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

  随着时间流逝, 那场惊动了全世界的‘涉谷事变’也逐渐落下了帷幕。人的记忆是个很奇妙的东西,有些事情会被永久铭记,而有些事情又会随着事态的发展而慢慢淡忘。

  最初的恐慌和动乱已经被平息下来了, 没人能想到这件事会以一个如此平稳的态势收尾,简直如同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操控着一般, 快速而有序地发展到了今天人们所看到的这一步。

  在其他地方或许还没有太深刻的体会,但如果走上东京的街头,人们就会发现,‘咒灵’或者说‘妖怪’这一异种族已经很好地融入了当地居民的生活。

  外形酷似巨鲸的生物缓慢地游荡在天空之海, 吸入着人们这一天所产生的负面情绪。

  状若山羊,却背生羽翼,头带三眼的怪物优哉游哉地晃荡在居民区, 每当有人开窗招呼时, 就呼呼悠悠地飞上窗口,让人从背上的框里自己挑外卖, 最后把钱递进它的嘴里, 它一边咀嚼着吞进肚子里一边飞走了。

  接送孩子上下学的校车变成了更加智能稳健的猫咪公交, 这一幕简直像是电影走进了现实,胖胖的狸花猫踩着风穿梭于东京的各个角落, 谁也不知道它是怎么记住每个孩子的地址的。

  不知是谁,望着天上伴随着孩子们的欢声笑语飞过去的猫咪公交感叹了一句:“真是不可思议啊。”

  站在他身旁,穿着纯黑的制服,一头粉发的少年手里拿着小本本, 随口附和了一句:“是啊,不可思议。”

  说完, 他将手里写好的罚单撕下来, 啪叽一声贴到面前由于市区超速而被拦截下来的大妖怪身上, 并叮嘱道:“记得自己去交罚款,你这都是第三次被拦截了,再有一次就要去咒灵署义务劳动了哦。”

  有个威风凛凛的大名,还有着自己的神社,但熟悉的人都管它叫猫咪老师的三花猫苦着脸:“唉,车子开起来还没有我自己飞得快,总是不太适应……”

  拦下了他的虎杖嘿嘿一笑:“那你当初还缠着夏目要他给你买车。”

  猫咪老师短胖的爪子恶狠狠地拍在专门定制的方向盘上:“不买车,我的驾照不就白考了么?!”

  虎杖内心吐槽,妖怪考的驾照也没规定你必须自己开车上路啊……主要就是想让飞天遁地的妖怪们熟悉一下人类的交通规则,以避免和车辆发生碰撞的。谁知道这只大妖怪这么认真,连带着把两边的驾照都考了,为了给他定制这个猫咪体型也能开的车,夏目把半年的薪资都搭进去了。

  可别小看咒术师们,现在应该叫咒灵署职员的薪资水平啊!那可是能在寸土寸金的东京市中心付一套小房子首付的平均年薪,比飞行员还要吃香。

  只不过咒灵署的门槛也比航空公司高得多,没有天分的人说什么也进不来这个职业圈子,只能看着那些身着黑衣的专业人士们熟练地逮住路边的妖怪,谆谆教诲道:“记得去交罚款。”

  猫咪老师痛心疾首地趴在方向盘上假哭:“可恶!我以为你今天不会巡视的。”

  虎杖哭笑不得:“为什么会那么想啊!”

  妖怪们的‘罚款’并非是用人类的货币,而是在妖怪和咒术师间专门流通的妖力结晶,也就是由负面情绪提纯凝结而成的小晶体。这东西是每个妖怪天生就会制造的东西,只不过数量十分稀少,大量的负面情绪之中只能提取出一点点,属于十分难得的零嘴,所以每次被罚上一小堆的时候妖怪们都会露出万分肉痛的表情。

  给熟人开除了罚单之后,铁面无私的虎杖职员踩着自己咒灵署特供,由咒力驱动的平衡车从空路飞走了。

  他今天的巡视任务还没有完成。

  飞到中途的时候,躲在他兜帽里的传音妖怪‘呍’忽然露出头来,从嘴巴里发出虎杖十分熟悉的声音。

  “喂,虎杖,你在哪里?”

  虎杖愣了愣,然后赶紧找了个路边降落,免得执法人员以身试法。

  是钉崎野蔷薇,她这段时间被派去北海道出外勤,原定是明天回来,所以虎杖露出疑惑的神情:“咦,钉崎?我在巡视,怎么了吗?”

  呍把他的话语一口吞,传递给另一边后,野蔷薇的回应很快传了回来。

  “哈?你小子怎么还在外面啊?我都特地赶回来了……你难道是没有收到消息吗??”

  消息?什么消息?虎杖不懂就直接问了,结果被野蔷薇隔着‘话筒’大骂了一通:“笨蛋!是五条老师发的消息啊!今天有新生入学!所有人都回来了只差你一个!”

  虎杖一个不稳,差点从平衡车上摔下来。

  “你说什么?!”

  这么大的事,他为什么不知道啊啊啊!

  恍惚间,他似乎明白了猫咪老师为什么会说那么一句话了。

  ‘我以为你今天不会巡视的……’

  可不就是不该巡视的吗?!怪不得今天路上他都没看见其他同僚的影子!

  现在顾不上追究问题的根源了,虎杖赶紧踩着超速的线一路狂飙回到高专,哦不,现在改叫咒灵署的位置。

  名字改了,里面的模样倒没怎么变,大量闲置的建筑物被各个部门挑挑拣拣分走,原属于高专的教学楼倒是没怎么改动,还是虎杖他们入学时候的样子。

  虎杖跳下平衡车,轻车熟路地找到野蔷薇说的那个教室,一推开门发现好家伙,真是热闹。

  一二年级齐聚一堂,各自坐在座位上三三两两地聊着天,见他进来,所有人齐刷刷地抬头看向他。

  在众人的注视之下,虎杖额角滑下一滴冷汗:“那个……我没迟到吧……”

  野蔷薇最先大叫一声:“你这笨蛋!”

  顺平把自己面前的椅子拉开:“就差悠仁一个啦。”

  虎杖快步走过去,一路上表情讪讪地和学长学姐们打了招呼,吃了一通调侃之后才苦着脸坐下,小声和同年们抱怨:“为什么我没收到消息啊?!”

  夏目的桌子上趴着幸灾乐祸的猫咪老师:“谁知道呢?”

  让你罚我的款!活该!

  夏目无奈地捂住他的嘴:“猫咪老师你少说两句吧……”

  “我说,”一直沉默的伏黑惠忽然皱起眉头,“会不会是宿傩那家伙做了什么?”

  说起这位在涉谷事变后忽然获得了属于自己的躯体,又和虎杖另外签订了契约,现在就住在虎杖宿舍隔壁的大爷,虎杖的表情忽然变得很古怪。

  他忽然想起来,昨天晚上宿傩那家伙似乎动了他的手机,美其名曰好奇,但现在想来……那个老奸巨猾的家伙怎么会做意义不明的事情,他分明是早有预谋,算计自己!

  可是,究竟是为什么?

  还没等虎杖理清思路,教室的门忽然被一把拉开,五条悟一如既往地迈着嚣张的步伐走进来,摆了个夸张的姿势:“嗨,各位!”

  他一副嘻嘻哈哈的样子,底下坐着的学生们却没有轻慢,整齐地站了起来,向他问好。

  五条悟随意地压压手示意他们坐,丝毫看不出这一年来联合各方势力,把世家们打压到再也不能翻身的霸道。

  他的左臂上缠了一层绷带,自从涉谷事变那一晚开始就没摘下来过。没有人知道绷带下面是什么样子,一年以来大家也都习惯了,没人再去追问,问了他也不会回答。

  “咳嗯!”五条悟装模作样地清清嗓子,“那个,大家都知道我今天为什么你们过来吧……”

  虎杖非常捧场地举起手。

  五条悟立刻指过去:“ok!悠仁同学!”

  “今天有后辈入学!”

  “回答正确!!”

  有不少人在底下翻了个白眼,好一对笨蛋师徒,越看越离谱。

  好在五条悟还是有威严在的,那几个人只是偷偷吐槽,没有直接戳穿虎杖十分钟前还不知道有这么回事的真相。

  五条悟有人捧哏,心情舒畅,笑眯眯地朝着门口做了一个迎接的手势:“那么请进吧!”

  顿时,底下坐着的所有人都把注意力投向了门口,或全神贯注,或漫不经心,还有那种明明全神贯注却要装作漫不经心的……总之什么类型的都有。

  ‘哒’、‘哒’、‘哒’,清脆的木屐声响起,平白添了几分郑重,让教室里的氛围严肃了许多。

  最先入眼的是一件华美庄重的黑纹羽织袴,不知为何,这件衣服给了虎杖一种似曾相识的既视感。

  顺着衣服向上,众人才看清新生的相貌。

  那是一位有着清秀面庞的少女,姬发拢在脑后高高束起。

  羽织袴是男款的,但是穿在少女的身上却也丝毫不显得突兀,反而有种英气的美感。

  她的一举一动都显得十分正式,那是经过悉心培养后才会有的仪容,一举一动都体现出良好的教养。

  黑纹羽织袴的少女一步步沉稳地走到五条悟身旁,面向着众人站定,漆黑的眼睫毛像小扇一样垂着。

  五条悟笑眯眯:“自我介绍一下吧。”

  少女这才抬起眼帘,挨个看向教室里坐着的各位‘前辈’,有几个人在被她看到时明显有些沉不住气,但就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原因。

  就是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仿佛他们很久以前就认识她一样。

  她以袖掩口,轻轻启唇:“佐治绮花罗,请多指教。”

  说完之后,她还微微弯腰行了个礼,只不过没人能反应过来,配合地说上一句‘欢迎’。

  少女简短地完成了自我介绍,并没有特意将姓名的汉字写在黑板上。

  可所有人都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同一个写法,甚至都没意识到这种自然在此情此景下有多么突兀。

  “……”佐治绮花罗见状,露出了一个小小的微笑,同时悄悄地握紧了羽织袴的袖子。

  情况比她想象得还要好,看来接下来的事情会进展得很顺利。

  五条悟一直看着她,见她说了一句‘请多指教’后就低下头不说话了,顿时感到有些头痛。

  自从他一年前在高专腹地捡到这个少女之后,她就一直是这幅寡言少语的样子。明明是万分可疑的人,但是他却因为左臂上忽然出现的一行烙印下的咒文而选择了接纳她。

  虽然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的事,但是五条悟觉得他左臂上的东西就是他自己留下的……

  那上面只有一句话:

  ‘相信她。’

  ……于是五条悟顺从着自己的直觉,瞒着外界留下了这个来历不明的少女,只有寥寥数人知道她的存在。

  夜蛾正道、夏油杰、家入硝子,还有一个负责照顾她的日常所需的伊地知。

  就连他无比信任的学生们都被他瞒着,可想而知这个少女来历的不正当。连夏油杰都在一开始觉得挚友这次的决定实在是太离谱了,可当他亲眼见到绮花罗之后,他却莫名其妙地叛变了,开始帮着五条悟说话。

  那时的夏油杰顶着夜蛾正道犀利的目光,和五条悟一起踞坐在地上,“我……我也愿意为她作担保。”

  夜蛾正道深沉地问道:“给我一个理由。”

  夏油杰哑然。

  他总不能说是一见面就觉得这孩子面善,可以信任……这不正是他自己不久前刚刚嘲笑过的五条悟的说辞吗!

  最后还是一旁静默不语的家入硝子开了口。

  她轻轻扶着自己的太阳穴,目光复杂:“虽然查不出任何异状,但我还是觉得……我们的记忆都被改动过。”

  “而这个女孩或许就是解开真相的重要线索。”

  夜蛾正道眉头一簇。

  这个说法五条悟刚刚也提到过,但此时由硝子说出来,合理性明显提高了不少。在这三个得意学生之中,能够得到夜蛾正道的信赖的,也就只有硝子一人。

  他神色冷肃:“那好吧,留下她。”

  五条悟不敢置信地抬起头,叫嚣着‘为什么信她不信我?!’,然而没人理他。

  这个自称佐治绮花罗的女孩被安排进了高专后山的一片结界之中,这片结界和她一样,突然出现在高专,没人知道他们的来历和用途。

  两种神秘凑到一起,正好作堆,绮花罗就在后山安了家。

  不久前,她主动联系上了五条悟,和他交代了自己身上忽然发生的变化……

  “……呃,其实呢,除了绮花罗之外我们还有另外一位同学和她一起入学,只不过对外宣称的是绮花罗的契约妖怪,类似于贵志和猫猪妖怪那样的。”

  ‘猫猪’愤怒地拍案:“都说了是狐狸!不是猫!更不是猪!!”

  五条悟就像没听到一样,轻飘飘地继续说道:“那就还是让绮花罗自己来介绍吧……”

  他低头看向绮花罗,得到了一个‘放心’的眼神。

  绮花罗主动上前一步,目露期待地看向在座的所有人,用只有自己能察觉到的‘迫不及待’的语气说道:“这是……我的哥哥。”

  一个模糊的影子忽然从她身后显形,看不清面孔,却整体呈现出一个守护的姿势,默默地从背后环抱着绮花罗。

  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不自觉地被那道模糊的影子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这其中就包括了见过‘他’一次的五条悟。

  他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但是潜意识就是拼命地告诉他们:不要移开视线……不要再弄丢他。

  ‘他’究竟是谁?!

  不知是不是错觉,在所有人的凝视之下,那个影子似乎逐渐变得凝实了。‘他’开始渐渐显现出一些细节:瘦弱的身体,苍白的面孔,和一件漆黑厚重的斗篷……

  乙骨忧太最先失态地站了起来,他死死地盯着绮花罗背后的影子,脑中隐隐作痛。

  “是谁……你究竟是谁?”

  感受到所有人澎湃的情绪翻涌,绮花罗的眼睛越来越亮,她开始克制不住自己的期待,努力地引导众人自己说出那个名字。

  只有这样,种子才会得到最需要的养分,重新生根发芽。

  “回想起来吧……他一直就在你们的灵魂之中,从未离开过。”

  “忘记不代表不存在。”

  她如同魔女一般喃喃低语,想要引出被尘封的记忆。

  她期待地看向众人——乙骨忧太、虎杖悠仁、夏目贵志、吉野顺平……想起来啊,快努力回想啊!

  五条悟、夏油杰和家入硝子三个人的认知已经能让这个模糊的影子出现,那如果再多一些类似的观测呢?那个人会不会回来?

  绮花罗紧张而期待地看着他们,却忽略了身后的五条悟。

  他绷带下的手臂在隐隐发烫。

  其实不止是那些他自己刻下的文字,他的手臂上还有层层叠叠无法消除的伤痕,仿佛被卷进什么不得了的乱流之中切割过一样。

  而此时,那些伤痕在不停地彰显着自己的存在感,仿佛在提醒着五条悟,他曾经遗忘的某些重要之事……

  五条悟的手指不自然地张开又收紧,像是要捉住什么一样。

  对了,算账……他好像和谁说过,一定会把他们之间的帐算清楚。

  是谁?

  乙骨忧太此时也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道虚影,但他隐隐作痛的却不是手臂,而是颈项。

  ‘你愿意相信我吗?’

  ‘我相信你。’

  ‘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吗?’

  ‘为了让他活下去,我必须先杀死他一次。’

  ……是谁,曾在他耳边说过这些话?

  而夏目贵志和吉野顺平的想法却诡异地重合了,看着那个影子,他们似乎就能感受到天塌地陷。耳边有某个猖狂的声音大笑道:无为转变!

  然而紧接着传来的不是那邪异的咒力,而是一股温暖的力量,驱散了寒冷和恐惧。似乎有人曾经握住他们的手,轻柔地说:“醒来吧……你们已经安全了。”

  那究竟是谁?!

  由于‘代价’不完整,人们的记忆并没有被封得牢固,丝丝缕缕的回忆从封印下钻出来,执着地缠绕到虚影的身上。

  你到底是谁!

  ……

  隐约间,虎杖似乎感受到了温暖,他有些分不清那究竟是胎中的温度,还是某个下午倾洒在茶室中的日光。

  他听见庭院中的惊鹿发出一声清响。

  ……他隔着无形的壁障,再次与那人对视,那双熟悉的眼睛里逐渐流露出笑意,而后渐渐感染了整张面容。

  他顺理成章地叫出了那个名字。

  这就是他们的第三次‘初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