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江隧道没有一天是不堵的。

  小雨无聊到开始回忆,在过去的半个小时中,到底有几个人骑着助动车从窗边擦过去了,好在这一天再没别的事,只要把后面那个装睡的人送回去就行。看热闹的不嫌事大,他干脆开始跟自己设赌局,就赌张哲瀚准备什么时候开口跟他聊这事。结果是电台广播帮了他一把,这首歌一听前奏就有点大事不妙了,果然张哲瀚只忍过了第一句“每个人都缺乏什么”就睁开了眼。

  “关了吧。”硬邦邦的一句丢过来。

  情歌而已,但小雨乐得配合,于是车里只剩下两个人深深浅浅的呼吸声,深的那个是张哲瀚,有点叹气的意思,和他在车内后视镜里大眼瞪小眼,一会儿倾身敲他的椅背,一会儿又陷回去,头低了一截,他这时候看不见张哲瀚的表情,结果还是听到原本还在硬憋的人没忍住问他:“你觉得行吗?”

  他说行不行都不太对劲,这事主要得张哲瀚自己看得开。

  前段时间就有人来接洽了,贾导的新电影,给的男一,唯一的女演员也是入围过哪个大奖的最佳女演员的,张哲瀚翻来覆去看了挺多遍,角色和本子简直是比着他的尺寸裁出来的,不演血亏。而且贾导,哪个演员会拒绝?

  就一件事,让他有了那么点退意。选角团队的人刚才告诉他,龚俊会来演他的弟弟,问理由,对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但贾导拍板了,觉得合适。

  说起来也就贾导这样的人,才会懒得管他和龚俊有什么不同台不共演的默契,叫你就来,不演拉倒。

  过了十点半,小雨看前面的车流游得顺畅多了,浅浅踩了一脚油门,试着给点建议,要不跟人家商量一下把龚俊踢出去吧。他说得挺正义凛然,张哲瀚反倒听笑了,摇了摇头让他还是专心开车。

  这时候跑得更顺了,小雨连着超了两个骑助动车的人,心里痛快多了。

  这痛快没延续几天,他没想到真能送张哲瀚去机场,飞福州。

  一下飞机张哲瀚就感觉到东南沿海冬天那股湿冷,紧紧贴着皮肤,不知顺着哪条缝吹进来,如同跗骨之蛆粘上五脏六腑。取完行李出机场,张哲瀚裹紧衣服抬脚上了剧组接他去东山岛的车,看了看车里除了司机就是自己和小雨,主要是没有龚俊,他放下心来,抽出剧本定睛看了看封皮上一行黑体字:《一个诗人的晚年》,又开始翻来覆去琢磨。

  车子一路从G15高速开过去,雾气聚了又散,遮在眼前像块幕布,天色就在一开一合间暗下去。字很密集,台词又重,他看得双眼发酸,手里握着团成一卷的剧本头一歪就梦蝴蝶去了。

  蝴蝶没飞起来,他只梦到了自己,更准确地说,是他即将成为的那个疯子诗人孟想。他可太喜欢孟想了,那么天真又崩坏的一个人,一直被弟弟孟醒当做易碎品供着。如果当初是周子舒在为随时要疯的温客行托底,现在刚好反了过来,只有孟想,也就是自己,才有随意发疯的资格。

  他不免从心底生出报复性的快感,不亚于用灯罩困住绕着他乱飞了一整晚的飞蛾,想想那一双狡黠的翅膀被灯泡表面的温度烤至焦黑,那气味简直不能更馋人,于是他咬牙切齿地凑近……

  才刚演到他发作时狠狠掐了龚俊的脖子,就有人来扯他的胳膊,头正回来,睁开眼对上小雨担忧的神情,说他睡觉时一边磨牙一边掐自己胳膊,他低头撸起袖子来一看,小臂上确实暗下去一块,比划着量量,龚俊那条漂亮脖子绝对没这么细,可真够气人的。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放下袖子问到哪了,语速很快,听起来人很焦躁,司机回头看了他一眼,朝窗外努了努嘴,说已经停在这半个多小时了。

  张哲瀚开窗往外看,一边是酒店,一边是海岸。

  简单归置过,张哲瀚坐在床上翘着腿瞎晃,中间起来去了趟洗手间,接了两次电话,一次是他妈,一次是剧组的人,说导演明天一早到,还没等他问,对面很自觉地告知他,龚俊已经到了,住他楼上。他妈的龚俊,住个酒店也在他上面,张哲瀚感觉牙根又痒了,突然就意兴阑珊,又翻了两下手机,顿悟了,果然还是该斗地主。

  虐了几回菜,张哲瀚感觉自己重新建立起了硬汉形象,尽管他为了演这个疯子减重了几公斤,比演周子舒那会儿还要瘦一些,但他就是觉得自己空前坚硬,不可能再把自己演成孤魂野鬼。他会让孟想活成一个真实存在的人,让龚俊看明白自己为什么是弟弟,这回龚俊就是倒贴钱给他,也不可能再教了。

  他抓紧了剧本,在纸上压出几道狼狈的指痕。

  再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清晨,张哲瀚半眯着眼目测了一下房间的亮度,却看不出天到底亮了没有,又抓过手机来看,距离闹钟响起还有一个多小时。大概是天阴着,窗口并没有亮起来的意思,他有些烦躁,担忧开机仪式会碰上下雨。

  果不其然,还没下车张哲瀚就远远看到开机仪式入口处各色的伞层层叠叠,最黑的一把从菌子海里拔出来,顶开一小片几不可见的薄雾,伞面稍稍向上抬,剥出一张总像泛着笑的脸,龚俊看到了他,嘴角的弧度往里收了收,又赶上什么人凑上来说话,表情重又归位,甚至笑得更活泛。可他总觉得危险,仿佛龚俊是要用热情将对面的人罩进个危机四伏的套子,再面带笑容亲手宰了。张哲瀚一边下车一边心想,好一个眉清目秀的大傻逼啊。

  心里骂归骂,他脚下不能停,否则就落了下风,眼观六路同各班人马打招呼,离龚俊越来越近,直到两个人之间本就微薄的空气快被抽干了,他停下来,面无表情等着龚俊让出他男一的站位,却等到对方重兵压境,胸口贴上更硬的胸口,脊背上泊了一双手,随意拍了两下,差点将他的心脏赶出来。

  这个拥抱很快结束了,迅速到他都回忆不起,刚才龚俊是说了“好想你啊张老师”还是“好久不见张老师”,或者是别的什么。

  那还是好久不见吧,想就不必了,他怕做噩梦,于是也皮笑肉不笑:“好久不见啊。”

  周围的人太安静了,似乎都被短暂地吸进了虫洞又放回来,等他回答了才各自回头去聊自己的天,他换了只手举伞,听到人声渐渐又热闹起来,一时再也说不出第二句话。好在导演的到来解救了他,还把要当他弟媳的女演员带过来了,两个人都没有和黄尧合作过,只有他在早前参加过的《演员请就位》里和这姑娘打过几次照面,出了综艺再没见过,他回忆了一下剧本里米儿的形象,又看了看黄尧,感觉还是挺合适。

  导演是个没废话的人,来不及多寒暄,这就要开始了。几人拢在一起,烧香开机,揭了摄影机的“红盖头”,又合力切了乳猪,大麦被齐齐轰鸣的鞭炮震得乱崩,雨虽还是下着,香却烧得酣畅,看着贾导一身红毛衫迎上了涌过来的记者,一团火似的亮在前方,张哲瀚心里颇有点壮怀激烈的意思。

  那团火鼓动着他也上前去。

  不知是谁打点过,没有一个记者问他和龚俊几年后再度合作的心情,准备好的腹稿全无用武之地,等于这回合的拳头尚未挥出去,就发现敌人原来是块塑料泡沫。他不痛不痒说了些官话,只有被问到角色的性格和命运时情绪有些起伏。

  好在还拥有角色,他想。

  记者退场各自去写通稿,贾导扯起哑嗓子招呼各部门准备起来,黄尧参加完开机仪式就要先行离开,这里第二周才有她的工作,于是只有张哲瀚和龚俊被送去造型。

  按着定妆,张哲瀚已经留了些头发,只要脸上再多些憔悴就好,他在镜子里看了看龚俊,比自己精神点儿,就是正常人和疯子的区别,突然又想起黄尧临走时说能赶得及给龚俊过生日。他皱着眉头想了想,还真是快到了,只不过太久没过这一天,他忘了日子。

  这还是挺值得犯愁的。

  肯定得送礼物,还得陪着庆祝,否则“不和”等于被摆在了明面上。他倒不怕庆祝,三十好几的人,不至于没这点做戏的本事。可是以什么身份,送什么礼,就得仔细琢磨。他又想骂龚俊,来就来吧,还讹他一份礼。张哲瀚瞪着镜子里专心玩手机的人,一阵肝疼。

  再出来时雨已经停了,东山岛的初冬原本还算暖和,只是连着几个阴天,气温猝不及防地降了下去。他和龚俊都脱得只剩薄薄一层衬衫,强打着精神各自坐在了拍摄现场,孟家兄弟生活的民宿前厅。

  第一镜打板,他直直望向镜头,用目光迎接龚俊端着碗朝自己走过来,直到和过去某个时候的影子重叠。好像是两个人仅有的一次,进组空当的休假期碰在一起,说是休息也没歇着,张哲瀚那些天几乎没穿过几次裤子,哪里都虚弱得很,随手一扒拉到处是龚俊的“犯罪证据”。不止一次,他半梦半醒的间隙,听到诡异的响动,是从厨房发出来的,皱着眉头想大白天家里怎么遭了贼,闷头躺了一阵才想起来是他引狼入室的。

  狼在厨房裹着围裙做汤,过一会儿就会像现在这样,端着碗过来叫他,然而现在称呼变成了“哥”。

  他立刻定了定神,将龚俊手里的碗及时打落,此时弟弟孟醒要局促不安地站着,表情有点愤怒,再带出来委屈的层次,最后落在无奈上。他看不到龚俊这段表情的处理,自己要低着头,满不在乎地用手指去蘸洒了的四果汤,在地板上写个黏黏糊糊的“醒”字,形状要漂亮疏狂,方符合他诗人的身份。这个字他练了不知多少遍,真写出来了又恍惚一下,诡异的眷恋感随着一个字的尘埃落定生了出来。

  接下来的情节一一在他眼前成真。孟醒看到哥哥写出这样一个字,尽管这时的孟想神志不算清醒,他仍不知被什么刺中了似的,身体想直挺挺地倒下,还给泪眼朦胧的世道,可理智拴住了他,送去了孟想面前,单膝撑在地上收拾了倒扣着的碗,抬手摸了摸这张氧化苹果似的脸,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却还是住口。这时龚俊站起来,背对着他向前走,又取了打扫工具回来,他坐回自己原先待着的木桌旁,要求出去走走,台词说出一种外国人学中文的风味。龚俊这下总算和他正面对上了眼,言简意赅说了声“好”。

  两个人都走到监视器前等着,贾导却只是摸着下巴不知在想什么,突然抬眼看了看他们,开口叫两人站到他身边。张哲瀚看到了碗被打落后龚俊那段表演,有些不可置信,从前合作的那次,龚俊还要他手把手带出个像样的温客行,眼前这个孟醒,已经完全是每次呼吸都写满背负的人了,是他理想中角色该有的样子,分毫不差。贾导似乎也没想到,抓起打火机点着了烟,盯着龚俊半开玩笑地揶揄:“还是老对手能激发人吧。”

  “激发”这个词用得很玩味,仿佛在说老师还是老师,学生还是学生,可该毕业的人要按时毕业。

  虽然贾导没有提到自己,张哲瀚却不失落,演出了多少斤两他心中有数,这一条必过。果然贾导一个手势,副导演已经小跑着去查看下一幕的景。

  海边的戏要下午拍,手上没工作的人都陆续开始吃午餐,两个人留在原处又听贾导讲了一会儿戏,最后发现认识的人只剩下彼此,和两个也在大眼瞪小眼的助理。导演一走,龚俊刚要说话,张哲瀚极其自然地转了个身冲小雨使眼色,小雨心领神会,搀着人皇后出宫一样把不受宠的龚俊撇在身后。

  剧组在岛上弄点够资格的辣椒并不容易,张哲瀚也相信小雨尽力了,这会儿到酒店取又怕耽误工作,他嘴里要淡出鸟来,正准备戴上一张狂躁面具,一回头却发现有人在那探头探脑。小张被发现了也不心虚,大大方方走近了表明来意,老板派他送一罐剁椒酱,盖已经开过,吹灰之力都不用费,张哲瀚就能拥有一顿吃得下的午餐。

  稳赚不赔,但张哲瀚没动,小雨接收到求助的眼神,想了想还是伸手接了。终于只剩他俩,小雨发现张哲瀚还在努力嚼白米饭。

  “不吃?”小雨作势要把剁椒酱丢了,张哲瀚拍了筷子。

  还是要在意眼前欢愉的,尽管都是穿肠云烟,但张哲瀚不能这样吃饭。这罐辣椒,当是龚俊还的利息之一。

  这顿饭吃得还算有点滋味,张哲瀚重新梳洗过,补了妆到海边的取景地去。下午天晴了些,却起了风,各部门一切就绪,龚俊扶着自行车站在木栈道上等他。张哲瀚尚未入镜,就先佝偻了身体,这时已经走的是孟想的步子。不远处的龚俊也立刻成了弟弟,眼巴巴地迎他过来。

  这段戏,贾导的要求是自然、天真,孟想就不必说了,弟弟孟醒虽然一直在替两个人负重,可也不是个经过多少世故的人。两个正步入中年的男人,演青年小伙子的本能雀跃,还是有点不搭的,但张哲瀚揣着信念就上了后座,抓着坐垫两腿向外分开。

  打板,龚俊蹬了两脚,车身带着他飞出去,盐分从海面出发,朝着两人横冲直撞,大多被在前方骑车的龚俊挡下,到他这里只剩微弱的咸与湿,星星点点的沙从海滩来到他脸上,盖成一层薄薄的膜,抵御了更多的风。龚俊在身前大声笑起来,让孟醒少有的快乐渐渐明亮。他说不出胸腔内的鼓涨是因何而起,只在如影随形的镜头外,感知到空前的安宁,下意识张开双臂,也跟着笑出了声。

  龚俊提高了声量说台词,语气里带出更多的笑意:“你高兴吗哥?”

  他慢慢悠悠喊出回答:“挺——好——的——”

  一直到所有的台词讲完,贾导仍然没喊停,车要继续向前,两人之间却只剩沉默。龚俊的话头挑起得很突然,问他:“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去?”张哲瀚又恢复了此前的表情,看不出起伏,只有他自己察觉到了从心底密密麻麻向上冒的慌乱,好像独自一人目睹了闪着银光的鱼群跳出水面,除了他无人知晓,又决不能当做没有看见过这种色彩。他开始琢磨,剧本上没有这句话,那么这是孟醒在说话,还是龚俊在说话?“回去”又是什么意思,字面的,还是另有图谋的?也不是他自恋,从一见面那个不在计划内的拥抱,到现在还在他肚子里的剁椒酱,龚俊的行为处处透着可疑。他不能再次心存侥幸,决定先下手为强,浇灭那个不安全的念头。

  “不知道,”他只能这样说,想了想如果这是孟醒的即兴,他的回答又过于生硬,于是往回找补,“明天再回去也有可能。”

  说完他就想咬舌头,孟想或许回得去,可在他这儿,有些事绝无可能。

  而这句话刚落地,贾导似乎是终于等到了自己要的东西,高声喊了卡,张哲瀚迫不及待跳下来,没再去看龚俊是什么表情,四周渐渐围上了人,七手八脚拾掇两个人的妆发,为下一镜的拍摄做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