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已至此,沟尾茂朝已经别无选择。
他没有解开缠缚在三郎和次郎太刀身上的那根腰带，而是从自己盔甲的缝隙里抽出一块黑布，牢牢地蒙在三郎的身上、以遮盖对方在黑暗中过于明显的衣着和皮肤,然后推搡着已经变成溯行军的大太刀们尽快离开。这些敌大太原本应该攻击他的，却不知为何只是嘶吼着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又或者还残存着一丝半毫的意识，被他一推就跌跌撞撞地朝着另一边走去。
不再需要用刀去开路，两名溯行军虽然因为体格变得庞大，但是反而要比骑马时更加轻松地进入了林间。那里自然也是藏着机关陷阱，然而,连足趾都变成爪形的他们已经不再具有正常的痛感,即使踩中兽夹也只是改变了些走路姿势,不会被影响速度，更别说留下的脚印都形似大型野兽的足迹了。没有时间目送着带着三郎的溯行军慢慢远去，沟尾茂朝飞快地将本就气息奄奄的马匹一刀落首，比人血更加鲜艳、也更腥臭的血液顿时喷了他一身，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做完这些后,他狠狠闭了闭眼,终究向那一个尤带余温的头颅伸手，抓着头发将头颅提在手上。
药研藤四郎端着匣子，身影只一瞬就消失了。
没过一会，羽柴秀长果然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既然防备三郎到了这个程度，那哪怕亲眼看着那一枪命中,羽柴秀长也不可能不来确认三郎的生死。两个溯行军还没有走远,地上唯有马尸不见人尸,这桩桩件件都是疑点,但是沟尾茂朝神色坦荡坚毅,手上提着的头颅尚未完全褪去血色、断口处仍然湿润——只要有了这个最大的证据在，其余的事情都只是不足一提的小事了。
羽柴秀长仅仅将目光分了一点到这颗头颅上，就再也移不开了，那张经常挂着轻佻笑容的脸上也骤然失去了所有表情，呈现出最真实的冷漠与惊讶。
以及，仿佛平静水面下翻滚沸腾的水波般的，兴奋。
这瞬间，似乎只有风声和人的呼吸声还存在着。过了几秒后，羽柴秀长猛地向前几步，强硬地从沟尾茂朝的手中夺过那个人头，凑到眼前，如狐狸般眯起来的眼睛一寸一寸看过去。
这确是织田信长的头颅无疑。
意识到这一点后，他的脸上骤然露出一个过于灿烂、以至于有些狰狞的笑容来。
“真没想到，庄兵卫居然这么能干，这下哥哥要高兴坏了。”羽柴秀长说道。他完全没有将头还给沟尾茂朝的打算，但表情已经收敛住了过于外露的部分，变得和以往一样轻佻随意，甚至就像是抛球一样上下颠动着那个脑袋：
“这可是大功劳一件。啊啊，真羡慕。”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沟尾茂朝死死地盯着羽柴秀长的手，极力克制着扑过去的冲动，但脸色仍然控制不住地难看起来，只能用言语让自己的表现看上去更接近被抢功的不悦，“那两个忍者跑了，趁他们脚程没有那么快，快点找到杀掉才行。”
紧接着，他又质问道。
“羽柴秀长！你在这里的布置完全没有告知我吧拖累了我的行动，这就是你说的合作吗”
“哎呀，真对不住。”羽柴秀长笑道，“不过，让庄兵卫忙了这么久，我确实也有点愧疚——”
天空骤然有闪电划过，在亮起来的一瞬里，羽柴秀长的面孔甚至要比沟尾茂朝沾满马血的脸还要阴森。
像是已经察觉到危险，沟尾茂朝“嚯”地提起了刀指向羽柴秀长。雷声在这一刻炸响，在他举刀的同时，羽柴秀长身后的足轻们也同时出刀，笔直地指向了他！
“不过，即使放跑两个忍者也影响不了大局。”骤然绷紧的气氛里，羽柴秀长本人仍然笑嘻嘻地，“我现在就去向哥哥汇报，庄兵卫是留在这里斩草除根、还是和我一起呢”
沟尾茂朝毫不迟疑地回答道：“我当然要在这里解决后患！”
“那这里就拜托你了。”羽柴秀长道。
刚刚才将主君的头颅交过去的男人谨慎地放下了刀。未干的马血在夜色里也红得鲜亮，尽管已经沿着刀刃淌尽，刀锋却仿佛还残留着一点殷红。他似乎有些怀疑羽柴秀长的爽快，站在原地看了那张轻佻的笑脸几秒，但基于多种原因下，他还是选择按照自己之前的回答，转身朝着那两个溯行军消失的方向看去。
未被砍伐的林间树影幢幢，但是除了那些随风摇曳的枝叶，他的视野里竟然看不到一个人影。溯行军、尤其是身形已经变得异常庞大的敌大太的与那些树木枝叶的影子有本质的区别，不应该完全看不到！就算它们速度再快，也不可能瞬息之间就消失……药研藤四郎没有按照去后方，而是在这里帮忙还是这里除了兽夹以外还有其他陷阱，它们已经不幸踩中！
不，安放兽夹花费不了什么时间，陷阱就需要耗费大量人手了。这两个忍者（溯行军）应当还是安全的。
沟尾茂朝心如乱麻。好在让他安慰的是，只要羽柴秀长本人离开了这里，他就可以慢慢寻找——
变故就在此刻发生。
就在沟尾茂朝完全背向羽柴秀长的时候，那个一手提着头颅的男人并没有也跟着转身就走，而是悄无声息地欺身而上。悄然出鞘的白刃以刺击的方式，刀面擦过沟尾茂朝的肩铠，无声无息地就架在了他的颈间——沟尾茂朝下意识地将未回鞘的刀刃竖起、架住着突如其来的袭击之刀，但他的反应还是慢了一秒，加上情急之下发力方向不对，即使是两手并用，也只是勉强将白刃挡住，颈侧已经被割开一道口子。
但他若是反应再慢一点，就连抵挡的机会都不会有，直接命丧当场了！
就算早有预料，此事结束后羽柴兄弟八成会将他灭口，但沟尾茂朝万万没想到羽柴秀长动手会这么快！还是采用这种精准到几近诡异的袭击方式！
“——所以，为了表示我的歉意，你不如就在这里歇息一下吧。”羽柴秀长的脸上没有丝毫愧疚，眸光冷漠，“我和哥哥，都不会留一个会动摇的人在身边。你能理解的吧”
这个地方离坂本城实在是太近了。而沟尾茂朝虽然嘴上声称会将坂本城送给羽柴秀吉，但要干这种谋逆的大事，羽柴秀吉自然不会把接收城池放在第一位，也就是说，坂本城在失去明智光秀后，目前是由沟尾茂朝代为掌控。比起身份低微、就算跑出去也掀不起什么风浪的“甲贺忍者”，参与了这件事、手中又有军队和权力的沟尾茂朝才是对羽柴兄弟而言最危险的人。
同样的秘密能将几个人牢牢拴在一起不假，但是，羽柴秀吉是打着接下来逐步侵吞织田家的主意。如今外面宣扬的仍然是“明智光秀在本能寺叛变”，羽柴军这次出动打出的名义也是“讨伐明智光秀”。而沟尾茂朝作为离明智光秀最近、甚至改姓了“明智”的人，留下他就意味着之后会有无数的人会前来盘问沟尾茂朝那几日的真实情况。当然，他可以用重金高位去收买沟尾茂朝……但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沟尾茂朝但凡向外透露一点口风，羽柴秀吉的计划就可能彻底失败。他凭什么要冒这种风险！
沟尾茂朝的亲信原本第一时间要来援救，却被羽柴秀长带来的人推搡攻击，暂时靠近不了他们。一边艰难抵抗着羽柴秀长的力道，沟尾茂朝一边绞尽脑汁、试图拖延时间：“我既然都愿意将坂本城交出去，自然是抱着全心全意效忠羽柴先生的心思。羽柴秀长！你敢发誓，你当真不是打着独占全部功劳的主意吗！”
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时候，羽柴秀长的后面突地传来了喊杀之声，火把被人持举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朝着这边移动。
沟尾茂朝顿时心中大定——药研藤四郎还是按照原定的计划行动了。
在药研藤四郎不得不以“远征”的状态跟随他的那段期间，他们一直是靠着纸笔来进行交流。明智光秀做了最坏的打算，他们虽然不愿意看到事情真的按那样的情况发生，却也明白如果真的走到这一地步，他们绝不能拖了明智光秀的后腿。
药研藤四郎未在坂本城出现过，而且毕竟是时常活动在安土、与诸多历史名将打过照面的“甲贺忍者”，因此这一次这位短刀付丧神也不能出现和领军，以免被人怀疑三郎未死。但是，沟尾茂朝完全可以给自己麾下的人马制定何时行动的暗号，由行动隐蔽的药研藤四郎代为传递。
如今，羽柴秀长的心思已经彻底放在他身上了吧
药研藤四郎不可能跑到坂本去传信，能够紧急调动的只有他这次带来的人马。为了表示友好、取信于秀吉，他带来的人马本也不多，一队已经随他前进到了这里，一队则被打散分配到了树林之外待命。
这些人马加起来也不够对付羽柴秀长……但是，光是斩杀他的这些人，已经足够拖延时间，足够织田信长的忍者（溯行军）带着他逃出去了。而且，药研藤四郎的脚程极快，发出暗号后只要不予理睬他们这些人，完全可以在外接应。
他不会辜负明智光秀所托。所以——
沟尾茂朝刀面一歪，本还架住的白刃就这么被他晃了出去。他没有管这一个冒险的动作暴露出的空隙，而是提刀直上，和羽柴秀长白刃相交。纵是羽柴秀长身法诡谲，被这样近身缠斗也施展不开，反而是沟尾茂朝本就是武家出身，又经过多次战役，抱着必死之心越战越勇。
他甚至不忘嘲笑羽柴秀长，将一切都坐实在抢功劳的争端上：“我早知你会如此！想要卸磨杀驴，你的兄长当真授意你如此吗！”
刀剑碰撞起来叮哐作响，在太郎太刀逃走过程中斩断树木、而开拓出来的小片空地反而方便了他们近身交战。只是在一个空隙里，羽柴秀长突地将明智光秀的人头往上一扔，本已经战至情绪激动的沟尾茂朝下意识地往人头的方向追逐而去。
……而后，就在他接住人头的时候，羽柴秀长也刺中了他的要害。
已经无需再去掩饰什么情感了，沟尾茂朝放任自己对着主公那张仍然平静的脸孔泪流满面。
他已经尽力去帮助织田信长逃生了，只是时运不济，他不得不折在这里……想必，明智光秀也不会怪罪他的吧
只是隔了几天而已。他的主公既然这样记挂信长的安危，必然不会那么早就转世……若是这样，他能够与主公在黄泉下相会，又有什么不好呢
……
羽柴秀长抽出刀，冷眼看着沟尾茂朝的身躯倒下去。
他重新从沟尾茂朝的怀里提起那个人头，细细打量。人头上没有粉饰过的痕迹，五官轮廓完全是他认识的那个“信长”——就算织田信长再怎么神通广大，短时间内想要找到一个这么相似的人替死也是不可能的事情，因此，这就是织田信长的人头无疑了。
想到名震天下的织田信长最终是这种死法，羽柴秀长不由得笑出了声。
“秀长殿下，沟尾先生的尸体该如何处理”
这样诡异的兴奋感，让羽柴秀长在听到足轻小心翼翼的询问时也保持了好心情：“既然哥哥要接手坂本城，那就送回去吧——啊，记得要和那里的人说，光秀已被讨伐。庄兵卫随他谋逆，自知罪孽深重，因此为主公介错后自刃了。”
说着，他又提醒道。
“记得好好处理庄兵卫的尸体。以及，派人放火把这一片都烧掉。”
等足轻忙不迭地点头并带着尸体离开后，羽柴秀长又重新将人头提起到眼前，平视过去。
“织田信长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他含笑说道。
“——接下来，是哥哥的时代。”
——战国时代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