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快到了。

  禅院家上上下下再度变得忙碌起来,只是这次的主角不再是直哉。

  明明天气越发冷了,可直哉耳边的苍蝇声却愈来愈肆无忌惮,尤其是他叔父禅院扇,精气神肉眼可见的变好,似乎连脸上的褶皱都浅了几分。

  偶尔撞见,看向他的眼神中,轻视不屑的情绪越发难以掩藏,甚至夹杂着几分得偿所愿的舒畅笑意。

  直哉自然知道是为什么,无非是他这位心比天高的叔父,自以为自己才是禅院家最合适当家主的那个人,他父亲直毘人,不过只是生了个好儿子而已,而眼下,他却迟迟没有觉醒术式,‘天才’的头衔不保,禅院扇自然有些按捺不住了。

  直哉只觉得好笑,没有当面笑出声都已经是他极力忍耐的结果了。

  笑他这位叔父的不自量力,也笑禅院家主这个位置的惹眼,成天有人紧盯着不放,亏得他那位父亲还整日里酒葫芦不离手,优哉游哉。

  不过直哉也很清楚,直毘人有的是底气。

  投射咒法虽不如禅院家备受期待的十影法那般强劲,却也称得上禅院家强劲的术式之一,更何况直毘人更是将其使用到了极致,家主的位置,是直毘人真真正正凭自己的本事坐稳的,而他这个儿子,不过只是锦上添花的一点彩头而已。

  只有他那位睁不开眼的叔父,会觉得是后代的原因。

  直哉侧躺在被炉中,吃着香脆的煎饼,喝着清香的绿茗,有些无所谓地想到。煎饼和绿茶自然是真望提供,趁着甚尔不在,没人跟他抢,难得休息,他可得好好享受。

  说实话,禅院扇如何同跳梁小丑般挑衅,都入不了直哉的眼,先不谈他心中有多期待咒力全无的那一天早点到来,术式自然是能别觉醒就千万别觉醒才最好。再者,年纪大了也懒得去理会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有这点功夫,不如去好好谋划将来。

  只不过禅院扇的适时出现,倒是让直哉想起了另外几个人。

  禅院真希和禅院真依,以及......她们那位从背后捅了他一刀的母亲。

  那时的恐惧愤恨与不甘,到如今虽然已经过分稀薄,但并非丝毫不剩,原本直哉以为这些情绪早已被他丢在深渊彻底遗忘,不曾想,他们如同阴暗中的藤蔓,以禅院的腐朽为养料,顺着悬崖峭壁又悄悄地爬了上来。

  于无声无息间,向直哉刺去,虽然不痛不痒,但实在让人心烦。

  直哉扪心自问不什么大度之人,若非有一世的时间缓冲,只怕他早已提刀去杀人灭口了,然而正是有了二十多年对人生的重新思考,他才清楚,这座禅院大宅,内里有多么污秽不堪,同在恶臭的淤泥中,他和那个女人其实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

  既被污秽所侵蚀,也最终融于污秽之中,继续荼毒后人。

  除非有人能大刀阔斧地改变禅院,但这其中的难度不比改变整个咒术界容易多少,盘根错节的利益,朽败陈腐的观念,都是坐卧于这条路上的拦路虎。

  但理解归理解,释怀却不是这么容易的事。

  一时间,直哉连嘴里的煎饼都觉得没滋没味了。想到真希真依姐妹,他只觉得脑壳疼,更何况这两姐妹之中,还有一个是他当初并不是很想承认的天与咒缚二代。

  好在现在人还没有出生,而等这两姐妹出生之后,他和甚尔估计早溜远了,眼不见心不烦,直哉自我安慰地想。

  他实在想不到要如何去面对害死自己的人,干脆躲远些。

  撇开这些暂且不提,他的小院子倒是越发清净了。

  除了甚尔和真望,似乎再没有人知晓他这个地方的存在,其他的侍从不知是不是从哪里得到了什么消息,或是看出了什么,又或者是别人私下里的授意,待他冷淡了许多,虽然态度依旧恭敬,但动作间总藏着几分敷衍。

  直哉虽有发觉,但完全不在意,总归和他现下仍没有觉醒术式脱不了关系。

  其实若非不想太过引起注意,可以的话,他一个侍从都不想要,自己一个人清静自在,眼下的情形倒是从某种意义来说遂了他的心愿。

  真挺好,直哉心想,抿了一口茶。

  “直哉少爷,”真望端着木托盘走了进来,轻柔地弯下膝盖,跪坐到了直哉面前,“我做了些清淡的和果子,您要尝尝吗?”

  “嗯,就放旁边吧。”直哉放下茶杯,看了看托盘内的各色和果子,笑道,“还挺多嘛,你也吃呀。”

  自从上次生日过后,他同真望亲近了许多,不再是一开始那样冷淡的塑料主仆关系。虽然那时直哉只将对方当作是普通的陌生人而已。

  “谢谢少爷,我不用的。”真望摇头拒绝。

  “别客气,反正我一个人也吃不完,咱们也别留给甚尔那家伙。”直哉故意挤眉弄眼,语气中有几分调侃,“更何况这还是你自己做的。”

  真望愣了愣,随后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两人都不是喜欢闲聊的,各自安安静静地吃着茶点,和室内一时间只有小小的咀嚼声,以及茶杯拿起又放下的轻碰声。

  两人之间一派闲适,或许是被这轻松的氛围感染,真望原本拘谨的眉眼也柔和了几分。

  直哉一口和果子一口茶,香甜与淡淡的清苦混合出奇妙的滋味,安逸得很。他看着桌上已经茂盛非常的折鹤兰,不由得感慨,“说起来,你给我找的折鹤兰真不错,都入冬了长势还这么好。”

  真望愣了愣,看着折鹤兰,笑着摇了摇头,“是少爷照顾得好。”

  “还好,我也没怎么上心。”直哉碰了碰折鹤兰的叶尖,抿嘴一笑,“可惜花期还有好几个月呢。”

  “届时一定会很好看的。”真望应道。

  闻言,直哉笑容放大了些,“是吗,那就先借你吉言啦。”

  看着直哉干净的笑容,真望有些愣了。

  “少爷......”终于,真望忍不住再度开口,“最近外面的人,他们......”

  “嘘——”不等真望把话说完,直哉竖起食指挡在自己唇前,打断了对方的未尽之语,“这些我都知道,不用再说了,也不必理会。”

  “......”真望张了张嘴,想再说些什么,最终还是俯身,“是,直哉少爷。”

  “不如来说说你吧,真望。”直哉转过头,单手托腮看向真望。

  “我?”真望迷茫,一时间有些没反应过来,“我、我没什么......好说的啊。”

  直哉失笑,摇了摇头,“别这样轻视自己,在我看来,你有许多优点,也有许多可以‘说说’的地方。”

  真望低垂着头,不知怎的,明明直哉少爷的语气和方才并没有什么不同,她却觉得有些不安,不敢直视对方。

  在谈话时悄悄利用了有些逸散的咒力,造成一定程度的威压,致使眼前的效果,直哉对此非常满意。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然他的咒力还在不断流失,但依旧比咒力低微的真望强势不少。

  做出此举也并非直哉一时兴起,而是考虑了许久,他若是要和甚尔一起出逃禅院,所需准备的东西必然不少,举止间有时可能难以避开真望的视线。

  且他也想知道,真望究竟隶属于哪方,是他叔父禅院扇,还是他父亲直毘人......又或许,哪方都不是。

  “你也知道,现在外面对我的评价不太好,或者说,一直都不太好,只不过最近因为我迟迟没有觉醒术式的缘故,有些变本加厉了。”直哉神色淡漠,并不会因外人的议论而产生什么情绪浮动。

  “我很清楚,他们或多或少的人都在等着看我笑话,”直哉顿了顿,嘲讽一笑,“站得很远,生怕从我这里沾上什么脏东西,但他们又怕站的太远,看不清我的惨样,毕竟他们等着我这个所谓的‘天才’陨落的这一天等了太久。”

  “直哉少爷......”真望仍没有抬头,声线却有几分不稳。

  直哉不以为意,耸了耸肩,“现在除了甚尔和你,我这小院子几乎没人会来。他们既期待我倒霉,又觉得我晦气。”

  “所以真望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你还要留在我身边吗?”直哉靠近真望身侧,低声道,带着平时没有的冷漠,仿佛另一个人一般,语气危险,“派你来‘照顾’我起居的人到底是谁。”

  一时间空气都似乎凝固了一般,两人之间只有微弱的鼻息声在彼此流转。

  半响,真望才干涩嘶哑道,“......是禅院扇大人。”

  直哉点了点头,和他预想的差不多,也不怀疑对方撒谎,几十年叠加的阅历,让他在看人这件事上还是有几分把握的。

  “看我这位好叔父最近的得意模样,我猜他应该已经吩咐过,再过些日子就要你回到他身边去了吧。”说着,他忍不住笑道,“毕竟在他的眼里,我可能已经没有价值了,自然也就没必要再多费心思。”

  “又或者,以防万一要你继续监视。”说完,直哉不禁感慨了一句,“不管怎么说,我这位叔父也实在太迫不及待了。”

  “......是。”明明室内的温度不算太热,但真望的额头却不知何时已经覆满了细密的汗珠。

  直哉所说的这些,几乎和真实情形分毫不差。

  “他都要你做些什么。”直哉直截了当地问道,冷淡异常。

  事到如今,真望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选择,“禅......他要我记录少爷您每日的咒力变化,每十五日汇报。”

  “难怪。”直哉点点头,随即毫不留情,“那你准备什么时候离开。”

  “我......”真望沉默半响,咬了咬牙,伏身将头埋得更低了些,“我不想离开少爷!”

  闻言,直哉似笑非笑地看着真望,好似惊讶,“怎么,你还想着正大光明地探查我的咒力?”

  “不是这样!”真望连忙抬头反驳,神色没控制住激动了几分,随后反应过来讪讪道,“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终于,真望好似下定决心一般,再度抬起头认真的注视着直哉,忍着惧意和胆怯。

  “自少爷生日过后,其后的记录,全是由我编造交给......他的,并非少爷的真实情况,”顿了顿,“我说这些,并非想求得少爷您的原谅,只想少爷给我一个补过的机会。”

  说到末尾,真望的声音中流露几许细微的颤抖,再次俯身额头触地,重复道,“我真的......不想离开直哉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