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拍摄的内容也是个人戏份。

  由南方城镇逃亡到北方的季齐初见雪天,在老板的吩咐下清扫后院,将积雪扫成一堆后,他忽动心思,转身倒进雪地里。

  扫雪的拍摄过程非常顺利,两三次就过了,倒入雪地的镜头却怎么拍都不对劲。

  【季齐放下扫帚,在雪堆旁蹲下,他专注的看一会,小心伸出两根手指。

  镜头拉向特写,季齐睫毛颤动,表情迟疑又好奇。

  指尖没入雪堆,在蓬松的雪粒中留下两个突兀的印记。

  季齐看看印记,又看看指尖残存的冰凉,他拾起扫把起身,拍拍膝盖,似乎打算回屋。

  走出半步,季齐动作一顿。

  他回身看一眼雪堆,忽地丢掉扫帚,又走回雪堆边,背对着,以放松的姿态摔进雪里。】

  “卡!”刘副导喊道,“情绪不对。”

  杨焱从雪堆中起身,一个剧组人员上去拍掉他身上的雪粒,另一个帮他整理发型,其余几个拿着扫帚把雪坑复原成刚扫好的模样。

  “还是不行。”刘副导走过去,“从转身那开始状态就不对,肌肉太紧绷了,表情也不大对,没有抓到‘感觉’。”

  后勤组的人员还在卖力的扫雪,闻言窃窃。

  “我觉得表现得挺好的了,好严格哦。”

  “这场戏比较重要吧,严格一点正常,不然也不至于拍七八遍不过。”

  “严格是好事,但就是扫雪也太麻烦了,复原到毫无痕迹少说要十分钟,一遍遍的,浪费时间……”

  “这也是没办法,拿奖的戏,必须得重视细节……”

  一旁刘副导攥着对讲机,犹豫不定,这个镜头拖太久了,已经挤占计划中其他剧情的拍摄时间。

  慢工固然出细活,但这样耗着也不是事。

  像上次一样,让杨焱自己去练?

  刘副导摇头。

  这不是自己练就能琢磨出来的感觉,得有懂行的人看着指点两句。

  懂行的人……

  刘导忽地转头,看向林思霁。

  接收到求助的目光,林思霁过来。

  他俯身,手肘架在副导演肩上:“我看着,你们先拍别的?”。

  副导沉思片刻,觉得是个办法。

  “可以,麻烦林导了。”

  “没事。”

  林思霁直起身,对观望这边情况的杨焱笑道。

  “小杨,你被刘导放养了,过来吧。”

  杨焱嘴唇动一下,他对林思霁随意更改自己名称的行为颇有微词。

  但他最终没有出声,只抬脚往林思霁这侧靠。

  “带上扫帚。”林思霁说。

  杨焱脚步一顿,他乖巧的回身,拾起木制扫帚。

  林思霁又笑下,做个跟上手势,转身走了。

  杨焱跟在他后面。

  林思霁把杨焱带到剧组外边的空地上。

  吴哉本来想围观,被林思霁支走了。

  “你在他会紧张,不好进入状态。”林思霁温和的说。

  会吗?

  吴哉摸着头疑惑的走开,空地只留林思霁和杨焱二人。

  “其实我在你也紧张吧。”林思霁回身询问。

  “不会。”

  “真的?”

  “……”

  看着他纠结的神情,林思霁了然笑笑:“紧张就对了,季齐也紧张。”

  杨焱抬头问:“你怎么知道?”

  林思霁理所当然:“我当然知道。我写的角色,我说他紧张他还能不紧张吗?”

  杨焱:“……”

  林思霁挥挥手:“开玩笑。”

  他踩两脚地上的污雪,看着杨焱问:“季齐为什么要从南方跑到北方来。”

  杨焱说:“杀了人,逃避追捕。”

  “对了。”林思霁轻轻拍掌,“一个因为犯罪而流亡的嫌疑犯,不得已跑到信息不流通的小镇躲藏,每天路过公告栏都要留意有没有通缉令,和他人擦肩而过总习惯低头,害怕被注意到……季齐活的小心翼翼,无时无刻都紧绷着神经……倒向雪地那一刻,他并非真的放松,而是逼自己放松,就像是快要淹死的人必须探头奋力呼吸才能存活……你有过这种感觉吗?被情绪拉拽着几乎窒息的感觉。”

  “……有。”

  林思霁伸手指下脑袋,“回忆那时的情感,再努力挣脱……用这种状态去演。”

  “扫把给我。”林思霁从杨焱手中接走扫把,“你慢慢想。”

  他拖着扫把走了。

  杨焱垂眸,依言从回忆中拉拽相似的情感经历。

  脑海里浮现一个遥远的冬夜,气温很低,比现在还要低上许多。

  自己走在一条很长的道路上,路两侧的花坛都是积雪,路上也是积雪。

  路的尽头站着青年,黑色大衣,神色平静冷漠。

  他有话要说,自己非常不愿意听见的话。

  冬夜的寒冷顺着脚踝上爬,杨焱想在他开口前转身离开那条路,可已经晚了。

  青年已经看到了他,不带情感的视线构成牢笼,将他困在其中。

  窒息的感觉从心口浮上来,杨焱眼皮跳动两下,睁开。

  林思霁刚好回来了,拖着扫把站回杨焱面前。

  杨焱抬眸,与他对视,眼中情绪散不去的浓厚。

  “感受到了吗?”林思霁说,“在季齐的心中,倒向雪堆的动作更像是一种解脱,是从紧张的状态下短暂逃离的办法,是……”

  “是从重压下勉强获得喘息。”杨焱低声接话。

  林思霁挑眉,认可:“对。”

  他让开身后,空地上一层薄雪被扫成差不多够一人倒下的雪堆。

  “试试。”林思霁递出扫帚,说。

  杨焱接过,向前两步,蹲下。

  扫帚放在地上,伸手戳向雪地……

  起身,走半步,回头……

  杨焱注视着不远处的林思霁倒下。

  一般来说,场外因素的干扰很容易让演员出戏,但这次没有。

  后仰的失重感拽着杨焱下滑,杨焱强撑身躯,让它不要自发弯折,而是像一块铁板一般直挺挺倒向雪地。

  林思霁晃出视线,一瞬间,杨焱错觉自己并非倒向雪堆,而是一头扎进季齐的灵魂。

  他感觉季齐的躯壳一直陷在雪堆里,自己倒下的过程,就如完成一次灵魂归位。

  带血的刀、晃荡的长途公交、窒息和晕车的恶心、空荡的公告栏……

  衣着单薄的少年在狭窄的院子中缓慢清扫着积雪。

  杨焱重重摔在雪堆上,他的身躯和疼痛,与季齐微妙重合。

  他睁眼望着天,澄澈的天空带着冰凉的空气压入眼眶。

  雪粒被体温融化,雪水渗入裤腿,将肌肤同化成冰凉的温度。

  杨焱一眨眼,温热的液体蔓延。

  杨焱在雪野中躺着,忽地反应过来自己的状态狼狈,便抬手捂着眼睛。

  脚步声靠近。

  “怎么躺雪里不动了。”林思霁的声音传来,比手指温不少,比眼泪凉一些,“起来吧,累了回剧组休息,别躺这儿不动。”

  杨焱划拉两下眼泪,没说话也没动。

  他听到林思霁叹一口气。

  下一秒,他的手腕被握住了,抓住腕骨的掌心温度许久不见的烫。

  林思霁以不容置疑的力度,把杨焱从雪堆里拉了出来。

  杨焱站直,躲着林思霁的视线,低头把身上雪拍落。

  视线里出现一张纸巾。

  “谢谢……”杨焱接过,小声说。

  他想拿纸巾吸附裤脚上半融的雪,谁知纸巾刚触布料,就听到林思霁又叹一声。

  “这是给你擦脸的?”林思霁无奈道。

  “嗯?”杨焱直起身,不知所措的看看他,又看看纸巾。

  纸巾表层沾染了裤腿的污雪,灰黑一片,肯定是不能再往脸上抹了。

  “能再给一片吗?”杨焱低声问。

  林思霁抖抖手上空荡的纸巾包,塑料哗啦响。

  “刚刚那是最后一片。”林思霁总结。

  “哦……”杨焱呐呐。

  两人陷入沉默,杨焱一手攥着纸巾,另一手无措的继续拍打身上残存的雪花。

  林思霁又叹一口气:“要我先回剧组拿纸巾吗?”

  杨焱:“……”

  他回想起昨天的梦境,在戏剧节等待室里,林思霁也问过类似的问题。

  “不用。”杨焱说,“回去吧。”

  “行。”

  走在回剧组的小道上,林思霁忽地开口:“你刚才那一段演得挺好的,情绪状态什么都很丰满……”

  “能过吗?”杨焱问。

  林思霁转头,唇边带上几分笑意。

  “不哭就能。”

  “……”

  又往前走一段,杨焱没忍住发问:“你觉得……季齐在这种情况下会哭吗?”

  他这个问题问得古怪,因为剧本上这段没有哭戏,而剧本是林思霁写的。

  林思霁却没有直接否认,而是说:“不一定。如果是我眼中的季齐,不会。但如果是你眼中的……哭泣也可以。”

  “哦……”杨焱吸下鼻子,“我不爱哭。”

  “不是那个意思。”林思霁哑然失笑,“虽然你演出来的角色似乎都很爱哭。”

  “……是责怪吗?”

  “是夸奖哦。”

  回到休息区,吴哉一看到红眼框泪痕未干的杨焱大惊失色。

  “林导把你骂哭了?”

  “没有……”

  “你究竟干了什么让林导骂这么狠?”

  “没有。”

  “林导这么温和一人居然也能把人骂哭。”

  “闭嘴。”杨焱加重语气,“说了没有。”

  吴哉小心翼翼举手。

  “我就说最后一句。”

  “说。”

  “林导来找你了。”

  杨焱猝然回头,林思霁拿着一包纸巾,停在他身后。

  我自己有纸巾的。

  杨焱想。

  但在林思霁递过纸巾时,他还是道谢并接过了。

  林思霁给完东西,没有直接离开,而是俯下身,手臂撑在椅背上。

  “真的是夸奖,导演和演员看待角色的角度不同,对角色的理解存在误差也是正常的。

  杨焱轻轻搓下塑料包装,询问。

  “那因为误差而出现冲突的时候,该听谁的呢。”

  林思霁看着杨焱。他的眼眶还是红的,眼神却很认真,像是课堂上随时准备拿出本子做笔记的好学生。

  于是林思霁笑笑,说:“季齐是你的角色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