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芜双>第18章

  刚下了朝,风还是刺的,刮在脸上,像是用冰刻成的刀尖生生剜下一块血肉。

  化了的雪水在宫门口冻上了一层薄薄的冰,几个小太监正扛着铁铲除冰,冰面随着敲击的动作迸出蛛网般的细纹,那细纹忽而被一双玄青色的靴子碾在脚下,小太监们一愣,齐刷刷地抬眼,忙不迭行了跪礼道:“见过首辅大人!”

  南阁的首辅狄成玉今年四十上下,个子不大高,脸却是极瘦长的,鹰钩鼻上挂着双老迈的眼睛,眯着眼看人时,总让被看的那人觉得是在与老虎对视。

  狄成玉微微收了下颌,示意跪着的几个小太监起身,目光忽而被一红色身影吸引。

  一身红色朝服的徐远国似有所感,斜着眼瞥了一遭,嘴角挂上笑,便迎着狄成玉道:“首辅大人近来可好啊?”

  后者兀自把两只手揣在袖筒里,只是欠身道:“劳丞相记挂,一切都还顺遂。”

  二者陷入了不约而同的沉默,半晌才听狄成玉又道:“听闻丞相府上的六姨娘有孕,还要恭贺大人又得麟儿了。”

  他一个日理万机的南阁首辅,对同僚的私事如数家珍,徐远国本能地觉得狄成玉没安什么好心。

  显然徐远国的直觉十分准确,狄成玉收了眼神里的凛冽,笑成了一只大猫——可惜是猛虎扮成的大猫。

  “大人的六姨娘月蓉,原是姓于的,她妹妹恰在我府上当差,听闻姐姐有孕,特意求我拨给丞相您去使唤,想来月蓉应当向大人提起过吧?”

  狄成玉的话确实属实,六姨娘月蓉只是个普通女子,两年前徐远国从市上把她买过来,伺候了他两年,刚刚抬作妾室。

  狄成玉并不急着索要回答,他背着手,又瞧了一眼徐远国神色,才道:“大人事务缠身,一时忘了也是有的,我已经打发那丫头进您府上伺候六姨娘了,提前给您报备一声。”

  “首辅大人言重。”徐远国敛着手,他没什么理由拒绝,况且狄成玉一向与他井水不犯河水,扯不上什么利益关系,大约也用不着往他府上安插线人。

  徐远国暂时安下心来,向狄成玉行礼告别。

  不同于将军府远在城郊,徐远国的府邸就位于内城,他坐上轿子,一炷香的时间便已回到自己的宅子,轿夫本要在正门处停下,忽听徐远国冷着声道:“去西侧门。”

  那儿只住着六姨娘月蓉,轿夫们脚步加快了些,到了西侧门,徐远国撩起朝服下摆,踩着脚凳,刚刚进门,便听身后有极轻的脚步声响起。

  他回身去望,身后的女子年纪大约十七、八,身形纤瘦得过了分,寡淡素净的面容,飞快地扫了徐远国一眼,带着些怯生生的试探。

  徐远国只是睨她一眼,又听她嗫嚅道:“见过丞相,奴婢是首辅大人府上来的,来伺候我姐姐月蓉。”

  “我知道。”徐远国毫不掩饰自己探究的目光,仔细打量了一番这女孩。

  “姓于?”

  女孩似是有些意外,好半天才回神答道:“是……奴婢贱名于青黛。”

  他转了头,下巴朝着月蓉的厢房一扬道:“那就是你姐姐的住处。”

  于青黛忙不迭欠身告辞,纤细的身影闪进房间。

  目前是看不出什么异样。

  徐远国立在一丛凋零的紫藤后,静静瞧了许久,才背身离开。

  ——

  寻常这个时候,往往是吴双还缩在屋子里烤火,思凡已经给丁管家的花草浇了水,给柴房的看门狗喂了剩饭,偶尔还会提早出门,帮厨房买回一天的食材,或是去帮守祠堂的老奶奶擦地板。

  靠着这种哪里需要哪里搬的板砖精神,思凡在将军府待了不到半年,已经赢得了府中许多下人的好感,今日这一切却是没法成行了,思凡面色苍白地靠在床头,皱着眉有些为难地看着床榻上弄污的一块血渍。

  “没事。”吴双披上外衣,三两下收拾了脏褥子,铺上一块新的,又马不停蹄地去烧了壶热水,吩咐人去厨房取红糖,细致地泡好糖水,端着碗坐在思凡身边,有些无所适从。

  “怎么,你还要喂我喝不成?”饶是思凡此刻痛得发不出声,依然没阻碍她拿吴双寻开心。

  自从上次吴双醉酒,思凡仿佛在开她玩笑上得了新乐趣,吴双自觉忽略,伸手一送,思凡掀她一眼,接过瓷碗,利落地仰头往自己口中灌。

  水刚烧好不久,还有些烫,思凡却像是感受不到,只略显红肿的唇瓣显示出这糖水并不怎么适口,她低着头气息颤抖,复又躺下,面色白得像纸。

  吴双给她掖好被子,轻声道:“每次都这样吗?”

  思凡在承国骗徐四自己月事不调是真,也不是每次都疼成今日这样子,可现下她没力气和吴双解释太多,只发出呜咽似的鼻音表示肯定。

  “分散一下注意力会好很多。”

  吴双似是给思凡支招儿,又好像是在跟自己说话,缩在床角的思凡没答话,双眼虚虚眯成一线,吴双的身影在这一线光影里明暗闪烁。

  吴双掀起被子一角,仿佛想坐回去,掀到一半却又停下了动作,裹紧身上的披风,拖了把凳子坐在床头。

  “还是身体不好,我被我祖父打着长大,练功没有一日停歇,倒是不用遭这疼。”

  思凡下意识想要反驳,女子家体寒成吴双这样子,盛夏里手脚也像冰,逞强也不是这么个逞强法。

  许是吴双真的没有什么话题可讲了,她胳膊支着矮桌托腮,以吴寒瓦为缺口,向思凡倾倒起了她的记忆。

  “其实祖父在一开始,并不愿意父亲娶闫氏女,姨母与还是太子时的殿下青梅竹马,那时他们年纪虽小,可看得出先帝有赐婚的意愿,祖父担心,若是吴家与闫家扯上关系,会陷入不必要的权谋之争。”

  思凡闭着眼,可她觉得吴双知道自己醒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和吴双是极为相似的,虽然出身天差地别,可在这盘根节错的权力之网下,她们都只不过是一个节点,不知道谁是猎手,也不清楚自己会不会沦为猎物。

  “不得不说姜还是老的辣,一切都按照祖父预料的那样发生,父亲执意娶了母亲,姨母成了太子妃,现在又是皇后。”

  她隐去后半句话没说,思凡清楚她没说出口的预兆是什么。

  坠落朝堂汹涌的权力漩涡,不得善终。

  思凡睡得并不安稳,神智是混沌的,五感却一片清明,吴双身上那件黑色的披风在眼前许久未曾挪动,窗外隐约还能听到林香玉跟几个丫鬟玩闹。

  她翻了个身,背上出了薄汗,黏黏地与里衣贴在一起,很不舒服。

  从小在乔三娘院子里长大的情形本已淡忘许多,这时却仿佛清晰了起来,乔三娘教她使剑,教她施毒,教她话术,教她察言观色,溜门撬锁一类的勾当也学。

  她最擅长的还是弓箭,刚开始是射掉院外梨树上最大的那颗梨,拾起来拔出箭,带出一些鲜香混着泥土气息的汁水,在衣服上擦一擦便抱着啃,梨树旁边的院墙有个狗洞,她会躲在那洞里,细致地将果肉吃得一干二净,再去井边洗干净手和脸,慢悠悠地回院子。

  后来这种不为人知的享受被乔三娘禁止了,于是承接她箭矢的东西就从梨被迫换成了兔子。

  然后是狗,再之后是从山里走失的鹿,接着是狼,直到人。

  那是个在街边乞讨的流浪儿,几天没要到饭,奄奄一息地贴着墙根,甚至没力气掀一掀眼皮。

  “他。”乔三娘抓着背篓,里面有几尾还鲜活的鲤鱼,忽而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

  思凡顺着她的眼神望过去,又见乔三娘收回目光,落在思凡的箭筒上,思凡下意识攥紧了弓,没有动作。

  “你总要经历的。”乔三娘看她的眼神很柔和,十分耐心,“你会创下许多了不起的成就,在这之前,一些训练必不可少。”

  思凡手臂上先前被狼撕咬的伤隐隐作痛,梦里她看见自己架好弓,一支羽箭呼啸着破空而出,她再定睛去瞧,那流浪儿却是吴双的面容。

  思凡一个激灵被梦境惊醒,吴双不知在她面前坐了多久,思凡醒得突然,吴双望着她的眼神还没来得及收回去。

  那眼神同吴双醉酒时一瞬间的清醒有相似之处,还有许多别的东西,思凡懒得探究,枕巾上有片水痕,吴双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替她拭去额上的汗。

  “我梦见你死了。”

  吴双哑然,片刻后假嗔着作势要打思凡:“我给你吃给你穿,你就不盼着我点好?”

  思凡不太自然地扯起笑,鬓角的碎发湿哒哒地贴在脸上。

  “只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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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