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 已经没有佐治椿反悔的余地了。

  他必将付出最沉重的代价,而这就是对他肆意妄为的惩罚。

  神秘声音能为佐治椿做的都已经做了,祂按照佐治椿的愿望让他见了绮花罗最后一面, 还特地让绮花罗恢复了神智, 能够与他交流, 不可谓不尽心尽力。

  然而这份心意似乎并没有给佐治椿带来宽慰, 反而令他越发痛苦。悔恨如同跗骨之蛆一般牢牢攀附着他,使他时刻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

  可为时已晚。

  时间已到,无形的手自四面八方伸出来,动作轻柔地捉住他的身体, 将他带往另一个更高的次元。

  佐治椿下意识地抓住了绮花罗的衣角, 却又在下一个瞬间强迫着自己松手。

  神秘声音温柔地对他说:[不必难过, 更不必恐慌。挣扎只会给你带来不必要的痛苦,一切很快就会结束,你再也不必承受折磨……]

  佐治椿泪水决堤,却不敢哭出声音, 他死死地盯着绮花罗的面容, 想要把她最后的模样牢牢记在心里。

  绮花罗顿时惊慌失措地想要伸手留下他:“哥哥!别丢下我!”

  贵遥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身后,及时拦下了她。佐治椿即将被带进另一个世界, 如果绮花罗不及时放手,就只会被一起卷进去。

  绮花罗此时没有咒力, 无法挣脱贵遥的束缚,只能声嘶力竭地哭喊:“哥哥!哥哥!”

  佐治椿心碎欲绝,连看都不敢再看她, 只能眼含祈求地看向贵遥。

  贵遥沉着脸朝佐治椿点头, 示意一切有他, 不必担忧。

  于是佐治椿闭上了双眼, 不再反抗无形之手的力量,顺从地任由它们将他拖进了深不可测的黑暗之中。

  他无声地说道:永别了……

  这个他曾经拼尽一切力气,也要降生的世界。

  或许不会有人记得,但是他来过。

  当最后一滴泪流干后,空间的裂隙收束,佐治椿的身影也彻底消失不见。

  绮花罗发出最后一声悲切的抽泣,至此彻底丧失了力气,全靠贵遥支撑着她。

  她想质问贵遥为什么要拦住她,为什么不让她追逐着哥哥一起离开。但只要一想到贵遥也是她的‘哥哥’,而这个决定是两位哥哥共同做出的,她就失去了质问的勇气。

  绮花罗害怕听到真相。

  她浑浑噩噩地陪着佐治椿一起渡过了十六年的时光,这十六年间佐治椿全是围着她转。还在佐治宅邸的时候,他听从父亲的一切安排,为的就是隐瞒住绮花罗的存在。后来秘密暴露,他又为了保住绮花罗的性命,跟着五条悟一行人进了高专。

  那时候他才多大啊……为了得到高专的信重,不惜亲自跟着那三人涉险,将天内理子救出水深火热之中。

  因为他知道,只有在高专站稳了脚跟,才能保障他和绮花罗的自由。如果没能让高专觉得他的能力不可或缺的话,他们兄妹俩随时可能被送回佐治家……在五条悟认为他们拥有足够的自保之力以后。

  佐治椿能成为五条悟的学生,一是因为五条悟爱惜人才,二是因为他的步步算计。

  绮花罗泣不成声:“要不是因为我……哥哥怎么会身体垮掉,又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她觉得要是没有自己这个累赘,佐治椿现在还是佐治家的大少爷,不会因为过度使用术式而把身体早早掏空,更不会在死前做出这些安排,最后沦落到这个结局。

  而贵遥作为佐治椿的人格投影,绮花罗对他也有相同的愧疚。

  贵遥的人格被佐治椿设置为一切以绮花罗为先,在他心里没有什么第一第二,只有‘绮花罗’和‘其他人’。就连他自己也只不过是不重要的‘其他人’之中的一员罢了。

  他垂眸看着绮花罗陷入悲痛与自责之中,眼里的神色晦暗不明。

  半晌,他终于开口:“绮花罗,你想救他吗?”

  绮花罗脱口而出:“我想!”

  刚说完她就意识到了不对,贵遥从不是一个无的放矢的人,如果他问了,那就说明他有办法。

  然而这个办法必然是走极端的,现在情况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正常的手段已经不可能救出佐治椿。

  贵遥静静地望着绮花罗,而后忽然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容。

  他自从在箱庭之中诞生开始,从来没有像这样笑过。

  绮花罗忽然后悔了,她就算是不想和哥哥分开,那也不应该是建立在贵遥的牺牲之上的。

  她拉住贵遥的手,慌张地问道:“你、你要做什么?”

  贵遥轻柔地抽出手,抚过她的头顶:“别担心,我去把你哥哥带回来。”

  绮花罗一听这话,更不敢放手了,她连眼泪都不敢掉了,憋着哭腔:“可是、可是……你也是哥哥啊!”

  她说不出什么大道理,更不像她的哥哥一样擅长话术。她只能顺着本心,说出自己的心里话。

  贵遥是小时候的哥哥……而佐治椿是长大了的哥哥!

  贵遥一愣,不过他很快就回过神来,心满意足地笑道:“有你这句话就足够了。”

  真好啊,他并不只是一个单薄的人格投影,而更是受到妹妹认可的哥哥。

  贵遥动作轻柔地将绮花罗拥进怀里:“放心吧,你的愿望我都会为你实现的。”

  他的手指抚过绮花罗的后脑,稍微使用了点咒力,绮花罗立刻昏睡过去,紧闭的睫毛上还挂着两滴泪珠,被贵遥用拇指拂去了。

  “晚安。”

  佐治椿也曾经和绮花罗道过晚安,那时他下定了决心要以自己为代价,给绮花罗搏一个光明的未来。

  但贵遥的心理活动与他完全不同,他只想还给绮花罗一个完整的哥哥。

  他小心地把沉睡的绮花罗放倒在地面上,起身离开这片白雾。

  这里是那个神秘声音专门为佐治椿和绮花罗开辟出来的见面场所,与外界是隔离开来的,贵遥把绮花罗独自一人留在这里也不必担心她的安全。

  而踏出了白雾的范围之后,出现在贵遥眼前的景象十分陌生,不过凭借种种细节他还是能推断出来——这里正是高专地下防守最为严密的薨星宫,天元所在的地方!

  神秘声音把见面场所设置在这里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为了让绮花罗清醒地与佐治椿对话,祂特地将他们带到了薨星宫。这里是天元刚刚死去的地方,也是认知封印的效果消退得最快的地方。外界的咒灵或许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拥有智慧,可如果是在这里的话,绮花罗的智慧几乎是立刻就能恢复。

  再加上高专是绮花罗生活了十年的地方,也是充满了其他人对她的‘认知’的地方。在这里她可以如同常人一样组织语言,与佐治椿流畅地对话。

  这是神秘声音对佐治椿的善意,而现在这份善意正巧帮了贵遥一个大忙,也算是物尽其用。

  要知道,现在在意识空间之中,除了他和绮花罗以外,就只有一个还保留着对佐治椿的记忆的人。

  而这个人,现在就在高专!

  ……

  佐治椿睁开了眼。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仿佛先前那些难过和不舍的情绪还残留在他的记忆里,可他却已经无法感同身受了。

  ‘这就是失去所有负面情绪的感觉么……还不赖。’

  他自认为‘冷静’了下来,现在再回头看待自己那些痛苦和挣扎,不禁感叹:“都过去了。”

  他还是可以理解先前的自己为什么会表现得那么绝望,可却再也无法复现出同样的情绪了。

  紧抓着他不放的那些无形之手纷纷松开,把自由活动的能力还给佐治椿。

  他站起来,打量着现在的自己。

  是因为不受观测的原因吗?人类的外形正在变得模糊,他也不知道自己最后惠变成什么样子,不过什么样子他都可以接受。

  他已经不会再感到难过了。

  “咦,是你?”

  一道有些惊讶的声音自佐治椿的背后响起,他回过头去,发现竟然是本应死去的天元。

  佐治椿下意识点头致意:“天元大人……”

  天元凑近过来,围着他走了一圈:“真是巧了,我们竟然还能同走一段路,不错不错。”

  这个活了千八百年的老人看上去是真的解脱,围着佐治椿看了又看,非人的面孔上始终是笑呵呵的神情。

  佐治椿也笑了:“的确很巧,我刚刚才到,天元大人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么?”

  天元沉吟片刻:“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里应该是两个次元的交界,是生者通向死亡的必经之路。只不过绝大多数生物来到这里后都没了自我,只有我们这样半只脚过了界的怪物才能站在这里聊聊天。”

  祂说得轻巧,佐治椿却有些汗颜。

  “实不相瞒,我可能接下来一直都要在这里待着了。”

  “哦?”

  佐治椿解释道:“当我按照我们的契约,将塑造好的未来带进现实之后,忽然有个声音冒出来,说我从此会不死不灭。”

  不死的话自然无法跨过两界的交集,去往死者的世界。

  天元表示理解,同时有觉得有些可惜:“这就是你要付出的‘代价’么?”

  现在佐治椿倒不觉得有多难过了,但他也没打算把自己无法感觉到痛苦这件事告诉天元,平白让人家在最后的路上担心。

  他含糊地回答:“差不多吧。”

  天元活了千年,哪能看不出他有未尽之言,只不过人老成精,别人不想说的话祂也不会追问。

  祂有些突兀地伸出手,拍了拍佐治椿的肩膀:“辛苦你了。”

  他们在今天才第一次正式见面,相处的时间也不长。天元忽然用如此亲近的态度对待他,搞得佐治椿有些惊讶。

  不过惊讶过后,他也从容地应了一句:“还好。”

  现在再回首,的确一切都还好。

  只不过,有的人未必愿意就这么让他‘好’下去。

  天元点点头:“那就再见了。”

  佐治椿笑眯眯地挥挥手:“再见。”其实应该是再也不见。

  天元正抬脚要走,佐治椿也准备安静地目送,这时忽然有一只手从虚空之中探出,稳准狠地一把抓住了佐治椿的后脖颈。

  眼看着那只突然伸出的手要把佐治椿拎走,带他进来的那些无形之手纷纷暴起,捉住佐治椿的四肢,开始和半路杀出来的强盗拔河。

  天元:“?”

  佐治椿:“???”

  这个手法,他怎么感觉莫名的熟悉……

  就算他已经失去了‘恐惧’的情绪,可身体本能却还是让他冒出了一身冷汗。

  ……五条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