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这两个名字有点意思。

  萧瑟提起那几乎空荡荡的壶盏,额穴突突直跳,唐莲已经拎着摇头晃脑差点从屋顶上滚下去的秦筝落了地,“秦道真这……又醉了?”

  一双迷蒙的眼睛眨了眨,打量着周围一团团模糊的影子,本能的危机感让她的声音小得不能再小,“萧瑟,我头好晕。”

  晕死你算了!

  雪月城有史以来最短的百花会结束之后,一袭青衫朝客院的方向走,手里抱着已经团成一团的秦筝,那双清亮的眼里满是迷雾,嫣红小嘴嘀嘀咕咕说个不停。

  小道姑平时一觉得自己脑子不清醒就会开始扒拉着道家东南西北各种经书念叨,今天却一反常态地说了许多话。

  “杜先生其实应该算我姐夫的,我有个师姐叫杨小阮,是于师叔的大弟子。只不过我被纯阳宫收养之前她就嫁给杜先生离开纯阳宫了。所以我没见过这个师姐,听说于师叔为这难过了好久。直到金昀师姐拜入清虚门下才好了一点点。”

  “公孙剑舞那么有名气,可我却一次没见过,本来我下山是想去江南看一看的,那里有藏剑山庄,有七秀坊,还有长歌门。

  我听我师兄说秀坊的姐姐们跳舞特别好看。虽然战乱将中原毁了,可他们都说凡七秀弟子起舞之处,皆是盛唐,我也想再见见那盛世长安呀。”

  秦筝的眉毛忽的皱成一团,“可这里连长安城都没有,华山不是我知道的华山,纯阳宫也不见了,师兄师姐不在,师尊师叔也不在,我到哪里去找他们,谁能来带我回家呀?”

  浓浓的哀愁将眼里的团团雾气凝结成水珠,沿着红扑扑的脸颊滑了下来,她缩成一团小声地哭着,“我想家了,可我回不去了。”

  萧瑟的脚步顿住,垂眸看着怀里哭成花猫的小道姑,“天底下多的是有家不能回的人,今夜你哭一场,明早起来继续打你的坐,练你的剑。”

  “路还是要走,你只能往前。”

  第二天一早,秦筝又一次从睡梦中清醒,她以前极少做梦,可自打下山之后总是时不时地梦到旧事。

  便如昨夜,她梦到了少时师兄同她描绘过长安大街,人歌小岁酒,花舞大唐春,身着红衣的佳人提剑起舞,观者如山,名动四方。

  不远处的胡玉楼传来琵琶阵阵,一身绮丽的胡姬站在那如沐春风里,堂下文人墨客吟诗作对,饮酒高歌。

  她做了个美梦,以至那双雾蒙蒙的眼拨云见日的时候,眼底还留有一抹见之心热的欢喜。

  萧瑟走出房门的时间比平日晚了一些,不大不小的院子里跃动着剑光,屋顶盘坐的少女青丝袅袅,三把气剑绕着她盘旋流转,她低头在人间四月的晨光里朝他望来。

  “萧瑟,早啊!”

  很好,昨晚上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秦筝是在吃早饭的时候才从萧瑟口中问到昨夜百花会如何收场,迎着他那幽凉的目光,发誓滴酒不沾的小道姑瘪了瘪嘴,她又不是故意喝酒的,她哪知道那是酒啊,当着他的面他也没告诉她啊。

  看在这次没闹出什么别的事情来,萧瑟也懒得和她计较,“对了,昨夜李寒衣来的时候,我帮你和她做了个约定。”

  正在吃包子的秦筝闻言立刻松口,白软的面皮上磕着一排整齐的牙印,“约了什么?”

  “三个月后,雷无桀要与雪月剑仙比剑,结果关乎他是否会离开雪月城。”萧瑟淡淡地看着苍山的方向,“你不是想找雪月剑仙问剑么,就在那三个月后。”

  这三个月里李寒衣想来不会搭理秦筝。至于三个月后与雷无桀比剑,胜负是显而易见的。但他有预感,李寒衣一定会离开雪月城,是以,秦筝若想问剑,也只能在李寒衣与雷无桀比剑之后的那几天。

  “真哒,他答应啦!”秦筝眼里映出晨曦,灼灼如日,“萧瑟,你太好了!”

  眼看那乐颠乐颠的小道姑又要往他跟前凑,萧瑟瞪了她一眼,“坐好,吃你的包子!”

  秦筝乐得眼睛眯成一条缝,三口两口就把包子啃完了,“可惜啦,谢前辈走了,不然还想见见谢前辈的剑呢!”

  萧瑟翻了她一个白眼,“你当剑仙的剑是路边摊子上卖的白菜,想见就能见的?

  雪月剑仙那里还是我冒着被剑仙一剑削了脑袋的风险帮你说来的。”

  秦筝笑嘻嘻地看着他,“就知道你对我最好啦!”

  萧瑟一噎,他有些烦躁地放下手里的杯子,“这世上可没人会无缘无故对你好。”

  “唔……那你图我什么呀?”小道姑习惯性地歪了歪头,眨着清清亮亮的眼睛朝他看来。

  “图你笨,图你蠢,图你好骗!”萧瑟没好气地起身就回房间,没走几步就听到小道姑那自以为小声的嘀咕。

  “哼,不说实话。”就知道拐着弯儿骂人。

  那一瞬,萧瑟有种被人当场揭开的窘迫,他图个什么?

  他回过头去看,只见那小道姑正津津有味地啃着刚拿起的包子,桌下一双不安分的细腿晃来晃去,连眼风也没朝这里扫一个。

  心口那团火忽然熄了,随后百倍千倍的火燃了出来。

  他可能在图早点被她气死吧。

  在客院住着的那位小先生同二城主约了比剑,百花会上众目睽睽之下萧瑟替秦筝邀约,不到一个晚上的功夫整座雪月城都知道了,第二天甚至有地方摆了赌桌,赌的内容各种各样,有赌谁赢的,有赌秦筝能在李寒衣手上坚持几招的,有赌两人这一战需要多久的。

  司空长风曾开玩笑似的问秦筝:“不若你自个儿说说能不能打,打多久,待会儿我就让唐莲去跟风下个注。”

  赢,秦筝觉得自己大抵是赢不了的,但她不会没出息地说自己输定了。

  她想了想,伸手一根手指头。

  “一剑?”司空长风讶异。

  秦筝坐在窗栏上,“我只见过前辈的一剑月夕花晨,一剑之内的结果可以预料,第二剑就不知道了。”

  司空长风轻轻挑眉,“哦?”

  玉清玄明在她身后飘来飘去,似乎比以前更恣意了。

  他看了她一会儿,“曾经我以为修道之人终日在道观中修身养性。如今见到小道长这般好剑之人才知一叶障目。”

  秦筝摸了摸鼻子,“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可经中又言:夫惟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师尊说争与不争必将贯穿修剑悟道的一生,我叫秦筝,自然是想争一争的。”

  司空长风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去,直到秦筝踩着剑不知道又去霍霍哪位长老才轻轻一笑。

  一粒白子丢到他面前的棋盘上,他抬眼看向对面脸色寡淡的青衫男子,口中缓缓地念着小道姑的名字:“秦、筝。”

  萧瑟眉头一挑,面露怪异。

  “萧、瑟。”司空长风看着那倏然变了脸色的年轻人,抚掌哈哈一笑,“你们这两个名字有点意思。”

  一晃三个月过去,当初约好三月之期,可也没说三个月后到底哪一天,秦筝自六月开始便不曾用剑了,每天抱着玉清玄明坐在屋顶上看着苍山的方向。

  一日,苍山之上忽有剑光起,秦筝猛地站了起来,玉清玄明飞出剑鞘,乖乖平躺在半空,她一步踏上,滑出数十丈,直奔苍山,前方跃出三道人影,为首的正是雪月城三城主,枪仙司空长风。

  他的一左一右跟着萧瑟和唐莲,远近也来了十几个人影,全都是这段时间跟她切磋过的雪月城长老和门下弟子。

  “小道长,万众瞩目啊。”司空长风和蔼地笑着。

  “难道能看到小先生被打得落花流水的场面,不能错过了。”长老中也有人轻笑着接话,“一会儿可得叫二城主好好收拾收拾。”

  没有恶意,有的只是朋友间的打趣。

  司空长风点了点头,“有理,不然我雪月城的面子往哪儿搁。”

  秦筝嘿嘿一笑,习惯性地去看萧瑟,可后者却别开了视线,一副不想理她的样子。

  最近这段时间萧瑟格外不对劲,人前板着脸不睬她就算了,人后……哦,人后她都在抱剑打坐。

  秦筝不禁反省她是不是因为要和剑仙比剑所以把萧瑟冷落了,待今天结束她送点他喜欢的东西去哄哄他好了。

  唔……萧瑟喜欢什么来着?

  哦,他最喜欢钱了,可她没有钱。

  等到了苍山脚下,尾随的人已经有了三十之多。

  雪月城已经入夏,秦筝自幼生活在终年积雪的华山上,未曾经历过真正的夏天。如今到了这苍山附近,才隐约觉得凉爽了一点。

  都说山中有四季,一行人往山顶疾行而去,跃过了一片仍旧繁花如春的花海,再往上,空气便渐渐泛起冷意。

  秦筝仰头见那山巅皑皑,这是在雪月城里看不见的白雪,一瞬间她有种回到了家的感觉,“我喜欢这里。”

  她轻声道。

  疾行中这近乎低喃的话本无人注意,萧瑟却在话音落下之后不咸不淡地瞥了她一眼。

  等到半山腰时,只见一道赤红灼热的光芒从山脚袭来,那是一道剑光,直奔山顶而去。

  一剑杀怖。

  那柄被雪月剑仙钉在下关城头的杀怖剑,如今寻主人去了。

  众人赶到苍山之巅时,山风呼啸,剑气如踏破荒原的野马般侵袭而来,天上惊雷滚滚,阴云密布,转瞬间大雨倾盆,将还在竭力抵抗剑气的众人浇了个透心凉。

  “平日不敢上山,今天倒来了个齐全。”李寒衣的声音冷冷地传过来。

  迫于这滔天威势,众人讪讪一笑,只一抬头却有些傻眼,也不知这姓雷的小子使出了什么样的一剑,居然将二城主的面巾划破了。

  而那面巾之下,居然是一张……

  一张女子的脸,冷若冰霜,却又风华绝世。

  雪月剑仙是女子,众人被这个真相惊得说不出话来。

  秦筝摸了摸头,踩着剑飞了过去,“前辈好。”

  李寒衣瞥了她一眼,忽然一剑把旁边单膝跪地,脸上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的雷无桀挑了出去,“你来得倒积极。”

  小道姑又是一摸头,脸上有些不好意思,月白色的气晕将雨水阻隔在外,一身道袍仙气飘飘。反观对面比她实力高出不知多少的雪月剑仙李寒衣,不知何故被那漫天大雨淋得浑身湿透,眼底似乎也有些红。

  怎么看着,好像是哭了?

  小道姑善解人意地说道:“前辈要不要休息一下?”

  李寒衣冷冷地甩下一句不必,刹那间剑光冲天而起,一剑劈开雨幕,大雨骤停,“来吧,让我看看你的剑。”

  秦筝从玉清玄明上跳了下来,长剑立起静静地浮在她身后,她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请前辈指教。”

  不远处,司空长风看着那一甩剑身上雨水的李寒衣,道:“今天这时机不巧。”

  萧瑟在旁问道:“如何不巧?”

  “寒衣向来不喜叫别人看见自己的软弱,刚刚和雷无桀姐弟相认,正是伤怀过往,难得有几分人情味的时候,小道长这个时候撞上去,怕不是……”司空长风顿了顿,“会被痛打一顿。”

  雪月剑仙李寒衣的母亲是剑冢传人李心月,父亲是雷门前辈雷梦杀,她未入雷门,随母姓。但她有个送到雷家堡的弟弟,叫雷无桀。

  这是一对师徒,亦是一对阔别多年的姐弟。

  秦筝自知实力不足,月白色的剑气铺开便直接祭出了三把气剑。

  李寒衣看着那犹如实质的剑,不知想到了什么,片刻又回了神,“的确是道剑。”

  “还请前辈不要手下留情。”秦筝挥出一剑,玉清玄明的剑身融入重重剑影,气浪如潮,满地的积雪刹那间飞起,一时分不清是剑影还是雪影。

  一剑流光,同样揽起满地霜雪,李寒衣冷笑一声,顷刻就将秦筝聚起的剑气扯开大半,没有月色,没有落花,却仍旧是那一剑,月夕花晨,“听说你想破我的剑,且试试!”

  两团同样的雪色撞在一起,刹那间淹没了那两道白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