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将注意力放到那个青年身上了。

  他穿着一件沙色外套, 泛着红的短发下一双瞳眸颜色很淡,像是新时代下那些贵族在午后品尝的拿铁咖啡。

  此刻对方唇角微微向上,安静听着小孩子说话的模样像是拿铁咖啡中加多了牛奶,一定很甜——

  我的意思是, 对方看起来是个温和的人, 这种想法促使我迈开了步子,朝着他的方向走了过去。

  我犹豫了一下, 出声道:“……织田作先生?”

  对方的身形很明显顿了一下, 旋即缓缓转移视线看了过来,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 他在看清我的样貌的时候,似乎极其轻微地松了口气,尽管他的神色并没有多大变化。

  那些孩子们同时安静了下来, 也顺着声音向我看过来, 不过我料想那些孩子刚开始一定将我当成什么三途川的驱赶死灵的恶鬼了,不然在看清我矮小的身躯时不至于瞬间用笑容替换了原本的紧张。

  “什么啊, 织田作, ”看起来是孩子中最大的一个男孩儿出声道,“你还背着我们收养了别的孩子吗?”

  青年眨了下眼,认真地回答:“没有, 在我死前我暂且没有遇到另外需要我救助的孩子, 而且, 幸介,”他低头看过去,“我为什么要背着你们养孩子?”

  “谁知道。”幸介做了个鬼脸,“黑手党的那位干部说你是个有奇思妙想的人,你也没在我们面前展示过啊!”

  对方“啊”了一声, 似乎想明白了什么,但很快,意识到我在旁边站了半天后,他终于先将自己的事放下,在我面前蹲下身,出声问道:“你好,我是织田作之助,你有什么事吗?”

  他在名字上的断句很明显,我立刻明白自己方才的称呼有误,不动声色地改口道:“你好,织田先生,我可以询问你一些事吗?”

  “什么事?”

  我询问了对方有关方才他们口中提到的“异能”的事,织田作之助先生一一作答,毫无隐瞒,我猜想是我如今孩童的形态博得了对方的好感,因此对话才这么顺利。

  不过很快,当我了解了他所处的位面并且提出交易内容时,我的猜想便被证实是错的了。

  因为他拒绝了。“抱歉,我并不想做这个交易。”

  那副平静的面容上没有一丝半点犹豫的神色。

  他竟是……一点都没有想要继续活着的欲望。

  “为什么啊!这不是很好吗?织田作!”幸介笑出了八颗大牙,明显为此开心不已,“可以复活诶!想想就觉得好厉害啊!”

  织田作之助没有出声,这里唯一的女孩子突然拉住了他的衣摆,睁着大眼睛看着他。

  “织田先生,”她小声唤了他一声,又向黄泉比良坂的入口看去,“我看到了我的爸爸妈妈。”

  所有人都在瞬间向她的视线看过去,果然在那里看到了一对年轻的夫妇,他们正向着这边的方向招手,动作中带着激动又克制的情绪。

  “是等在这里的亲人啊。”

  我下意识地开口了,感受到斜上方看过来的视线,我对织田作之助说道:“就像这些孩子在这里等你一样,他们应该也等了很久了吧。”

  织田作之助听完我的话,不知怎的,突然露出了一个有些释然意味的笑容来。

  很淡,但方才围绕在他周身的沉重感似乎一下子就消失了不少。

  “织田先生。”小女孩又开口了,这次是笑着的,“织田先生,我要去我的爸爸妈妈身边了。”

  织田作之助蹲下身子,摸了摸对方的头:“嗯,再见,咲乐。”

  但被称作“咲乐”的女孩子没有急着走,她拥抱了一下对方,而后慢慢道:“织田先生,不要为了我们留在这里哦,这种事已经做过一次啦。我知道的,您还有遗憾对吧?心心念念的小说,不要这么轻易放弃呀!”

  织田作之助明显愣住了。

  那些孩子们却都得意地站在咲乐身后,笑嘻嘻地道:“我们都知道哦!”

  幸介吐槽:“织田作大笨蛋!我可说了我们都是大人了,怎么可能连这点事情都看不懂啊。”

  “是啊,”优附和,“我们的爸爸妈妈已经等在前面了,你就不要因为我们留在这里了!”

  “我……”

  织田作之助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却只是抿了下唇,浅笑着摸了摸几个孩子的头。

  那些孩子再次一拥而上,将原本半跪在地上的织田作之助扑倒在地,而后嬉笑着与他告别,转身蹦蹦跳跳地离开了这里。

  织田作之助坐在地上,看那些孩子的背影,在最后一个孩子的身影消失在比良坂的入口时,他终于缓缓放下了挥别的手。

  我走上前,试探着问道:“织田先生?”

  他看了看我:“……抱歉。”

  我心说果然。

  其实他并没有答应那些孩子。

  织田作之助起身,恢复成半跪于地的模样:“很感谢你提供给我的这个机会,但活着这件事对我来说,并不是那么必要,我想,应当会有更适合的人存在。”

  织田作之助先生的异能即使在死灵状态也有感知,这对我们除掉鬼舞辻无惨的计划是有很大的助益的,所以我并不想这么快就放弃。

  想了想那些普通人在劝解别人时候的话,我问道:“你就没有什么遗憾吗?”

  我原本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去问的,因为我觉得这个男人做事实在太果断了,也许劝说并不会起到什么作用。

  但让我没想到的是,在这句话后,织田作之助原本毫无波澜的神色竟然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我再接再厉,打算用现世来诱惑他,于是说道:“织田先生,你想看看你离开之后的世界的现状吗?这并不会耽误你多少时间。”

  唯恐对方拒绝,我在话音落下的瞬间就有了动作。

  我顺着他来时的路径追寻过去,从千万张位面里抽出来……一沓?

  “……嗯?”

  织田作之助看过来:“怎么了?”

  “你们的世界……怎么这么奇怪?”

  按理说,每个位面都算是一个世界,如果我们想看这个世界的状况的话,只要将这个世界缩小成一张平面图,就可以很容易地进行观赏了。

  然而织田作之助所在的世界,却好像不能仅仅用一个平面来囊括,当我想要将这个世界抽出来的时候,随着我的手浮现在面前的并非一个平面,而是如同书架上整齐排列的图书一样,是一系列平面。

  每个平面都如同在书脊上放映,整齐地排成一排,却放映着不同的故事。

  这“书架”的中间部位是一张最大的平面,也因此,我们的目光几乎是下意识地放在了那上面。

  其实我并没有指定平面中要出现什么,但很显然,眼前的画面似乎正是织田作之助感兴趣的,因为他在看到其中内容的刹那,就忍不住吐出了一个称呼:

  “太宰……”

  “那是谁?”我问。

  织田作之助回过神来,看了我一眼,介绍道:“是我的朋友。他……”

  他又看了画面中的人几眼,半是感叹半是欣慰地道:“他长大了啊。”

  活人死后成为死灵很大程度上会经历一段时间的混沌期,而后才是灵体的清醒,在织田作之助走到黄泉比良坂的这段时间内,原本的世界应当已经过了很多年,记忆中的人产生变化也是正常的。

  画面中的青年穿一身和身旁人差不多颜色的风衣,双手插兜,悠闲又轻快地走在街上,仔细听去,还能隐约听见对方口中哼着的不知其意的调子,我当时想,这定然是个乐观又积极的人,活成这般模样应该也不会令织田作之助先生担心了。

  然而不久后发生的事情,却又再一次狠狠地打了我的脸。

  “这边的是……?”

  织田作之助已经将目光向旁边移了过去,我也一同看过去,但还没等我将心里的猜想说出来,织田作之助浑身的肌肉突然在一瞬间绷紧,而后竟是穿过了我的连接桥,冲入了那个平面!

  “织田先生!”

  不做准备就穿梭位面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尤其看样子,这个平面并非织田作之助原本生活的世界,那么就很有可能被位面之间的缝隙伤害,导致死灵的身体残缺,甚至死亡。

  但织田先生根本不听我的呼喊,我只好也跟了上去。

  穿梭位面的那一刻,眼前豁然开朗,我看到宽阔的街道向远处延伸,近旁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大楼,不过不知道因为什么,大楼表面坑坑洼洼,像是被炮火轰出来的一样,破坏了其原本的森严和肃穆。

  织田先生仍在拼尽全力地向前跑着,我看着他的背影,感受到对方周身突然爆发出的浓烈情绪,竟觉得有一瞬间喘不过来气。

  他的衣角飞扬着,飞扬着,被斜斜洒下来的火烧云的光芒映成了淡红色。

  就如同空中飘扬着的一条红色围巾。

  他还是迟了。

  伸出去的手臂没来得及接住坠落的飞鸟,地上开出一朵红花,有几滴花汁溅开,溅到了织田先生的脸上。

  他的手臂仍旧保持着原本的模样,视线虚弱地落在空中,不肯向下偏移。

  我恍惚中以为呈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副太过写实的画作,因为很长时间内,织田先生没有任何动作。

  直到那条红色围巾,飘飘悠悠地落在他的手上。

  多么戏剧化。

  “织田先生。”我觉得我应该安慰他,“如果我猜想的没错,这里应该是你所处那个位面衍生出来的平行世界,这并不是真实的……”

  “……可是。”

  织田作之助终于有了反应。

  他缓缓握紧手中的围巾,声音比方才要沙哑、也低沉得多,“这是太宰。”

  我沉默了。

  ……

  说到这里的时候,葵下意识地朝对面看过去,然而从一开始听故事时神色就不正经的青年此刻却没有任何反应。

  他几乎是面无表情,双手撑在身后,垂着眸,额前的黑发垂下来,安静地沉默着。

  葵收回视线,继续说下去。

  ……

  但我的沉默没有维持多久,因为我放在其他平面上的感知向我传回了一个最坏的消息,而我没办法不告诉身旁的人。

  “织田先生。”我斟酌着,希望能用最不伤人的话来告诉他这个消息,

  “就在刚才,主世界的那位太宰先生,也跳楼自杀了。”

  对方的双手安静地垂在两侧,右手上拿着的围巾垂了下来,被傍晚的风带着轻晃。

  他的侧脸被扬起的发遮掩了一部分,我看不到他的神色。

  大楼内已经冲出来了一拨人,像是准备收敛我们旁边的尸体,纷杂的脚步声与隐忍的哭泣与我们的安静分明地划开界限,活着与死亡,在这一刻竟是如此清晰。

  良久,才听到他沉重的、像是叹息一样的声音:“我以为……死人是不会感到痛苦的。”

  我觉得之前的几次安慰似乎并没有起到相应的作用,于是这次只好闭上了嘴。

  我们两个在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直到最后,他将手上的围巾叠好,放在已经没有了尸体的土地上,与我说:“走吧。”

  这里的太阳已经彻底落了下去,我们两个在淡色的黑暗中,走出了这个世界,再次回到连接桥上。

  我以为织田先生已经没有想要再看下去的欲望了,然而当我准备收回位面的时候,却发现对方的眼神仍旧落在主世界的画面上。

  那是另一个青年,在昏暗的房间里努力地擦着手中的圆框眼镜,像是不知疲倦地、机械地重复这个动作,直到耳畔传来“啪”地一声——镜片碎了。

  他茫然地看着手中被碎镜片划开的口子,而后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缓缓地、用那双沾满了血的手捂住脸,梳得一丝不苟的短发从鬓边滑下一缕,他如同一尊雕像,永久地安静下去。

  我觑着织田先生脸上的神色,可对方面上的情绪表达惯常平淡,我猜不透他如今到底什么心思。

  直到他说:“关于你所说的那个交易……”

  我一愣,虽然知道在这种时候妄想着什么实在太过冷漠,但心理还是不可遏制地浮起了一些期待。

  “化为委托交给太宰吧。”他这么说道,“他会成功的。”

  虽然没有得到期待的结果令我有些失望,但此刻我不得不将心思放在对方提出的这个解决方案上。

  “但是,织田先生,”我说道,“他是自杀啊。”

  织田作之助转眸看向我。

  我继续说:“即使你再想救这个朋友,自杀的人都会比意外死亡的人死志更加强烈,我的意思是……”我艰难地说,“他可能比你还要排斥这个重新回到此岸的机会。”

  “不。”

  织田作之助的语气意外地笃定,“他想活着。”

  “我看到了,他想活着。”

  ……

  太宰治已经维持着这种沉默的状态很久了。

  但他既然没有多余的表示,葵只好继续讲下去。

  “织田先生是个很执着的人,我知道他已经做了决定,所以只好像他所说的那样,将交易的对象放在了太宰先生你的身上。不过在交易之前,我需要先把你……拼好。”

  “跳楼这种自杀方式其实要比其它方式糟糕得多,”葵说,“因为强烈的冲击会让此岸的身体与死灵的实体同时破碎。不过万幸的是,太宰先生在主世界跳的楼并不高,因此身体算是完好,可以直接通过我的神力将灵体推回原位,不过并不能完好如初。”

  “因为太宰先生的灵体缺了一部分。”

  太宰治还是没有说话。

  葵只好用花瓣从杯子里舀了一些水,润过喉后,缓缓补充:“所以我只好将平行世界同样跳楼的灵体补充过来,这也就是太宰先生的身体里存在着另一个你的原因——顺带一提,没办法将太宰先生直接拉到此岸、以及太宰先生的记忆缺失也与此有关。”

  两个灵体无法完全融合,势必会导致一些问题的出现,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至于织田先生……”

  葵说到这里的时候,太宰治突然站了起来,只是目光并没有落在他身上,浮在虚空,像是无意识地在找着什么。

  葵轻叹一声:“是他自愿跟着我的。”

  太宰治向门外走去,尽管空荡的胃部与眩晕的大脑令他的眼前有些恍惚,但他的脚下仍旧走得很稳。

  他缓缓路过大开的障子门,沿着长廊向右侧走去。

  葵坐在原处,视线中青年的背影消失,他不由得想起了当时的场景。

  “都已经跟在他身边了,却还不愿意出现在他面前吗?”

  “只要见到我,他就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吧。”男人缓缓说着,“我只是想陪着他,并不想让他难过。”

  然而……

  葵轻声叹息。

  他们终究还是再次见面了。

  ——

  锅里的白粥咕嘟嘟地冒着热气,织田作之助在旁边清点着厨房中的东西,绕过一圈后,他惊讶地发现,厨房中的材料虽然说不上富裕,但用来做咖喱竟是绰绰有余!

  然而想到屋内那个人目前的状况,织田作之助还是稍稍按捺了一下险些飞起来的心思。

  要是现在做辣咖喱的话,以太宰不老实的性格,肯定要抢去吃几口的,对他的胃来说不太好。

  于是织田作之助打算明天早上再做。

  热气从锅盖里冒了出来,他将火关掉,掀开盖子,正准备用勺子搅拌一下锅里的白粥,敏锐地听到门边响起的脚步声。

  顺着声音看去,没两秒,一个人影便出现在了门口。

  对方的脸色本就因受伤褪去了原本的红润,此刻被厨房昏暗的灯光一照,就更显苍白了。

  织田作之助下意识出声:“太宰……”

  “织田作。”

  未出口的话被青年打断了。

  太宰治直直地看着他,唇瓣微动,似乎正在酝酿着接下来的话。

  织田作之助忍不住开始想,对方到底会说什么。

  大概率会骂他吧,就如同他与纪德的事情解决之后,对方一直说他是“笨蛋”,说他和那样的人同归于尽实在是太笨了。

  目前的情况下,强迫着自杀了的对方接受复活的机会,应该也会被骂又笨又过分吧?

  不过也有可能,太宰并不会说这个,他可能只是想来问问粥好了没有,他太饿了。

  这样的话,织田作之助想,他就可以回答“刚刚好”,然后让太宰早点吃到东西,他猜测对方的胃可能要到临界点了。

  但无论是哪种,太宰治都没有选择。

  他看着屋内站着的人,慢慢牵动了自己的嘴角,而后笑着伸出手:

  “没关系的哦,织田作,我不会难过,所以在我完成委托离开之前,让我们像从前一样相处吧!”

  即使会再次分别,也没有关系。

  因为我们能够再次见面,就已经是莫大的幸运了……不是吗?

  织田作之助放下手中的勺子,转而缓缓握上了太宰治的那只手。

  他想他应该说“好”。

  然而对方脸上的笑容实在是太熟悉了。

  就和当年他们坐在店里,探讨安吾是否是间谍时他露出来的神色,一模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写多了啊!本来可以分两章,但是感觉合起来观感会更好吧?

  这样还不可以请求多一点评论吗,难道你们都在养肥吗(咬手帕哭

  ……其实我感觉不是很刀,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