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践证明,孙哲平在长水国际机场见到张佳乐的第一眼时,已经想好了二人未来领养孩子的名字
“你今天要是敢走出这个门,就一辈子不要再回来!”
随着一声巨响,愤怒的呼喝声被重重摔上的厚重木门严严实实地挡在了身后。
孙哲平站在自家门外,伸出手指,摸了摸裤子口袋。
口袋里有不大不小的一张卡片,钝钝的圆角隔着裤子的牛仔布料硌着他的指尖。
他自嘲般笑了笑,却没有回头,只迈开步子,沿着铺满银杏、栾树和鹅掌楸红红黄黄落叶的柏油路向前走。
方落完一场秋雨,天气还未完全冷下,但湿漉漉的雨水气味混合着落叶与泥土的气息一同钻进人的鼻子,倒勾出些清冷冷的惆怅来。
不知是道路太长还是他走得太慢,平日里坐在车里走过无数遍的路还没看到尽头,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嗡嗡震动了起来。
孙哲平掏出手机,瞥了屏幕一眼,想要挂断,顿了顿,最终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孙哲平你给我站在原地不许动等着孙哲康!”
还没将手机挪到耳畔,听筒里传来的少女声音已然扎得孙哲平眉头一皱。他叹了口气,正想挂电话,回头却见一辆黑色宾利缓缓跟在他身边,摇下了副驾驶室的窗。
“我前脚走你后脚就跟来?”孙哲平向车里瞟了一眼,笑得无奈,“速度很快啊,不怕老头子把你也赶出去?”
车里的男人穿着一身西装,没有理会孙哲平的调笑,只板着一张脸严肃开口:“上车。”
“不了。”孙哲平口袋一插,转身抬脚走人一气呵成:“跟老头子道歉认错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当他合格接班人这种话就别用来劝我了,总之我是不会回去的。”
车上的人面色不变,一脚刹车将车停下,打开车门从车厢中钻了出来,蹙眉道:“站住。”
“啊呀,哥!”孙哲平停下脚步,无奈开口:“我真的不会再回……”
没等他说完,孙哲康少见地打断了他的话:“身上带了多少钱。”
“唔……”孙哲平将一把皱巴巴团在一起的纸币连同一张金色卡片一同从裤子后袋里掏了出来,粗粗点了点,坦然道:“三百二。”
孙哲康的嘴角忍不住向上翘了翘,旋即被他用力压了下来。他用力拍了拍孙哲平的肩:“带了三百二十块钱就敢一个人离家出走在B市混,你小子很有种啊。”
“明明是被赶出家门,什么离家出走啊。”小声嘀咕了两句,可孙哲平还不忘挑着眉自得道:“我从来就这么有种。”
孙哲康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皮夹,取出自己的身份证后扔给了孙哲平:“银行卡密码053217。”
孙哲平捧着皮夹,愣了愣。
孙哲康觉得,似乎在那一瞬间,他那个不知“愁”字怎写的弟弟,眼眶红了一红。
可他还没来得及分辨孙哲平眼中的神色究竟是何种情愫,他的皮夹已然被扔回他怀中。
“不要逞强。”孙哲康将皮夹推了回去,“会用得到。”
孙哲平低头盯着皮夹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接过,从中抽出三张钞票,又将它合上,径直塞进了孙哲康的口袋,抬眼笑道:“谁记得你身份证号后六位。”
“臭小子。”孙哲康眼中不无担忧,却最终还是向孙哲平挥了挥手,回到车里:“有机会,我倒也想看看,那把你迷成这样的‘荣耀’是个什么样子。”
闻言,孙哲平抬起下颔,微微眯起了眼。
雨后的阳光带着分外澄明的金色,自将要落尽叶片的重重树枝间穿过,投进他的眼里,反射出耀目的光。
然后,他带着一丝丝憧憬与满满的笃定,直直望进孙哲康的双眼,开口缓慢却不带一丝迷惘:
“是我梦想的样子。”
深蓝夜幕顺着绯色晚霞金红色的边缘,一丝丝氤氲开来,直至渲染满整片天空。万家灯火随着穹顶上的星屑一同闪烁着亮了起来,各色光影映得地面未干的积水一片空明如同方洗天幕,突然却被人一脚踩碎作片片旖旎、流转作一处。
孙哲平一脚踩进未干的积水滩,推开了一家网吧的玻璃门。
网吧廉价的广告灯下是简陋的店面,推门进去也并没有什么意料之外的整洁。仅仅只是站在门口,便有一股由霉味、泡面味和人呼吸出的浑浊气息交融而成的难闻气味,夹杂着一丝丝的脚臭向孙哲平涌来。他掩了掩鼻子,一只手捏着口袋中的几张钞票,轻叹一声,还是走进去。
网吧前台的小妹正低头聚精会神地看着韩剧,孙哲平怀着忐忑心情递过去的身份证只被她象征性地匆匆一瞥便连同上机卡一起递了回来。
孙哲平在两个穿着背心正噼里啪啦敲着键盘的男人中间找到座位打开电脑,在桌面最显眼处找到找到那个仿佛镌刻在他心尖上般的图标。打开游戏,一片漆黑的显示屏上倒映出一个几乎抛弃了一切的少年人年轻的脸孔,却正向他微微笑着。
说心中没有一丝惶惑与迷茫是假的。
但是血管中来回滚动着的,不断沿着他的神经奔跑、在他的大脑里叫嚣的,分明是一头名曰“梦想”的兴奋野兽。
他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捏着那张崭新的金色卡片,熟练地探向电脑一侧的读卡器。
最开始所使用的账号卡在父亲的怒火中被剪成了碎片,但是这并不能化作囹圄、困住他心中横冲直撞的那头野兽,反倒更似一把大火,将缠绕着他心脏的重重荆棘一把烧了个干净,他所预想的未来也随之露出了本来面目。
可在热血沸腾过后,接踵而来的,却是他无法逃避的现实。
屏幕中那一头红色短发的狂剑士将背在背后的巨剑向地上一插,抬头向屏幕外的方向看了看,颇带着些睥睨天下的意思。
但这个小小的狂剑士应该并不知道,他的主人连这一晚的住处尚无着落。
孙哲平正计算着在网吧包夜熬一个通宵和就近找一家小招待所住下哪个比较划算,蓦地,一个还算好听的声音钻进了他的耳朵。
“喂,朋友,咱们组队刷个副本怎么样?”
孙哲平回过神,低头看屏幕,游戏组队界面上有一条组队邀请,来自玩家百花缭乱。
他正为眼下的生计忧心,叹了口气,顺手点了拒绝,不料那个扎着一条粉红色小辫子的弹药专家不知怎得竟气急败坏了起来:“靠!你什么意思啊!”
孙哲平一头雾水,但也没心情与他多做纠缠。看了看眼前的蜘蛛洞穴副本入口,他估计眼前此人是希望与他一同刷副本,便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道:“没有治疗。”
那小辫子弹药专家闻言,却似被人踩着了尾巴般叫嚷起来:“行不行咱们试试呗?不试试谁知道谁行不行啊?”
话语中分明带着愤怒,“谁”这一字还咬得分外重。
因此这一句话落在孙哲平耳中,便十成十成了挑衅。
接到此等挑衅犹视如无物,那便不是他孙哲平了。他嗤笑一声,将“晚上睡在哪”这个问题扔回了角落,几乎在百花缭乱语毕的同时发送过去了一个组队邀请。
“自己注意。”他丢下一句话,操纵着落花狼藉扭头进了副本。
如此这般,便真让你看看,我行,你不行。
然而事情的发展出乎孙哲平的意料。
那个看起来花里胡哨的小弹药专家,还真的很行。
虽然嘴贫了点,话多了点,辫子长了点,情绪化了点,看起来不靠谱了点,但仅就操作技术而言,他确实是一等一的好。
他的枪中仿佛藏着一个巨大的花园,以致于从他黑洞洞的枪口中,能喷出漫天眩人眼目的花朵与火焰 。
被自己不合时宜的“浪漫”想象吓了一跳的他甚至开始好奇,在这样一个角色背后,会坐着怎样一个人。
他知道,要成为荣耀职业联盟的一员乃至取得置于荣耀之巅峰的桂冠,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厉害到天上天下唯我独尊就可以的。
他想要问问眼前这个因为又抢了他一个小怪而浑身散发着得意气息的弹药专家,打不打算与他一起进联盟打拼。
但话到嘴边,还是被他咽了回去。
不是所有人都希望以游戏为职业,毕竟这条路上所充斥着的不确定的艰难险阻,比其他路上要多更多。
他自然也不希望这个每句话里都透着阳光的人和自己一样,因为坚持选择在这条路上走下去而几乎抛弃一切。
所以,他最终只与这个小弹药互相添加了好友,让“百花缭乱”这个ID躺进了他空荡荡一片的好友列表,走出了副本,便又是天各一方的陌路人。
可他没想到,他与百花缭乱的再相逢,却让当了几近三个月陌生人的二人打了一场二对一百顺手抢下野外BOSS的大胜仗。
变化诡谲的战术、天衣无缝的配合,与百花缭乱并肩作战时,孙哲平甚至觉得自己已然君临荣耀世界。于是此时已然找到稳定网管兼职代打工作的他,不免将几个月前残存下来的那一丝蠢蠢欲动又翻了出来。
他想要自己组建一支战队,与这个小弹药专家一起,杀穿整个荣耀世界!
只是最后,沙漠贼窝中二人之间的那场战斗,将他涌到嘴边的话又堵了回去。
出于利益最大化考虑,他发动突然袭击,击杀了百花缭乱。虽然他在被百花缭乱骂得狗血喷头之前、看似酷劲十足地扔下一句话便离开了队伍,但当他看着好友列表中“百花缭乱”四个字时,心中的愧疚却无论如何也抹不去。他想要弥补些什么,又觉得什么都弥补不了。每日打开消息栏,连简单的一行“抱歉”,最终都会被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删去,更毋论邀他组建战队的请求。
只是他与百花缭乱的命运,仿佛在蜘蛛洞穴的初遇后便紧紧绑在了一起。
在荣耀第一赛季决赛后的那个夜晚,在他因嘉世的夺冠而心潮澎湃、久久无法平息,在他海虐完一众“高手”引发无数赞叹而更坚定心下组建战队的想法后,他竟然又遇见了百花缭乱。
还是在西部荒漠,风似刀,沙似雪。
尽管某种意义上可谓“胜之不武”,但他又一次击败了百花缭乱。
天光将暮,西有斜阳,东有寥星。
百花缭乱躺在地上,他的落花狼藉成了漫漫荒野中唯一一个站着的人。
屏幕中狂剑士猎猎翻飞的衣袂并不能将夜风带到依旧窒闷而燥热的网吧机房里。从观看决赛一路沸腾至方才浴血搏杀的滚烫血液也并不会因西部荒漠那割人面孔的风而冷却。
耳畔是网吧众人此起彼伏的叫好声,但眼前却是百花缭乱没有太多表情的脸。
鬼使神差般,他并没有将最后那一剑刺向这个小弹药专家,却重新戴上了耳机,隔绝掉了一室聒噪,听着游戏中呼啸而过的风声,向他伸出了手。
“孙哲平,狂剑士,落花狼藉。你呢?”
话出口时,孙哲平失笑。
距离二人初遇已然将近一年,这样正式的自我介绍却是第一次。
对面似乎也惊讶于他那严肃的自我介绍,愣了半晌,倒也煞有介事地学着他的样子开了口:“张佳乐,弹药专家,百花缭乱。”
孙哲平是个行动派。但当他拎着行李站在K市长水国际机场时,还是不免觉得,自己仿佛是在做一个梦。
由北至南,撞入眼帘的绿意愈发深浓,天空的蓝仿佛也一点点温柔旖旎起来,引得人的心情也一点点柔软了下来。他随着人流推搡,慢慢走向出口,却是远远就看见了写着“落花狼藉”字样的接机牌。
四下里找了一圈,孙哲平终于确定那块最显眼的牌子上写的就是自己的名字,一阵哭笑不得的同时,捉弄之心也随之而起。他眼珠一转,悄悄退出人流,不动声色地找了个隐蔽角落站着,仔仔细细观察起了举着牌子的那个人来。
那是个略瘦的年轻人,不太高,似乎留着半长的头发,站在人群里不太显眼。他将头低低埋在牌子后,孙哲平看不见他的脸,却隐隐约约看出了他浑身上下不断四散蔓延的尴尬与赧然。似乎每有一个路人看他一眼都能剜去他身上一块肉般,到行人渐渐散尽时,他露在接机牌外的那小半截白皙脖颈已然染上了绯红的颜色。
孙哲平强压着笑意,目不斜视地从他眼前走过。他依旧将接机牌挡在脸孔前,没有看到不断用余光偷偷瞄他的孙哲平,自然也没有注意到,从他眼前坦然自若走过的孙哲平在不远处一转身,绕到了他背后。
终于,接机处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孙哲平好笑地看着他小心翼翼地从手中的纸板后探出小半个脑袋,在看到空无一人的出口时,整个人都明显地泄了气。他暗笑一声,轻手轻脚靠近这个全身弥漫着失望气息的家伙,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啊啊啊啊啊!谁!”
熟悉的、百花缭乱的声音。
眼前的人明显吓了一大跳,大叫着转过身来,脑后的辫子都似乎要过电般炸成一蓬。
孙哲平这才看清这张陌生的脸。
很好看,秀致清隽,是一张很讨妹子喜欢的脸孔。
在见到他之前,孙哲平曾经反复地想过,百花缭乱的身后,究竟坐着怎样一个人。他无数次在脑内描摹过他的轮廓、幻想过他的眉眼,却在此刻,将他脑海中有关于此的全部想象,统统擦了个干净。
张佳乐。
原来是这样的一个人。
孙哲平回神,却见他仍擎着手中写着自己“名字”的纸板盯着他出神,忍不住露出一个揶揄的笑:“我还想看看你想举着这张牌子在这站到什么时候呢。”
看着张佳乐不断在羞赧尴尬委屈着急之间变换的神色,孙哲平得了趣般,一句接一句地调侃起了他,一直到他又是道歉又是鞠躬、整张脸全然涨红、深吸一口气喊出他中午请客吃饭才大发善心,打算堆着一脸勉强表示自己打算放过他。
然而还不及孙哲平动作,本还是一脸绯红的张佳乐突然便褪尽了脸上的血色。
“卧槽我钱包呢!”他摸着裤子后口袋,一脸不可置信地叫了出来。
余光恰瞥见一个行踪鬼祟的男人,孙哲平也不知哪里的热血径直冲上了头顶,只将自己的行李往几乎能算是“初次见面”的张佳乐手中一塞,拔腿就向逃窜的小偷处追了过去。
直到在好心路人帮助下抓到小偷追回张佳乐的钱包,他才发现自己将钱包正主远远甩在了身后。
沿着原路返回时,他看见了躺在地上狂喘不止的张佳乐。
不知为何,他又想起了西部荒漠的那一个夜晚。
百花缭乱躺在地上,他就站在他身边。
头顶是璀璨星河流光潋滟,脚下是铺满月色的一地银沙。杀戮过后的荒芜沙漠,血迹尚未消退,仿佛千万红硕的花朵。
他捏着张佳乐的钱包递给他,挑起一爿眉,看着躺在地上的人狼狈的样子,忽然忍不住笑了出来。
游戏与现实,寂寥清冷的荒漠与人声鼎沸的机场,便这样在他眼前重叠了起来。
他向张佳乐伸出了手:“丝温孙,之鹅哲,泼盈平,孙哲平。”
“哈……哈哈……不是……不是……说这……个啦。”不同于那日的西部荒漠,张佳乐笑着拉住了他的手:“张……哈……哈……张佳乐。”
孙哲平忽然愣了。
这不是游戏。
因为有一种温暖而柔软的触感,似乎正带着微弱的电流,顺着他的手臂,麻酥酥爬满全身。在二人手指相触的那一刹,他仿佛听见了自己胸腔之中,一颗种子破壁萌蘖所发出的巨响。
孙哲平摸了摸胸口。手掌下,他的心脏隔着胸腔,一下一下地规律跳动着。
刚才那从心房中传来的声响似乎只是一个幻觉。
什么都能发芽,孙哲平抿了抿嘴唇。
果然是春城。
战队老板的热情很高,二人当天晚上就在他的安排下住进了战队“大楼”。虽然所谓“大楼”不过是个砖石结构的老旧二层小楼,但孙哲平踩在有些退了颜色的木地板上,听着窗外的蝉噪声,仍觉得心脏中澎湃着的血液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点燃。
他距离他的梦想,又近了一步。
刚送走父母的张佳乐躺在床上,高声嚎叫着什么。孙哲平皱着眉,看他将自己的床铺滚得一团糟,终于等不到他自己意识到自己的床在对面而出言提醒。
不料,张佳乐倒一脸不依不饶地死守在了他的床铺上,还一脸别扭地扁扁嘴,嫉妒起自己父母对他的好来。
孙哲平笑了笑,在张佳乐身边坐下,吹了吹杯中花茶冒出的袅袅热气。他本打算只含混地以“从小家中规矩比较严”搪塞而过,心中被他一直压抑遮掩着的回忆却还是一段接着一段地浮回脑海。
父亲的怒容,大哥的沉默,被剪成碎片的账号卡,反锁的门窗,环绕在耳边的众人的劝解,长辈间“不懂事”、“不正经”、“不要好”的责难,一幕一幕,仿佛发生在昨天一般,历历在目。
沉默许久,孙哲平回头看了一眼张佳乐。张佳乐的脸上挂满关切与愧疚,神色应当比自己的好看不到哪里去。
他忽然就笑了出来。
他现在正坐在战队宿舍的床上,身边是他的队友。
他冲破了当日所有人为他钉下的桎梏,从背后伸出了真正属于他自己的双翼。
“我要做什么,谁能管得住。”
他缓缓开口,语气却是骄傲的:“我既然决定了要打荣耀,那我就一定会是最优秀的荣耀职业选手。”他抬起眼,转头看向张佳乐,带着一脸无所畏惧的笑,仿佛此刻全宇宙都被他纳入胸怀:“没有什么能阻拦我。如果有,那就把它们统统碾碎。”
“和我一起?”他伸出拳头,坦然看着张佳乐。
窗外的月光透过斑驳树影洒在窗台上,躁动的虫鸣一时间好似成了观众的欢呼。
就像是他们能在下一刻,登顶荣耀之巅,捧起那一座金光灿灿的奖杯一般。
张佳乐的眼中似乎也有什么在翻涌。他盯着孙哲平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也伸出自己的拳头,与孙哲平轻轻碰了碰。
郑重得仿佛许下了一个承诺。
第二赛季终于开始。
“繁花血景”的大名,也于百花战队在这赛季的惊艳登场后,响彻四海。
落花狼藉和百花缭乱所创造的繁花血景成为了新一赛季联盟中最闪耀富丽的景象,孙哲平也如愿与张佳乐一同跻身入荣耀金字塔尖。
随着比赛日程的不断推进,百花小楼外那一大排银杏树的叶子由绿变黄,再由枝梢纷纷飘落成一地绒软,很快,春节就要到了。
孙哲平没有想到,不过间隔短短半年,再次回到B市时,却已经隐约有了些陌生的感觉。
他在张佳乐劝慰下回到B市过年,却依旧进不得自家老宅的大门。
B市凛冽的北风刮在脸上仿佛刀片,脸上冰冷地痛作一片,心底却是麻木的。
不觉间,他竟开始怀念起K市温柔的冬天。
他搬进了哥哥空余的房子里。对着房里精致的白色镜面墙砖和白色理石地面,他却愈发觉得心下空落落一片。像是一个人行走在荒芜一片的雪原,对着茫茫漫无边际的白,砭人肌骨的寒意一直冷进骨髓里。
但他无处可逃。
隔着墙壁,传来邻家电视中春节联欢晚会的声音,在他空阔而冷清的房间中,听得分外清晰,但他却无一丝心情打开电视。
春晚并没有什么特殊,也许大多数人窝在沙发上一年又一年地选择将时间耗在这场晚会上,只是为了与所爱的人一同度过更多一些的时间吧。
但是房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只得回到游戏,在荣耀的竞技场中,一场又一场地打下去。
好友列表中一片灰暗。孙哲平苦笑,除夕之夜,又会有谁如自己一般,沉浸入游戏只为抛却在现实之中的一切苦闷?
方结束一场几乎可谓“碾压”的虐杀,游戏的消息提示栏亮起了一行小字。
“您的好友百花缭乱已上线。”
孙哲平愣了愣,光速拒绝了手下败将再战一场的请求,向张佳乐发去了一条组队邀请。
他带着不自知的急切与兴奋,在张佳乐接受请求后,匆匆在团队频道中打下了自己所在的竞技场编号,引来张佳乐一阵感叹:“哇靠大孙你搞错没有!年三十你这是打算在竞技场度过吗?”
孙哲平的心脏像是被人捏了一把,但很快便回过神来,坦然道:“反正闲着没事做,别忘了初七之后马上就有比赛日程的。”
张佳乐那头不断传来觥筹交错的声音和亲戚们闲话交谈的声音,杂乱一片,引得张佳乐几乎扯着嗓子向孙哲平喊道:“你那儿怎么那么安静?”
孙哲平的呼吸一窒。
“哦,我在书房呢,关了门比较安静。”
幸而张佳乐没有深究,只操纵着百花缭乱直接上前,发送了切磋请求。
二人选择了最简单平实的擂台场地,直接开始战斗。一场完毕,再接一场,最终切磋了多少场二人怕是自己都不清楚。在这一场接一场势均力敌的战斗中,孙哲平心下的郁结一丝丝消失不见,堵在胸臆间的那一口气,不知何时也被他尽数散去了,竟越打越精神,渐渐占了上风。
又一局结束,孙哲平还打算再打下去,却听见张佳乐嘟囔到:“不打了不打了,快到十二点了。”
他满心不舍,最终却只揶揄道:“不是耍赖不玩了?”
“才不是!”电脑那头的张佳乐大声地嚷嚷,孙哲平甚至能想象得到他脸上那一副别扭而有趣的表情:“十二点快到了,马上就新年啦!”
“你这么兴奋做什么?”
“新年要放烟花呀!”
“你喜欢?”
“是啊,小时候最盼着放烟花啦。现在是不太想要自己凑热闹了,但是看看烟花,还是会觉得很开心啊。怎么?你过年不放烟花?”
“哦,我家小区这里严禁燃放烟花爆竹。”
这时候,随着隔壁家电视中传来的倒计时声音,应景地,聊天频道里,玩家们也纷纷刷起了倒计时。
张佳乐凑着热闹,也跟着屏幕里刷着世界的玩家一起大喊起来:“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零!”
十二点到。
突然,不知受了什么启发,张佳乐突然操纵着百花缭乱,枪口一转,向空中一通乱射,将所有技能一个不留地统统释放了出来。
仅仅一个交睫间,雷光电光与火光纠缠着冲上天空,点亮了整片竞技场的屋顶。万千花朵盛放得那样繁复华丽,竟胜过孙哲平平生所见的一切烟火。
漫空绚烂之下,落花狼藉,成了百花缭乱所尽力营造的这场烂漫烟火的唯一观众。
“大孙!新年快乐!”张佳乐的声音混在他身后嘈杂一片的爆炸声、祝福声和感叹声中,听来有些模糊,却还是一字不落地落进了孙哲平的耳朵里。
他看着这一屏绚烂无匹的“烟花”,不觉间红了眼眶。
但他还是轻轻笑着,带着最真挚的心意,一字一句,缓缓开口。
“嗯。新年快乐。”
他与张佳乐的第二赛季结束得很快。
折在了季后赛的百花战队,提早开始了夏休的日子。
回到小楼,他不禁有些失落,但看着懒懒躺在床上晒太阳、还向他眨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的张佳乐,他的心不免又被映照得一片明亮温暖。
孙哲平顺手将张佳乐随手放在门口的行李箱拖进房间,又泡了两杯金银花茶放在窗下的写字台上,任由阳光在两个玻璃杯中投下金色的澄明影子。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像是新挤出的牛奶上泛起的泡沫般柔软而细腻,环绕在张佳乐身周,落入孙哲平眼里,竟似是一圈茸软的光环。
一直没有松开玻璃杯的指尖像是被热水蛰了一口般,刺刺地痛了起来。孙哲平摇了摇头,松开手,三言两语勾起了张佳乐的好胜心,直搬出了电脑,嚷嚷着要复盘,又掏出一个硬盘,插上电脑,煞有介事道应先研究决赛。
孙哲平本只想转移话题,因而并未计较太多,只脱了外套随手扔到自己自己床上,拖来平常放在两张床中间过道上充当写字台的高脚小茶几,顺口夸了张佳乐两句,直将他夸得得意洋洋地摇晃起了脑袋。
张佳乐打开硬盘,顺手双击了其中一个名为“第二赛季总决赛录像视频1”的文件夹。
紧接着,在孙哲平还没有看清楚屏幕上出现了什么的时候,张佳乐突然满脸通红,猛地合上了笔记本电脑。
这等反常举动看得孙哲平一阵莫名其妙,可无论怎么问,张佳乐也只是红着一张脸,支支吾吾地不肯尽述,逼急了便道是自己的电脑中了毒,紧接着嘴里嚷嚷着要找人修,便抱着电脑向屋外跑。
孙哲平心下一片了然,捉弄之心又起,抓住张佳乐的后颈将他拉了回来,调侃了几句,趁张佳乐不注意,一把拎出了他怀中的电脑。
打开电脑,屏幕亮起,不出所料,硬盘里是所有男孩子电脑里都或多或少存在着的“avi”字样后缀的小电影。
看着张佳乐在一瞬间被人放了气般垮下肩膀,捂脸退回自己的床,面朝下一头栽了进去,还不忘鸵鸟般抓起枕头蒙到头上,孙哲平强忍住笑,一脸严肃道:“要我说你这文件夹名字取得就不好。我电脑里这文件夹叫‘入党申请书’,不容易搞混。”
“上次莫楚辰问我借过硬盘,肯定是他存进来的!我待会儿就找他算账去!”张佳乐大声否认着。他的头闷在枕头下,还不忘甩锅给莫楚辰,声音传出来闷闷的,听来气势瞬间弱了八分,勾得孙哲平又是一番调侃:“哦,借了一次就给你放进来了两百多部经典爱情动作片,时间跨度长达八年,片源很广泛嘛。”他当作没看到张佳乐露在枕头下的已经红透了的脖子,拖动鼠标上下翻了翻文件夹,总结道:“看来莫楚辰眼光和行动力都不错。”
“你妹!我攒了很长时间的好吗!”张佳乐突然一把掀掉了盖在头上的枕头,一下子坐了起来,满脸通红,一头蓬乱,破罐子破摔般闭着眼睛大叫:“就是我的!怎么样了!”
孙哲平的笑终于绷不住了。他看着眼前整个人都已经烧红、不知是方才枕头闷的还是恼羞成怒而热血上头的张佳乐,忍不住伸长手臂,在张佳乐额头上轻轻敲了一记:“你说你都下载了,还有什么好藏的,跟谁电脑里没有一样。”
张佳乐恶狠狠瞪了他一眼,连声叫嚷着“复盘”,意欲转移话题,顺手就想拿回自己的电脑。不料孙哲平一手按住键盘,咧嘴露出一口白晃晃的整齐牙齿:“都打开了,不请我看看你的收藏?”
然后被张佳乐一枕头抽在了脸上。
虽然二人最终还是复了盘,张佳乐的“收藏”却也被二人挑了几部“经典”看了个七七八八。
没有剧情,演技浮夸,叫声堪称可怕。
毕竟只是个用以解决生理需求的工具,也并没有什么必要如此较真。孙哲平这样跟自己说。
但是在夜里,他却做了一个梦。
梦的内容,赫然是白日他与张佳乐一起看的那部“经典”。
女主角背对着他,从泳池水面下钻出,浑身湿透,水珠顺着她的背脊一路向下,再向下,渐渐没入了臀间……
然后她解开了系在背后的泳衣带子,缓缓转过了身——
张佳乐?!
这个一丝不挂地站在泳池中对着自己笑的人,竟然长了一张张佳乐的脸!
再看时,她高耸的胸脯也变得一片平坦,柔和的腰线也被描上了了少年那瘦削而劲健的线条。随着她一步步地从泳池中爬上岸,孙哲平明明白白地看到,“她”的两腿之间,有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东西!
“她”不是长了一张张佳乐脸的女人……
眼前的人,正是张佳乐本人。
上岸后的“张佳乐”用手比了把枪的形状指向了孙哲平,赤裸着身体向同样一丝不挂的他走来,食指拟成的枪口抵在他的左胸,引来他的心脏一阵狂跳后,那指尖却又蘸着冰凉的水,顺着他的身体,一路向下抚了下去……
“张佳乐!”孙哲平大叫一声,猛地从梦中惊醒,坐了起来。
不远处传来张佳乐均匀的呼吸声,似乎在睡梦中听见有人叫自己,他模模糊糊地哼了两声算是应答,却并未离开他的黑甜乡。
孙哲平掀开被子,低头看了看,低低咒骂了一句,默默起身进了厕所。
坐在马桶盖上自己解决着生理问题,不知为何孙哲平却想起了张佳乐吃饭时的样子。
张佳乐很能吃辣,几乎可谓无辣不欢,每一次都会吃得两片嘴唇红艳如滴血。
而他看着吃辣吃得欢腾的张佳乐,并不想动那些仿佛看一眼就能熏得人流眼泪的食物,却只想含住他的嘴唇轻轻吮吸一番,再好好地咬一咬。
从前只觉得是自己还在长身体而食欲旺盛,现如今,自己的这一颗心被剔去了所有伪装,赤裸裸地放在他自己面前,炽热得让他无端紧张而兴奋。
最终,孙哲平的子子孙孙随着脑内浮现出的张佳乐安静的睡脸而被他送进了下水道。他将一切处理干净,捞了两把凉水拍在脸上,轻手轻脚回到了床上。
窗外月光疏落落撒进屋子里,落在张佳乐脸上,将他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长长的两片蝶翼般的阴影。
孙哲平单手撑着下巴,斜靠在床上,用比月光更温柔的目光轻轻抚摸过张佳乐的侧脸。
虽然清隽秀致,但的的确确是一张属于男人的脸孔。
可便生这样的一个人,让他这般无措而狼狈,然而自己却仿佛浑然不觉。
张佳乐,张佳乐啊……既然这样,那我等到你先说出喜欢我的那一天,不过分的吧?
他咬着后槽牙,将这句话在心中默默地念了一遍又一遍。
但目光却更温柔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