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坚持每晚都打开项链,到了第三个晚上,邓布利多依然没有出现。

  德拉科的精神已经基本恢复,然而罗恩看得出对方心神不宁,他自己也是一样。邓布利多就像撑起这个任务的支柱,不论他们正在做的事情听上去多么荒谬,只要邓布利多支持,他们就还有继续探索的底气。邓布利多的消失像给封闭的小黑屋开了一扇门,令里面的人开始怀疑,这长久以来的自我隔绝是否仍有意义。

  罗恩心不在焉地翻着赫敏留给他的笔记。图书馆里坐满了同年级的学生,周围的学习气氛比任何一个期末周都要浓厚。哈利今天得参加四个学院的魁地奇队长会议,而赫敏则要和罗尔夫一起复习。实际上是罗恩叫赫敏去罗尔夫那里坐的,他可不想夹在两个学霸之间当电灯泡。最近也只有一个人的时候,他才敢肆无忌惮地把疲惫摆在脸上。

  赫敏优美的花体字在他眼前跳着催眠的舞蹈,罗恩动手将鸢尾花汁液的六种功效抄了三遍,在意识到自己今天不可能看进去书后,他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了。今天是周末,除了备考OWL的高年级学生和极少数书虫之外,没有人会踏足这一层,故而图书馆外的走廊显得异常安静。罗恩盘算着是先回宿舍还是先去食堂的时候,魔法楼梯开始缓缓移动。"倒霉。"他轻轻嘟囔。图书馆外的大楼梯不经常移动,但老家伙难得活动一次筋骨,总要耗费更长的时间。倘若是在闭馆后碰上这种情况,楼梯前的空地就会被急于在夜巡前赶回寝室的学生堵得水泄不通。

  好吧。罗恩耸耸肩,决定在楼梯附近的空教室坐着等。他走进一间空教室,将书包扔在讲台上。一团白色的影子从后排的座椅上舒展开来,缓缓落在地上。罗恩意识到那是海莲娜拉文克劳的幽灵,她刚刚就坐在椅子上看书。

  "嘿!那个——请等一下!"

  那个准备离开的身影停住了。海莲娜拉文克劳回过头来望着他,她的眼神里蕴含着某种罗恩难以体会的情绪。这位拉文克劳的幽灵生性内敛,不爱与霍格沃茨的学生打交道。罗恩猜想她一定是因为图书馆里人太多才飘来这里独处的。

  "很抱歉打扰你,我在等楼梯回来。"罗恩有点紧张地将手背在身后,"我很快就会离开的,所以……你不用……"

  海莲娜眨了一下眼睛,她听懂了他的意思,犹豫着重新坐下了。罗恩心底松了一口气。这两天他一直在想着如何找到她,可如今真的碰见了,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他小心地走近她,格雷女士意识到他的举动后,原本拿着书的手颤了颤。她的个子十分高挑,眼神却很单纯,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罗恩在很多拉文克劳女孩身上看见过这种特质。她们要么纯真的像湖水,要么飘逸的像吹过森林的清风,总之与土地沾不上关系。

  "这是本麻瓜世界的书?"罗恩指指那本书的封面。巫师普遍对麻瓜世界的书籍没有太大兴趣,不过罗恩的爸爸是个麻瓜迷,他常对孩子们说麻瓜写的幻想小说情节比巫师世界的现实还要离奇,而巫师们由于天天生活在魔法之中,有时候反而丧失掉了对魔法的想象力。亚瑟的书架上就有这本书,罗恩之前还见赫敏读过。

  海莲娜轻轻点头,她将书合上,抚摸它的封面。罗恩为她有所回应感到高兴,他搬了一把椅子在她旁边坐下。"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一个很普通的女人的故事。"海莲娜说。"她叫爱玛,是个受过贵族教育的乡村姑娘。她年轻的时候嫁给了一个乡村医生,那个医生很爱她,可她心里仍幻想着传奇式的爱情。后来她两度偷情,又欠下巨额的高利贷,绝望之下服砒霜自尽了。"

  "我不觉得这是个好故事。"罗恩好半天才说。

  大概是他身上男学生式的稚气让海莲娜放下了戒备,她微笑起来,只是那微笑也淡淡的。"你不能光听简介就判断一个故事好不好。情节只是书的一部分。任何书都只有读了,才知道它真正想说什么。"她略微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这是我很喜欢的一本书。"

  "为什么你会喜欢……嗯……我是说……这种故事呢?"

  这次海莲娜没有回答他的话。她抬起头来与他对视:"你是不是有别的事情想要问我?"

  罗恩吞了一口口水。他想知道所有有关她的事,这样才能猜测出在斯内普的想象中,为什么她会和哈利的母亲联系在一起。"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变成幽灵。"最终他决定用诚实来对待这位年长他许多的女士。"无意冒犯,我只是……"

  "孩子的好奇心总是很旺盛。"海莲娜摇摇头,却并没有要责怪他的意思。"这是个可以很长也可以很短的故事。"那双水一样的眼睛望着他。

  "我不赶时间。"罗恩望见窗外已经回来的楼梯,果断地回答。

  "我生活的年代距离现在非常遥远,你大概只在魔史课上读到过。我的母亲罗伊纳拉文克劳,是霍格沃茨的四位创始人之一,是她建立了拉文克劳学院……"

  众所周知,幽灵是不会做梦的。然而海莲娜在失去身体的漫长日夜里,曾不止一次回到那个遥远的年代。那个时候,她的心脏还会跳动,她的脸颊还露出粉色。

  她是罗伊纳拉文克劳的女儿。在她很小的时候,母亲就会将她抱在怀里,为她讲述巫师世界的历史。母亲讲故事从来不用看书,那些本来枯燥的战争、魔咒和伟大巫师的名字,从她的嘴里说出来,就像一首自然而然的乐曲。她记住它们就像记住一首儿歌的旋律那样轻易,直到她和其他孩子一起在霍格沃茨学习,她才恍悟这对于他们来说并非易事。

  她的母亲是美丽与智慧的化身。每当她用深色的眸子望着她,小海莲娜的心脏就会充盈着一股快乐的冲动,渴望着在母亲面前表现自己。八岁生日那天,母亲将私人藏书室的钥匙交到她手里,此后每个睡前的夜晚,她们都是在那里度过的。年幼的她捧着过分沉重的历史典籍,身旁是同样沉浸于文字世界的母亲。古希腊人认为水、风、土、火是组成万物的基本元素,早在公元前六世纪,被尊为希腊七贤的泰勒斯便认为水是万物之母。母亲曾这样对她解释水的魅力:"风不得目视,火不得触碰,土不得移动,只有水将自身置于有无之间。能滋养万物,亦能颠覆万物,能被短暂拥有,却不能被永恒占有——就像智慧本身。"

  也像你,母亲,她在心里默默说。虽然拉文克劳的代表元素是风,学院标志也是属于天空的鹰,但在海莲娜心中,母亲还是更像水。温和的水流年复一年地灌溉她这株幼苗,她多爱母亲一分,对智慧的渴望便加深一分。在《斐德若篇》中,柏拉图将人分为九等,第一等人是"爱智慧者,爱美者,诗神和爱神的顶礼膜拜者"。她在对谁顶礼膜拜,是智慧、诗、美,还是母亲?海莲娜不明白,也不愿弄明白,年幼的孩子心中存放着最纯洁的孺慕之情。

  这份爱是何时变质的呢?也许是当她发现,自己永远是别人口中"罗伊纳的女儿"。她在这条路上发现的花朵,无论多么美丽,都是母亲曾经采摘过的。在学校里,母亲并不吝啬赞美那些在她看来平平无奇的学生,却从来没有因她展露过惊喜的表情。在海莲娜印象中,母亲总是在微笑。那微笑使她看起来比蒙娜丽莎还要神秘,以及遥远。随着年龄的增长,灌溉她的水流不再温和,而是如同深海包裹着她,令她感到孤独的窒息。

  我们所教的学生,他们的智力必须高人一等。

  我们所教的学生,他们的智力必须高人一等。

  当这句话不再令她自豪而是恐惧的时候,她对母亲的爱被划开了第一道伤口。她是"罗伊纳的女儿",拉文克劳是她的姓氏,但它更是母亲的姓氏、学院的名字、智慧的象征。它变得如此巨大,化作一片幽深的海洋,小小的"海莲娜"是其中的一叶扁舟,随它掀起的波浪伶仃飘摇。

  "母亲,我的父亲是谁?他现在又在哪里?"

  这是唯一一个会令母亲停下工作的问题。每当她问出它,母亲就会从故纸堆中抬起眼睛,神色失去往日的耐心。"这不是你应该担心的问题,海莲娜。"那双深色的眸子将秘密锁得好好的,"无论他是谁,现在在哪里,我们的生活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怎么会呢?我身体里流着他的血啊,难道我就一点都不能知道有关他的事吗?"

  "海莲娜。"母亲不再看她了,"我给你的是我自己的姓氏。"

  "难道你所珍视的智慧都不足以留下他吗?"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变得易怒,并以挑战母亲的底线为乐。她将藏书室的钥匙丢进黑湖里,在过去从不曾踏足的地方浪费掉读书的光阴。她的成绩依旧名列前茅,却不再能够回答教授们在课上提出的高深问题,古希腊的先哲与中世纪的魔药配方被悄然遗忘。彼时她正沉迷于图书馆里的地理图册,在那上面她第一次看见真正的阿尔巴尼亚森林,原始的绿色上拂过原始的风,那里的夏天炎热干燥,不像霍格沃茨有灰色的天空和永远落不完的小雨。

  当泰伦斯巴罗向她表明心意的时候,她感受到的只有烦躁。他是个非常沉默的男人,旁人爱说这是稳重的表现,而她却觉得他愚蠢无趣。他们都在霍格沃茨上学的时候,他最爱做的事就是盯着她看,好像她是一副没有生命的画。她从未觉察出那样的眼神里居然是藏着爱慕的。"你喜欢我什么呢?"她故意这样问他。巴罗低下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你是个好女孩,你很聪明,而且漂亮。"

  "你并不是真的喜欢我。"她冷酷而无理地对他下了判决,"美貌是会褪色的,而且我也不如你想象得聪明,你渴望的是玫瑰,而我只是蔷薇罢了。"当看到泰伦斯脸上难以掩盖的失望时,她心里有一种报复式的愉快,同时降临的似乎还有哀戚。她没有犯母亲当年犯过的错,却也在这瞬间明白了她:对于她们这样的女人来说,婚姻与家庭不过是缓解疲惫的驿站,她们永不满足,也注定不能体会寻常的幸福。然而,母亲除了一段失败的爱情之外拥有的太多了,她拥有牢不可破的友谊、学生们的爱戴,还成为了女儿此生的执念与阴影。相比之下,她——海莲娜,又拥有什么呢?她看不惯人世间的吵闹,却也不能越过母亲的背影,去摘天上的星辰。

  满天星不会嫉妒玫瑰,可是蔷薇会。

  所以她偷走了母亲的爱物,那个据说能够增加智慧的拉文克劳冠冕。为了躲避母亲的责问,她带着它向东离开,来到她魂牵梦萦的阿尔巴尼亚森林,在那里度过了一个惬意的夏天。在这里,阴冷的黑湖与雨水再也不会侵扰她的梦了。她毫无牵挂地拥抱了这片土地,将母亲可能因宝物丢失而面临的谴责抛之脑后。只有在雨夜,她会闻见那熟悉的雨水浸润植物的气味,彻夜难眠。那是母亲的信息素的气味,在过去的许多年里,她都伴着这种气味入睡。

  "我没有想到母亲向其他三位创始人隐瞒了我的过错。直到去世,都没有透露这个秘密。"女人低着头,她的长发垂在胸口的花边上。"在我离开后不久,母亲就病了,她渴望能见我最后一面,就请求泰伦斯去阿尔巴尼亚找我。我没有预料到他的到来,脾气变得很差。说来可笑,我看到他的第一个反应,是将偷来的冠冕藏在一棵树的树洞里。我直到那时还以为母亲只是想要我归还冠冕。"

  "我刚才说过,他是个不善言辞的男人,而我当时心情很糟。我说,我绝不会跟他回去,我甚至说,他答应我母亲把我带回去,一定是我母亲许了他什么好处,他指望我回去之后和他结婚纯属做梦。我那时以为自己即将失去自由,所以有意激怒他,那绝不是我的本意。那天夜里我们都喝醉了,等到我感到疼痛的时候,才意识到他配在腰间的那把剑已经刺中了我。"

  "我永远不会忘记他满身是血,用惊恐的眼神望着我的样子。那一刻我是多么后悔,如果能够再活一次,我一定不会重蹈覆辙,可惜世间最稀缺的东西就是如果。"

  "就这样,我成为了幽灵。我的灵魂无法安息,所以我回到了人世间困住我的地方,也就是这里。至于泰伦斯,他在我死后也自杀了,跟随我来到了霍格沃茨。我不怪他,真的,如果不是因为我,他的灵魂大概早已安息了吧。"

  教室里陷入长久的沉默。罗恩甚至感觉到空间中液体的流动。能滋养万物,也能颠覆万物,能够被短暂拥有,却不能被永恒占有的东西,又何止是智慧。就算明白这个道理,世间又有多少人能真正看淡呢?

  "现在呢?"他问她,"已经过去这么久了,这里还困得住你吗?"

  海莲娜轻轻歪过头,好像在认真感受体内水流的分量。"我不知道。"她轻轻说。"我曾经以为阿尔巴尼亚森林会令我平静,后来我发现,能让我平静的只有我母亲付出过心血的地方,这里有她存在过的痕迹。最初我很怕看见这些痕迹,但现在,它们是我灵魂的解药。"

  "但我还是无法直视图书馆里她的画像。那是我唯一不愿踏足的地方,几个世纪过去了,我依然怕见她的微笑。也许等到我敢去见她的时候,我才能真正解脱吧。"

  "这就是你的心结所在。"罗恩默默在心里想。他确信自己抓住的是理解海莲娜拉文克劳的关键。魂器的入侵干扰了空间的本来面貌,使它无法呈现出意欲呈现的模样。在那个掩盖于面纱下的世界,如果海莲娜是莉莉伊万斯的精神象征,那么血人巴罗是不是斯内普自己的象征呢?而那是否意味着……

  罗恩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格雷女士,"他舔了舔嘴唇,"我想知道……你真的不恨那个杀了你的人,对吗?"

  海莲娜朝他微笑,她笑起来确实很像她的母亲。"我从来没有恨过他。事实上,我甚至有些羡慕他。因为他所犯下的罪过从未招致怨恨,而我却永远无法获得被亏欠者的原谅。但在这件事上,旁人说再多也没用,只有灵魂自己希望被拯救,它才能够得救。"

  "你有没有想过,他只愿意在你之后被拯救,所以才等待了这么久?"

  "那么他就是把拯救自己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这并不是对灵魂得救的正确理解,孩子。"

  与海莲娜的谈话在这里结束了,可这番谈话带给罗恩的影响却远不是到此为止。等他来到礼堂的时候,赫敏已经快吃完了。

  "哈利还没回来吗?我以为你们会一起过来呢。"

  罗恩从思绪中抽身,望着对面的空座位皱起眉头。"这不应该,"他说,"会议至少半个小时前就该结束了。"

  赫敏也皱起眉头。"我们应该担心吗?"她看上去有些迟疑。

  罗恩摇摇头。"我不知道,也可能他回寝室睡觉了。如果晚餐时间结束他还没有出现,我们才真的得担心。"

  然而哈利并不在寝室里,也不在他可能出现的任何地方。罗恩和赫敏找到赫奇帕奇的魁地奇队长询问情况,对方说哈利会议中途就因为身体不适离开了。

  "他说他的头很痛,是我送他去医务室的。他看起来很不好,我把他扶到床上,他很快就睡着了。什么?他不在那里了吗?这可真是件奇怪事。"

  赫奇帕奇队长的话让罗恩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确信哈利又做了有关蛇和水晶球的梦,可是不管这次的噩梦多么严重,哈利都没道理会人间蒸发,尤其是在乌姆里奇掌管的霍格沃茨。他们又坚持着找了很久,可似乎赫奇帕奇队长确实是最后一个看见哈利的人。

  "在霍格沃茨不能使用幻影移形去外界,哈利也没有会飞的阿尼玛格斯。"赫敏紧紧抓着罗恩的袖子,"今天是周末,乌姆里奇不在,而费尔奇绝不会进入她的办公室。如果哈利想离开学校,乌姆里奇办公室里的壁炉是最好的选择,不是吗?"

  "我们得先用壁炉联系小天狼星!"罗恩说。"如果我是哈利,要去外面办什么要紧事,我一定先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