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溯到八月十五的夜晚。

  琴声铮铮,雅乐泠泠,在众人推杯换盏之际,其乐融融的宴会上却突兀地出现了一道亮光。

  雪白,冰冷,而又刺眼,是铁质武器折射出来的银光。

  刚刚还低眉顺眼的侍从,猛地从腰间拔出了软剑,直直地刺向了上首的幽州牧刘虞。

  “有刺客!”

  “使君小心!”

  呼声乍起,如惊雷般搅乱了整场宴会。

  刘虞自然听到了这些喊声,但变故实在来得太快,此时的他已经失去了躲闪的先机。

  银白剑刃裹挟着森森寒意,飞快地逼近他的面门。

  “噗嗤——”,软剑入肉的声音清晰地在耳边响起,身上却没感觉到任何痛苦。

  他疑心自己已经产生了幻觉,直到一股大力袭来,狠狠地将他的身体推开。

  ——他这是被人救了?

  刘虞这才反应过来,如梦初醒地瞪大了眼,朝着刚刚的地方望去。

  长剑毫不留情地刺入了青年的胸膛,鲜血霎时涌出,一点一点地染红了月白色的长袍。

  是他身旁的郭嘉为他挡了剑。

  “别驾!”

  “君侯!”

  “祭酒!”

  郭嘉面色惨白地倒在地上,艰难地喘了两口气。

  刘虞一旦出事,整个幽州必将生乱。

  所以,到底是谁要杀刘伯安?是为公孙瓒复仇的余党,还是被触犯了利益的士族?抑或者,幕后之人就是想趁机挑起幽州的战乱……

  眼见一击不成,刺客果断将剑拔出,满脸杀意地再次袭向刘虞。

  所幸张辽的反应足够敏捷,不过一瞬,他就跨越了大半个厅堂,迅速地冲到刺客身后,以雷霆之势斩向刺客持剑的手臂。

  刺客吃痛之下,立马松开了右手的软剑。

  此时满殿的侍卫也回过了神,火速亮出武器上前,将刺客团团围住。

  刺客心知自己再逃脱不了,大喝一声,毫不犹豫地咬了藏在嘴中的毒药。

  见血封喉的毒药一经咽下,这名刺客便口吐白沫,浑身抽搐着倒在了地上。

  “留,留活口……”冷汗涔涔而下,郭嘉捂着还在流血的伤口,虚弱地开口说道。

  “快传张仲景先生!”刺客伏诛之后,张辽立马半跪到郭嘉面前,撕下自己的衣服下摆,开始给郭嘉包扎伤口。

  他久经战阵,自然清楚该如何处理这些伤口。何况现在医者还没来,暂时也找不到更好的方法了。

  “留活口,审问……”

  张辽死死地皱着眉头,无奈叹道:“来人是被豢养的死士,已经服毒自尽了。奉孝切勿再操心这些,先安心养好伤再说。”

  这时候,遭受刺杀的刘虞终于缓过了劲儿,手忙脚乱地派人去传医者,“快将蓟县最好的疾医都请过来,快……”

  “使君……”郭嘉打断了刘虞的话,他紧紧地攥住衣袍,努力不让疼痛侵蚀了自己的神志,断断续续地开口:“秋收……秋收兹事体大,宜……抢收粟麦。”

  他的话没头没尾,与此时的情境更是毫不相干,简直称得上风牛马不相及。刘虞听得满头雾水,一脸的不知所措。

  但刘虞素来欣赏郭嘉的才干,刚刚又蒙了他的救命恩情,实在不忍见他带着重伤还惦记政事,便二话不说地点头答应。

  “奉孝放心,我这便下令,让众人全速抢收粟麦。”

  “使君……”郭嘉的眼睛慢慢合拢,话还未说完,便晕了过去。

  “属下失察,方才让刺客混了进来,请使君降罪。”鲜于辅在清理完现场之后,便免冠徒跣,伏拜于地,向刘虞请罪。

  刘虞是宽和的,是仁慈的,但他作为掌政一方的封疆大吏,自有其不可触犯的威严。

  “念你乃无心之失,着你将功补过,带人彻查此事。”

  他沉下声音,语调铿锵地说道:“鲜于辅,务必要揪出幕后之人!”

  鲜于辅俯身再拜,肃然领命,“谨受命。”

  刺客身上的线索很少,但勉强也称得上有迹可循。鲜于辅便顺着这些线索,一点一点地探寻刺杀案背后的真相。

  令人吃惊的是,所有的证据最后都指向了如今幽州的二把手——郭嘉。

  鲜于辅对此百思不得其解,几经斟酌之下,他还是如实将结果禀报给了刘虞。

  “荒谬!”

  刘虞愤怒地丢下了手中的竹简,逼问道:“若无郭别驾舍身相救,如今我焉有命在?”

  “如今他尚且卧病在床、生死难测……”刘虞气得一时失了声,深吸一口气,喝道:“……你便是这样残害忠良之士的?”

  鲜于辅牵了牵嘴角,却没说话,只是无言地伏下了身。

  “你……”刘虞叹息一声,有些头疼地看着这位沉默寡言的部下,道:“罢了,是我之过,你本也不擅长这些,此事便先按下不提吧。”

  他起身离席,行至堂中后,伸手将人扶起来,“斥候来报,蹋顿领了万兵马袭击北部,你领人去平叛吧。”

  鲜于辅有些惊讶地抬起了头。他追随刘虞多年,自然深知自家使君的性子,若非万不得已,这位和善的幽州牧是不会对乌桓用兵的。

  刘虞似乎看出了鲜于辅的疑惑,语音轻颤地答道:“蹋顿已经屠了个村庄。老弱妇孺,牛羊鸡犬,皆丧于屠刀之下,无一活口。”

  鲜于辅当即变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属下必定不辱使命。”

  *

  云雾弥漫,将整个天地都笼罩于其间,举目望去,四周皆是白茫茫的一片。

  郭嘉浑浑噩噩地行走于这片缥缈无依的天地,既望不到来路,也辨不清归处。

  四肢仿佛有千斤重,每走一步,就会有细细密密的疼痛从胸口处传来。

  郭嘉累极了,他很想就此停下,在此处歇个一时半刻,可心中却一直有个声音响个不停。

  ——快走,快走,不能停下!

  他为什么不能停呢?是有什么事情还未完成吗?到底还有什么事情未完成呢……

  “醒矣!”

  “君侯醒矣!”

  充斥着药味的内室,忽然响起了一道惊喜万分的喊声。

  郭嘉昏昏沉沉地睁开眼,就看见了一张尚显稚嫩的少年面孔。

  是张仲景身边跟着的药童。

  “君侯醒了便好,我这便去请先生来。”

  药童蹦蹦跳跳地跑出门去,请来了他口中的先生张仲景。

  张仲景面无表情地打量了郭嘉片刻,而后伸出右手为他诊脉,拧眉道:“剑伤未及要害,但君侯天生不足,身体亏损,才会大病一场,昏迷了这么些天。”

  “我……”声音一出口,郭嘉就被自己吓了一跳,他的声音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喑哑了?

  他清了清又痒又痛的嗓子,努力咬准字音,“我睡了几日?”

  “将近四日了。”

  郭嘉闻言大惊,立时就要拥被起身,他动作太快,牵动了胸口的伤处,顿时闷哼一声,疼得咬紧了下唇。

  张仲景连忙为他检查包扎的伤口,确定无碍后,方才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声色俱厉地说道:“君侯若是再不遵医嘱,就休怪我使些别的法子,让您多睡几日了。”

  省得人一醒就四处折腾。

  郭嘉在明白张仲景的言外之意后,立马乖巧了起来,“多谢先生救命之恩。”

  他强忍住咳意,朝着张仲景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不知……可否将文远将军请来,我有要事与他相商。”

  张仲景与郭嘉斗智斗勇了这么久,自然明白他不会轻易放弃,便点点头同意了他的要求,只是末了嘱咐了一句:“病中切勿多思。”

  郭嘉十分好说话地点了点头,道:“嘉谨记。”

  片刻后,张辽便到了郭嘉所在的屋室。

  “刺杀案可……可查清了?”

  没等张辽先寒暄几句,郭嘉就先一步抛出了问题。

  张辽认命地叹了口气,从旁边的食案旁端来一杯温水,递到郭嘉嘴边,道:“鲜于辅奉命彻查此事。”

  他顿了顿,有些为难地说道:“……但最后的证据却指向了奉孝。所幸刘使君英明,未曾轻信这些说辞。奉孝切勿忧心。”

  怎能不忧心呢?

  在听到张辽的话后,郭嘉立马确定了幕后之人的目的——这些隐于暗中的人就是想挑起幽州的内部矛盾,重燃幽州的战火。

  试想一下,若是刘虞真的死于刺客之手,而最后查出来的证据却指向了自己。那么刘虞的部属会善罢甘休吗?

  刘虞向来得人心,他的部属怎会不发兵寻仇?如此,他与张辽这些外来的并州之人,若是不想束手就擒,便只能引军还击。

  举州内乱,幽并两派相攻,谁会是最终的受益者呢……

  郭嘉万分庆幸自己出手救了刘虞。

  温水入喉,暂时减轻了嗓子里的不适之感,郭嘉的声音稍稍清亮了一点,“如今,幽州的形势……如何了?”

  “乌桓蹋顿南下,屠尽了边境的座村庄。唉,刘使君已经出兵讨伐蹋顿了。”

  蹋顿……蹋顿确实有些才干,是乌桓少有的雄主。所以,这是他布下的局吗?

  不不不,郭嘉很快就否认了这个想法。以蹋顿的实力,还无法设下如此巧妙的局。

  难道,当真是冀州的袁绍吗?

  郭嘉脸上仅有的血色瞬间褪去,沁出的汗珠不知不觉地打湿了额前垂下的鬓发。

  他以袖掩口,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冀州……冀州袁绍可有何异动?”

  张辽毕竟是战场上真刀真枪杀出来的将军,对局势具有极敏锐的直觉,闻言立马明白了郭嘉的意思。

  怔愣之下,他失手打翻了茶盏,“奉孝之意,袁绍会趁机率军北上,夺取幽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