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不思不记得他是怎么度过那天的后几个小时的了。

  阿基里斯肯定推了他一把,否则他不可能那么主动——并且踉踉跄跄地——在现场仅仅一千个人的鼓动下就走上红毯的。

  盖勒特穿的黑白条纹拼接西服外套好像条形码。

  他在相距不过十几米以外夸张地挥舞手臂,仿佛是在火车站接人、稍有不慎阿不思就会被人潮挤走似的。

  他又一次毫无必要地在夜里也坚持戴墨镜,项链上的死圣标志在胸口忽闪。不过幸好他记得自己并不是真的再开演唱会,手上花里胡哨的多余戒指一个都没戴,只有左手无名指根简朴的一圈银亮。

  阿不思能肯定那会儿被聚光、闪光和摄像头对准,脸色必然鲜艳得一塌糊涂。但他肯定也笑了,虽然很快低下了头。接着他看到自己戴了领结,奇怪——

  “我查了,按这活动档次,dress code虽然没明说,还是往高了走好。正装,配个领结最好,阿不思。”他想起阿基里斯这样嘱咐过,而他还轻信了那是纽约人敏锐的社交嗅觉。

  他们肯定早就串通好了。

  阿利安娜逼迫他一遍又一遍地回顾盖勒特在红毯上如何恰好与背景幕的影像——他们独立日在时报广场那一吻——同步俯身亲他,盖勒特则接机反复夸耀自己在没有另一位当事人反复排演配合下一次到位,简直是个卡点天才。

  骗子,明明说好八月的胜利纪念日才会再次致敬那个吻的。

  之后为了和慈善公益搭边,盖勒特擅自将International House上帮纽特他们社团给澳洲火灾募捐的视频搬了上来——袋鼠追逐考拉那段——阿不思即使在一个月过后的今天想起来还是浑身发烧:这下好,全世界——尤其是他的同事、老板——脑海中都根植下他穿着毛绒动物玩偶套装的形象了,无论是在场的阿基里斯还是不在场的众人。之后上班,波特先生笑容亲切,一如往常,但阿不思总觉得那笑里有深意;一众女同事可没那么含蓄,一到午休便叽叽喳喳地围上来,又是艳羡又是八卦。还有几个问能不能要盖勒特签名的,阿不思勉为其难说帮忙回去问问,原以为盖勒特会不屑一顾,没想到他答应得极为爽快。

  他的原话是:“既然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我有家室了,给个签名也不会引起她们不切实际的遐想——除非我的阿尔吃醋、不乐意。”

  呵,他反倒率先占领道德制高点。乐意不乐意的,他早就抛头露面惯了——而且红毯秀过后名声大噪,新的邀约纷至沓来——哪里还能管得住。阿不思口中不说,给盖勒特捏背的手劲儿悄悄加重,让他突然疼一下子,嘶嘶吐气,还好言安慰:“肯定是最近活动多,跑来跑去累。怎么,我稍微用力你就受不了了?”

  换盖勒特赔笑,埋怨不得还得只夸阿不思体贴。

  阿不思一年下来,多少也学了点耍无赖的本事。

  当然,同事也包括格雷夫斯。

  紧接着红毯的那一周,格雷夫斯就没现出过笑脸。他没有主动看网络转播——本来他对演艺、时尚活动就兴趣缺缺——可ABΩ那批忠诚的、时时关注格林德沃风吹草动的小弟,绝不允许他们的老大错过这个吐槽格林德沃装腔作势的机会。

  于是,格雷夫斯顺道看见了阿不思身边的阿基里斯。

  顺道点进了阿基里斯的主页。

  顺道发现了阿利安娜……

  为什么美好的爱情总是与他无缘?

  或许他真该结识第三位邓布利多——阿不福思——以寻求心理平衡。

  “就没个人管管——”阿不福思在左下角的小窗口里低吼。

  “阿尔!”右上角,盖勒特将脸撑满了整个屏幕,不管不顾地嚎啕大嚷,“我想你!”

  阿不思早在他吸气蓄势时就富有先见地摘下了耳机,即便如此盖勒特的疾呼依然清晰可闻。

  “注意点影响,”阿利安娜在另一个小框里皱眉,“这儿算公共场合,腻歪私聊。”

  “你还好意思说?”阿不福思对着阿利安娜身边的阿基里斯哼哼。阿利安娜的暑期学校结课了,阿基里斯顺利送走了阿不思这一行实习生,恰好旅行结婚逛了美国一大圈的莉塔回到了起点纽约,三人便结伴搭航班飞向伦敦。

  “那也是你自己要接这支广告的,”阿不思心平气和地说,“我可没逼你。”

  “但你可以来陪我啊!等等,阿尔,你在车上?”

  盖勒特正在拍某款高档香水的广告,商家别出心裁地提出要去约书亚树公园拍外景,因为那里独特的地貌和植物能彰显狂野气息。于是,一周前整个团队浩浩荡荡进驻加利福尼亚。盖勒特的造型一天比一天狂野,不论是衣衫的松垮破烂还是头发的蓬松凌乱——每当逮住休息空隙他都要连线撒娇,一会儿说天干气燥晒得皮肤发红缺水,拼命对着阿不思挤眉弄眼,一会儿又抱怨造型师不是自己的头发不心疼,发胶越抹越多,发量却可见地减少,阿不思只能尽力哄着。今天更热闹,恰逢这半天在酒店休息,又是每周一度的家庭视频时间,盖勒特的展示平台更宽广了。

  “嗯,出趟门——”阿不思简短答道,“我实习三天前才结束,当然不能临阵脱逃。对吧,阿基里斯?”

  “是这个道理。”阿基里斯笑笑,“伦敦真棒,我们打算——”

  “来陪我来陪我!”

  “——过几天再回戈德里克!”阿利安娜见爸爸妈妈好像要开口,抢先说道。

  “来陪我来陪我来陪我!”

  “你们玩得开心就好。”邓布利多夫妇对视一眼,宽容地笑了,珀西瓦尔让女儿不必心急。

  “来陪我来陪我来陪我来陪我!”

  “我说,”阿不福思不耐烦了,抬高声音,“你们就没人管管这傻瓜吗?”

  “盖勒特,你别往心里去。”坎德拉显得有些为难,“阿不实习累,小羊总爱乱跑……身边又没个心疼他的人……你就体谅体谅。”

  “喂!”阿不福思瞅了瞅聊天室里的三对,“单身是种罪吗!”

  叮咚,又一位用户上线了。

  “哟,都在呐?”

  “来陪——啊!”盖勒特的持续轰炸被打断了,他爸妈出现在新跳出的窗口中。

  四对了,阿不福思长叹一口。

  双方家长亲亲热热地打了招呼,紧接着便来到盖勒特最不爽的环节:接受内行母亲的专业批评。

  “我看了样片。”莱诺拉开门见山,不留情面,“动作放得太多、收得不够,别哪儿都像乐队表演那么疯——”

  “行了,这么像甲方。”盖勒特不服气道,“动作指导还没说什么呢!”

  “——还有情感表达也欠准确。”

  “情感!”盖勒特被戳中痛点,“离开阿不思那么久,我上哪儿找情感?对吧,阿尔——”

  阿不思却没看镜头,手机都没在手上,画面上显出仰视角度,阿不思抬着下巴。

  “到了是吗?”他对司机说。

  “阿不思,听,我,说话!”盖勒特命令道。

  “抱歉,我现在有点事——”没想到阿不思回绝了,也不哄他,“我到地方了。举着手机不方便,你们聊,我听着。”

  说毕,他的画面黑了,应该是把手机塞进了裤兜。接着是车门开合、似乎还有细微的滚轮滑动的声音。

  “阿尔!”

  “谢谢。”显然,这又是对司机说的。

  “路上看手机确实危险。”珀西瓦尔理智地说。

  “哈,你也有今天!”他那不太积口德的另一对儿女则直言不讳。

  “你们——”

  “别闹,盖尔,赶路呢。”

  “阿——不——思——”盖勒特嗓音颤抖着。

  “说起来,盖勒特,你离洛杉矶挺近吧?”盖佐试图转移儿子的注意力,“而且拍摄日程完了离开学还有几天?”

  “是啊,怎么?”盖勒特气冲冲地不耐烦道。

  “想麻烦你看看家里门有没有锁、煤气有没有忘关之类的。”盖佐心不在焉。

  “煤气?!”盖勒特感觉自己正处于煤气泄漏现场,快窒息了,“不是我说你们——”

  纽约活动结束后,格林德沃夫妇回比弗利山庄住了一阵,但显然又飞走了。

  “嗯,出门走得急了点。”莱诺拉云淡风轻地说。盖勒特这才看清,她坐着的遮阳伞后,两只胖河马正在悠悠地吃草。

  “我要是不想去呢?”盖勒特冷笑,既然好莱坞没有播字面意义的爆炸新闻,八成就是虚惊,说不定还是什么新的诡计呢,“我赶着和阿不思团聚还来不及——”

  爸妈对视一眼。

  “那随便你咯。”他们齐声说。

  “阿尔,你在听吗?”盖勒特深情对着那一小块黑屏呼唤。

  “恶心死我了。”阿利安娜用力抚平胳膊上竖起的汗毛。

  “是这一间吗?”却听阿不思含含糊糊地对着聊天室以外的某个人说。

  “这一……间?”盖勒特警觉起来,“阿不思,你到底去哪儿了!”

  就在这时,屋外响起了敲门声。

  “不是说下午再开工吗!”盖勒特冲门烦躁地大喊。

  咚咚咚。

  敲门人却很执着。这该死的隔音。

  “现在还没——阿尔?”盖勒特小跑去猛一把拉开门,刚脱口的牢骚便被生生噎了回去。红色小马尾,笑意盈盈,不是他心心念念的阿不思,还能是谁?

  寂静的聊天室终于爆出大笑——除了阿不福思嘀咕着“好了我够配合你们了吧”——盖勒特却顾不上他们。

  “阿尔,你怎么、怎么……”他惊喜得不知该说什么。

  “唔,大概是你念了太多遍‘来陪我’,”阿不思抿了抿嘴,将行李箱推进房门,“然后就——咻——”他并拢五指,调皮地做了个快速穿梭的手势,“打开了个瞬移通道之类的,或者,‘幻影移形’?我瞎编的——”

  不等他说完,盖勒特已经猛地把阿不思抱离地面,转了一圈又一圈。

  他们两人掉线了,家庭视频还在继续。

  “今天阿不思到美国满一年啦,真快。”坎德拉感叹道。

  “也是他们俩相识一周年。”阿利安娜说。

  “阿不思被骗一周年。”阿不福思讥讽道。

  “也不知道盖勒特那傻小子听懂了房子的暗示没有,真头疼。”莱诺拉摇摇头。

  “往好的方面想,”盖佐提示道,“盖勒特说不定根本忘了今天的是个纪念日。”

  “两个人在一起,哪天不是纪念日呢?”珀西瓦尔颇具哲理地说。

  接着,屏幕上三对默契地深情对视。

  阿不福思感到自己十分多余。

  夜里,盖勒特开车带阿不思去岩壁底下看星空。

  “盖尔,其实今天——”

  “我知道。”星星映在盖勒特的眼睛里,像荒漠绿洲闪耀光点的清泉,“一年了。”

  “一年了。”阿不思附和道,靠上盖勒特的肩膀。

  他们的手指交错到一起,静静地依偎着。

  “去年的今天我以为我遇上了个骗子。”过一会儿,阿不思故意说。

  “今年你也学会瞒着我给我惊喜了。”

  “我们过了很多节——”

  “也生过几场病——”

  “我想带你做学霸——”

  “我想拉你当网红——”

  “闹了不少笑话——”

  “拉了不少仇恨——”

  “我们闹别扭——”

  “然后又和好——”

  他们相视笑了起来。

  “我爱你。”阿不思抢先说,胜利似的眨眨眼睛。

  “相信我,”盖勒特并不服输,牵起他的手吻他无名指根,“我爱你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