血缘在他眼中什么都不是,只有身边陪着他从一文不值走到现在一起经历过腥风血雨的兄弟,才能在他心里占据点神圣的位置。
是以雪叔的地位仅次于老爷子,这一点连现任叶家家主、叶瑜的父亲也没办法撼动分毫。
叶家的孙辈太多,谁都想在老爷子面前露脸争宠,只有得到老爷子的肯定,才是真正的叶家人。
所以叶母毫不心软地把叶瑜送到老宅,那时候叶瑜还不到两岁,走路都不稳,老宅的保姆带孩子总是不尽心,叶瑜经常感觉身体不舒服,小小的心灵也无比寂寞。
于是她经常在晚上偷偷跑到后花园的假山上看星星,老宅太大,他们是不被允许去后花园的,小叶瑜以为穿过前庭,来到后花园,再爬上那个看起来很高的山,就是一趟无比遥远、无比英勇的旅行。
雪叔就是这个时候注意到了她。
一个长得玉雪可爱的奶团子,喜欢半夜里跑去黑漆漆的后花园看星星,不怕吗?
叶瑜说,星星很好看。
雪叔问她,老宅前庭的花园、池塘、人工湖,不好看吗?
叶瑜还是说,星星最好看。
她说,想变成其中的一颗星星,这样她就不孤独了。
雪叔人至中年,冷心冷清几十年,就在这一刻,忽然觉得小孩也分很多种,叶瑜没准属于其中“有点可爱”的物种。
于是他觉得有趣,以后数月,在伺候老爷子的间隙里经常找叶瑜说话。
有时候是中午午睡的时间,有时候已经到了半夜两三点,他都会毫无心理压力地叫醒熟睡的小孩,让她陪自己说话。
面前的叔叔一头白头,看起来很累,很寂寞,小叶瑜打着哈欠,一句抱怨都没有,穿上小拖鞋把柜子里的毛绒兔子拿给他,说这是她出生那一年收到的礼物,本命兔子,送给叔叔,他就不孤单了。
雪叔在之后的很多年,都会偶尔回忆起那一个抱着兔子的小孩,她睁着惺忪的大眼睛,把最爱的东西送给他,说这样就不寂寞不孤单。
后来,身边的心腹总是往小孩子那里跑,老爷子顺理成章地知道了叶瑜,把她抱养进自己的小院,亲手教她书法。
一晃就是三年。
-
“外面热,怎么也不撑把伞。”叶瑜下车的时候,雪叔已经等在门口。
雪叔将一把黑色的胶质烫金伞打在叶瑜头顶,进门还得走过两个走廊,会晒上几分钟,“你们小姑娘皮肤嫩,得多注意养护。”
叶瑜一下车,动作变得规整矜持,一言一行都合乎规矩,甚至连呼吸都像是固定了频率,丝毫不出差错。
不过那双眼,还是在雪叔嘱咐的间隙里,朝他俏皮地眨了眨。
像是总会脱轨的那条线,皮得很。
“你呀,”雪叔忍俊不禁,“没个大人样。”
“我本来就是个孩子呀,”叶瑜说,“我还没过十八岁生日呢。”
雪叔算了算日子,“还有半年左右,过了年,再过个清明节,就到了你生日。”
十八岁。
当时那个只有两岁的小团子,连他的大腿都抱不到,竟然一晃就到了十八岁。
“你张开了,也变漂亮了,”雪叔看着她的脸,怀念地叹道,“不过先和你提个醒,老爷看见你,绝对会吃惊,到时候你别多问。”
雪叔经常在见爷爷前嘱咐她几句,叶瑜从小聪慧,察言观色的本领炉火纯青,自然心领神会。
叶瑜捏了一把伞柄,在雪叔的握着伞柄的手指上戳了一下,小声道:“雪叔,你的手这些年好点吗?”
“老毛病了,”雪叔不在意道,“没什么问题。”
叶瑜在小时候见过他的手掌颤抖,是那种不受控制的震颤,当时她刚学了一个词“羊癫疯”,以为抽搐就是羊癫疯,跑着嚷着出门喊人来救他,闹出不少的笑话。
后来才知道,那天雪叔是替爷爷出任务,年轻的时候手腕使用过度,磨损程度高,这回出任务像是压垮骆驼的稻草,手腕彻底劳损,能用倒是还能用,就是挺费事。
亏得叶瑜这样闹了一场,传到老爷子耳中,狠狠笑话了雪叔一番,继而感慨他们都老了,最后发话这种任务让雪叔下放给下面的年轻人去做,自己就歇着颐养天年。
不过年轻时候欠下的债,老了再怎么弥补,不过是拖延进程,迟早会报废。
叶瑜静了一会儿,故意刺激他,“雪叔头发又白了一大片。”
“雪叔你该染头发了。”
“雪叔,人要服老,你是不是又闲不下来啦?”
雪叔瞥了她一眼,冷哼一声,“少来激我,我才五十岁,老什么老,而且我这是少白头。”
五十岁对于一个保养得当的男人来说,并不算很大年纪,连法定退休年龄都不到。
算算日子,老爷子下一个寿辰正好六十岁,两人从外貌上看,都是老当益壮,看不出任何颓势。
雪叔和叶瑜越走越进,还没走到门口,听见笑声如洪钟从前方传来。
“到了。”雪叔收了伞,上前敲门,等里面传来“进来”的声音,侧身让叶瑜进去。
进门是一处雕梁画栋的亮堂内室,集齐儒释道三家的元素,装修每一处无一不讲究风水,摆件无一不精致,每个东西拎出来都价值连城。
叶瑜眼神亮了亮,笑道:“爷爷,你又把三家混一起啦。”
叶无苍正举着沾满靛青的染料落笔,一听这话,气得撂笔就斥,“什么叫又混一起,你这孩子真不会说话。”
“道家的风水,释迦摩尼的经书,还有您这‘以和为贵’的书法横幅,思想是妥妥的儒家思想,就是看着三不像,”叶瑜笑着走上前,双手背后,身子往前倾着要看叶无苍的画。
叶无苍双臂一拦,掩在上方,就是不让她看。
叶瑜说,“爷爷你好小气。”
叶无苍施施然放下胳膊,他穿着一身唐装,走动间绸缎布料光滑如水,透出逼人的贵气。
“先不看画,”叶无苍走到一旁的太师椅前坐下,抬头去看叶瑜,“你也坐……”
最后一个字并没有说完。
“o”的尾音像一个残缺的圆,说到最后,彻底息声。
叶无苍看着叶瑜的脸,目光怔忡又出神。
叶瑜不明所以,歪了歪头,又往旁边动了半步。
她一动,叶无苍的视线也跟着动。
但那视线并不热切,也不凝聚,像是一团看不清楚的烟雾,袅袅淡淡,风一吹就散。
而隔着那道薄雾,背后的目光又似透过叶瑜这张脸,看向什么别的人。
“爷爷。”叶瑜任由他看了一会儿才出声打断,并不好奇,也不多问,“你在发呆吗?”
叶无苍乌黑的鬓发在他轻颤的动作下微微一抖,他的目光重新聚焦,薄雾散去,凝聚成一汪深潭。
“爷爷老了,总是走神,”叶无苍说,“没吓到小瑜吧?”
叶瑜摇了摇头,坐在旁边的矮凳上,“爷爷不老,我也不怕。”
“也是,你从小就什么都不怕。”叶无苍轻轻笑了笑。
“说说吧,”沉默几秒后,叶无苍主动询问,“这次给小雪打电话,碰上了什么棘手的事?”
叶瑜乖巧一笑,不答反问,“爷爷怎么知道的。”
“你们俩还想瞒着我?”叶无苍的手指在扶手上敲了敲,“除了你,还有谁会让小雪出这个老宅?”
提到雪叔,叶瑜不得不顺着话题往下走。
“您啊,”叶瑜故作夸张,“雪叔可是亲口说的,他不出老宅,是因为您非要吃斋念佛两年整,他得陪着您。”
叶无苍摆摆手,“少来,我什么时候让他陪了。”
“雪叔可是跟了您一辈子,”叶瑜按了一下旁边烧水的按钮,“这些事您不说他也得陪啊,而且就算您说了,说让他走,他就更得陪了。”
叶无苍听她绕来绕去什么陪不陪的,摆手道:“好了好了,都给我绕晕了。”
叶瑜见好就收,回答叶无苍最初的问题,“是一幅字。”
叶无苍没说话,看表情在听,叶瑜继续往下说。
“爸妈让我参加京市书法银霜奖的评比,写一Ⅰ₦幅洛神,”叶瑜垂下视线,轻声道,“差不多写完的时候,有人闯进我的宿舍,用墨泼脏了。”
叶无苍听完没有说话,他的脸庞有一种岁月刀削斧凿过后的深沉,嘴唇和上眼皮的脂肪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流逝,年轻时正气的一张脸,年老之后,反而会趋于冰冷锐利。
叶瑜知道面前的人,并不是表面上和她插科打诨的小老头。
他是一个骨子里冷血冷情的,真正的,上位者。
年轻时候徒手收拢京市各处地盘,从一个修玻璃的学徒,成为咳嗽一声京市都能震颤几下的“叶老爷子”,绝非仁慈善良可以形容。
“小朋友之间的玩闹,”过了两分钟,叶无苍慢慢开口,语气平静,“有点过火而已。只有这点事吗?”
耳边传来壶水烧开的声音,叶瑜轻轻握住隔热壶柄,冲泡茶粉。
她不会点茶,叶无苍不让人教她,说看她端茶递水低眉顺眼的样子就闹心。
可老人都喜欢小辈承欢膝下,不学茶道,基本的冲茶泡茶会吧,于是叶瑜趁机把自己喜欢的茶叶带到叶无苍的屋子,看见茶缸空了,就抓了一把茶叶扔里面,颠儿颠儿地接满热水,期间还撞倒了一个落地灯盏,噼里啪啦一通响之后,一脸求表扬的模样端到叶无苍面前。
望着那一大杯“粗制滥造”的茶泡水,和把泡茶这样文雅的事情弄得鸡飞狗跳的小叶瑜,叶无苍哭笑不得。
此时此刻,过了十几年,叶瑜还是不会泡茶。
灯罩倒是不会再踢倒,因为她已经长高,求表扬也不会写在脸上,因为她的脸皮也懂得了得在必要的时候变薄。
一杯看上去挺清凉的茶递到叶无苍手边,叶瑜虚心受教道:“您说的对,是我太大惊小怪了,这么点小事就麻烦雪叔,沉不住气。”
望着手边的茶,叶无苍眼神略微动容。
叶瑜垂眼的神态,又让他一阵恍惚。
几秒之后,叶无苍接过茶盏,轻轻叹气,“你要是沉不住气,那就没有沉得住气的孩子了。”
叶瑜静静听着,没有说话,没有反驳。
“罢了,就让雪叔跟你走一趟吧,他比我细心,”叶无苍喝了一口茶,放下茶盏,表情不辨喜怒,“你能把爷爷的话记在心里,一以贯之这些年,辛苦你了。”
叶瑜的视线难以察觉地停滞了一瞬,心道终于来了。
泼墨只是个由头,这背后代表的不只是小孩子受了欺负要找大人帮忙。
叶瑜完全可以和老师反应情况,让学校解决,也可以自己查人,毕竟来回就那么几个目标,她又不怕误伤。
再退一步,叶瑜就是个容易委屈哭鼻子的小姑娘,受了欺负往长辈怀里一缩,让别人出头也很正常。
但这种正常,放在叶家老宅,统统变成了更加复杂、牵扯无数的东西。
叶周两家,一家清贵,一家富贵,“清贵”与“富贵”乍一看并没有什么区别,反正都很有钱,可把单独的字拎出来,“清”与“富”的差距就一目了然。
叶家有势,不只面上看到的这些,叶瑜在老宅生活的几年里循规蹈矩,离开时却被下了一道死命令。
说是“死”命令,其实也是叶无苍一句看似随意的话。
“姑娘身子骨弱,压不住家里的势,以后上学读书,都让她做个普通人吧。”
叶母当时的表情煞是精彩,回去的路上一言不发,到家就和叶父吵了一架。
叶瑜还记得当时的每一个细节。
“没用的东西,让你去哄老爷子开心,这下竟然让他亲口夺走你的身份!”叶父指着小叶瑜,目光就像看一个废物。
叶母比他沉得住气,把叶瑜叫到自己面前,细细询问她在老宅的细节,然后陷入沉思。
叶父冲到叶瑜身边,拎起她的行李扔到门外,指着外面无尽的夜色,“滚出去,明天我就找你给你办户口,从叶家迁出去。”
“先别急,”叶母按住他的手,“我觉得不一定是咱们理解的这个意思,你想想,叶瑜能进入老爷子的书房,还得到他亲手教导,应该不是让你把她改姓、剔除身份,没准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呢?”
毕竟他们只有叶瑜一个孩子,叶父偷偷做过检查,生不出孩子是自己的原因,他这辈子都别想有另一个亲生孩子,所以夫妇俩个以利益最大化的原则商量了一下,暂时让叶瑜以普通小孩的身份上学,不让任何人知道她是叶家的孩子。
过了几个月,适逢年关,叶家收到来自老宅的年礼,其中最大的一份署名给“叶瑜”,叶父叶母这才放下心来。
后来,叶瑜一直过着无比低调的生活,周家也略有耳闻,向来不对任何人透露叶瑜的身份。
叶瑜垂头,恭谨道:“我觉得那些话都是对的,所以一直这么做。”
“不让你说是我的孙女,不觉得委屈吗?”叶无苍问,“还把你送进普通学校,身边除了周家那个家世配得上你,别人都是你能踩在脚底的蝼蚁,可你必须和这些蝼蚁混在一起,不能暴露身份,不能多说一句,肯定受了不少欺负吧。”
“暴露身份后,会很麻烦,”叶瑜说得很慢,也很沉,眉头随之轻轻皱起,“我不喜欢周美泽过的生活,乱,杂,吵。”
“而且,”叶瑜眉头皱得更深了,“我和爸妈的关系不够亲厚,从小就没有跟在他们身边出席酒会,这种事情隐瞒与否,都不太重要。”
叶无苍忽然开口,目光沉沉宛若能看透人心,“你的意思是,就算爷爷不要求你,你也不愿意暴露身份?”
叶无苍的气势太过慑人,叶瑜有些紧张,不自在地抓了把头发,抓完忽然发现这是方知乐的小动作,愣了愣。
一想到方知乐,紧张的情绪不知为何瞬间安定下来。
叶瑜嘴角微勾,眼睛弯弯笑起,“这个前提推不出现在的结果,如果没有爷爷,就算我刻意隐瞒,也隐瞒不了,爸妈不会同意,反而觉得我叛祖离宗,一早就拉着我出入聚会,高中就得学着打理家里的生意;如果没有爷爷,我也不会这样坚定地选择隐瞒,因为苍蝇只会围着肉转,没有爷爷,我就是一块又老又硬的腊肉,谁还来嗡嗡吵我呀。”
这样一通话把叶无苍逗得乐不可支,笑声持续了半晌才停下。
叶无苍指了指叶瑜,目光重新恢复慈爱,摆手道:“你这小胡孙,什么又老又硬的腊肉,又来逗爷爷。时候不早,让雪叔带你出去吃点好吃的,别陪我这个老头子吃斋饭。”
说完不等叶瑜痴缠着要陪他吃饭,叶无苍按了下手腕的表,门应声而开。
雪叔在门外西装革履地看过来,声音沉沉中带着笑意,唤她出门,“小瑜,出来吃饭。”
最后的几句说得太快,叶瑜无从探知叶无苍的态度,但毕竟是把雪叔放了出来。
得到叶无苍的发话,就是得到了一个免死金牌,和一把尚方宝剑。
不管是谁在她背后捣鬼,这种微型的摄像头到底拍过多少人,闹出过怎样丑恶的事情……一个都跑不了。
雪叔长得斯文,戴上眼睛的时候,会让人觉得是个文人,就像那种大学里面的老师,儒雅温和,教书育人。
叶瑜跟在雪叔身后进了车,“让爷爷一个人吃饭没问题吗?”
“他喜欢一个人,”雪叔笑了笑,语气很柔和,“吃斋念佛这些年,心性都变了不少,换做以前,小瑜遇到困难了,老爷子肯定会让那些人尝苦头的。”
心性变没变叶瑜不清楚,可叶无苍还是那个叶无苍,强大、危险、捉摸不透,比起为叶瑜出气,他也许更期待叶瑜在没有叶家帮助的情况下,长成他满意的样子——聪慧、沉稳,外加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狠厉心性。
“雪叔也会为我出气的,”叶瑜抿唇一笑,不着痕迹转移话题,“说来好久都没回来了。”
“小瑜想回来,什么时候回来都行,”雪叔坐在副驾驶上,往后看了眼后视镜,目光温和沉静,“不过叔叔觉得,小瑜应该不想回来。”
“比起回到这里,”叶瑜安静地和雪叔对视,“我还是更希望雪叔能出来看我。”
雪叔看着她笑,嗔怒道:“你这话可别当着老爷子面说。”
叶瑜摇头,“我没和爷爷说这些话,不过爷爷有点不开心,在看见我的时候。”
雪叔:“哦?”
叶瑜想了想,摸上侧脸,回忆道:“爷爷看着我这张脸,像是透过我,看向别的什么人。”
“雪叔,你知道是谁吗?”
雪叔安静了一会儿,低声道:“知道,一个……故人,等会儿再告诉你。”
雪叔领着叶瑜吃了顿饭,又带着她去往一个隐蔽性极强的公寓,里面已经有几个人等候。
“你要查的监控,他们都查了,”雪叔指了其中一人,“你不愿意惊动校方,我嘱咐他们行事隐蔽点,不会有人发现。”
叶瑜说了声谢谢,然后坐到桌子前查看调查结果。
“这是,”叶瑜翻开监控截图,上面清晰地写了几点几分,谁进入过她的宿舍,停留了多长时间,“我的舍友们?”
时间跨度从一年前开始,再之前的监控录像已经覆盖,无法找回。
监控的清晰度不够,这些人经过精细化还原,甚至能看出每个人脸上带没带妆、衣服上有几个纽扣。
直接翻到最后,那是好几天前,一个意料之中的人进入她的宿舍,停留了很久才出来。
往后翻,有关那人的资料不是轻描淡写的一张,而是满满当当两厘米之厚。
叶瑜不由自主坐直了身子,额角冒出一丝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