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斯克利夫手里拿着副官送来的一沓厚厚的资料, 神情凝重。

  资料显示,艾蜜儿柯林斯在逃离约翰公爵府之后曾在伦敦和伯明翰停留过一段日子,她离开公爵府的时候身上应该是带了不少钱, 但是很快就挥霍干净,于是便开始流浪。

  直到战争爆发很长一段时间以后, 她在一间酒馆里意外遇见一个男人,于是她重蹈覆辙又成了那个男人的情妇。

  但是男人收留她似乎并不是因为要她当情妇,毕竟那时候的艾蜜儿已经形容枯槁,毫无姿色可言。男人收留她是有别的用处。希斯克利夫在给艾蜜儿周围换上了自己的亲信,亲信每天都会把艾蜜儿的恢复情况和一言一行都汇报给他。

  “柯林斯女士的伤恢复的十分缓慢, 而且经常反复。正常情况下她本来昨天就可以出院, 但是她的伤口却迟迟没有愈合。”

  “她的主治医生现在是谁?”希斯克利夫问。

  “是戴维斯医生。戴维斯医生一直很重视这些从郁金香医院转院来的患者,之前玛丽医生主治柯林斯女士的时候, 戴维斯医生也时常关注她。”

  “他们的关系如何?”

  “很……”亲信思考了一会儿,在脑中仔细寻找着一个合适的词汇, “很亲密。但是是单方面的,柯林斯女士很依赖戴维斯医生, 但是戴维斯医生对待她和对待其他转院患者没什么特别。”

  “柯林斯女士有一点很反常。”亲信继续汇报道,“她的问题很多, 经常向给她换药的医生或者护士打听医院的情况。这里有多少伤员?多少医生, 以及药品是否充足。她也经常喜欢在医院里四处乱逛。这个时间她大概是在院子里散步。”

  “她是在观察这里有多少执勤的士兵。”希斯克利夫沉下脸,掰断手中的炭笔。他揉了揉额角, 阔步走出去。

  艾蜜儿正抱着她那条受伤的胳膊缓慢地在院子里移动脚步, 她驼着背,眼皮下耷,像老鼠一样四处流窜,不敢和周围的人对视。

  “散步?”希斯克利夫嘴角浮上一丝冷笑, 地上的积雪尚未融化,伦敦的冬天寒风刺骨,一个伤口反复恶化的患者居然会有精神出来散步?而且她的主治医生居然也不制止她。

  事情很快就水落石出,戴维斯医生和艾蜜儿两人于半年前相识,他们两人都在通敌。戴维斯故意延长艾蜜儿伤口的恢复期,为的就是让她在圣心医院多停留一段时间,戴维斯想要利用艾蜜儿运输给敌人他们新研制出来的疫苗。

  “我不应该相信那个蠢女人。”戴维斯被绑在椅子上,眼神阴戾,和平日里沉默寡言的样子大为不同。

  “她也会死,对不对?告诉我,那个女人也一定会被处决!”戴维斯逐渐变得暴躁,额头青筋暴起,他从来没有让艾蜜儿打探什么医院的情况或者查看地形。他费尽心思将她搞到圣心医院来,其实只是艾蜜儿当做一个容器,目的是把疫苗的最终研究成果带出去。

  但是他万万没想到,艾蜜儿竟然如此愚蠢,并且胆大妄为。这个女人为了在上级面前表现一番,擅自向周围的人打探情况,结果引起怀疑,这才暴露了他们的身份。

  军事法庭的人来了,他们带走了戴维斯,他是间谍团队中的核心人物,需要进行多次审理。而艾蜜儿的判决过程则简单的多,她被军事法庭决定于本周周四上午十二点在中心广场处以绞刑。

  周四,恰好也是玛丽观察期结束的日子。

  希斯克利夫没有失约,周四早上八点,他准时出现在了观察室门口。玛丽发现他比七天前憔悴了一点,眼睛里透露着疲惫,反倒更像是一个被关了七天“禁闭”的实验体。

  他们的实验非常成功,如果不出意外,一个月以后第一批疫苗就可以被投放在伦敦各个医院里。

  “你怎么看上去好像老了十岁一样?你要是变丑了,我可不理你了。”玛丽走到希斯克利夫身边,伸手抱住他的腰,仰头看着他。

  希斯克利夫低下头,看着玛丽的眼睛,他觉得这丫头多少有点没心没肺了。七天的日子这样难熬,其他的实验体无一不是神情萎靡,她居然还能笑得出来。他更希望她别把自己假装的这么坚强,他宁可她趴在自己怀里哭一哭。

  “可你还是很漂亮。”希斯克利夫摸摸玛丽明显瘦下去的脸庞,他感到心疼。

  玛丽得意地笑笑,她并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

  “或许你在观察室里已经听说了,艾蜜儿·柯林斯会在今天中午将在中心广场被处以绞刑,军事法庭没有追究你们班纳特的责任。你可以放心了。”希斯克利夫把怀里的女孩儿抱的更紧了一点,直到感受到了她身上的骨头,才轻轻说道,“玛丽,这下你可以放心了,不会再有人伤害你和你的家人。”

  “我想去中心广场看她。”玛丽说,她趴在希斯克利夫怀抱里,被他的外套裹住身体,即便是再刺骨的寒风也伤害不了她。

  “死人不好看,玛丽。”

  “希斯克利夫,我一定要亲眼看着她死,这样我才能彻底安心。”玛丽又往他怀里缩了缩,用脑袋蹭蹭他的胸口,语气却更加坚定,“我必须去看柯林斯。”

  “回去换身衣服,休息一会儿,行刑时间是中午十二点,我骑马带你过去。”希斯克利夫叹了口气,他总是无法拒绝她的要求。

  如果不是有人帮忙指认,玛丽根本认不出来刑场上的那个女人是艾蜜儿——她们分明几天前还见过面。

  她比之前她们见面的时候更瘦、更老,头发稀疏到很难盘起来,并且隐约已经有了白发。寒冷的冬天里,她只穿了一条很薄的破烂灰裙子,没有鞋,小腿暴露在外面,上面布满被鞭子抽打的痕迹。她被两个士兵羁押着,手上帮着绳子,踉踉跄跄走向绞刑架。前来观刑的公民发出一连串咒骂,诅咒这个背叛英国的女人。

  没有人为她祈祷。也没有人为她送行。

  公民们愤怒地挥舞着拳头,都认为只是绞刑未免太便宜她了。他们相互推搡拥挤,都想要冲上前去先揍艾蜜儿一顿。

  希斯克利夫把玛丽带到一个角落,用身体挡住那些拥挤的人群,为她隔绝出一片小小的天地。他没有再劝说她回去,也没再说什么“死.刑不好看”的话,而是把一只手掌放在她背后,给她支撑和力量。

  艾蜜儿大概是已经丧失神智了,她不断大喊着“系统”、“空间”、“救救我”等奇怪的词汇,但是始终没有任何人出现。

  她的声音原本婉转动听,但是现在却像尖锐刺耳,像是刀子在玻璃上划过。押送她的士兵不堪忍受这种声音的折磨,于是上前狠狠抽了她一巴掌。

  艾蜜儿重心不稳摔在地上,她咳了几声,吐出一口血沫,里面还有一颗发黄的牙齿。没等她缓过神来,士兵又揪着领子把她拎起来,继续骂骂咧咧地押着她往绞刑架去。

  等站在绞刑架下的时候,艾蜜儿忽然清醒了一点。她开始四处寻找自己认识的人,很快她就看见了玛丽,她大声哀求着,想让玛丽帮忙求情放她一马。但是现场十分嘈杂,所有的人只能看见她的嘴在一张一合,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也没有人在意她说什么。

  负责行刑的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跛脚男人,他全家都死于战争,因此格外憎恨敌人,更憎恨叛国者。他揪住艾蜜儿的脖子,把她带到木板上,然后又毫无犹豫地把那截少女手腕粗细的绳子挂在她脖子上。

  艾蜜儿全身都剧烈颤抖着,牙齿上下打颤,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她难道不应该是女主角吗?为什么会被送上绞刑架?

  “系统,系统,救救我,求你救救我。”艾蜜儿声嘶力竭地呼喊着,把最后一丝希望寄托在系统身上。虽然它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看在上帝的份上,系统,出现吧,救救我。”她继续哭喊,眼泪和鼻涕在脸上糊作一团,这让她那张原本就丑陋的脸变得更加难看,让人觉得多看一眼都会脏了自己的灵魂。

  “系统,系统,救救我。”艾蜜儿继续呼喊着。

  然而系统最终也没有出现。

  直到她被吊起来,双脚悬空,系统也没有出现。

  艾蜜儿脖子上挂着麻绳,身体悬在空中,无力挣扎着。粗糙的绳子磨破的她脖子上的皮肤,窒息感逐渐强烈,她的嘴唇和脸色都开始变成青紫色。

  恍然间她隐约记起来系统常挂在嘴边的那句“日行一善”,她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于是有开始在心中呼唤,但是太晚了。她没有再听见系统那絮叨的碎碎念,而是看见一个穿着黑色斗篷,头戴兜帽的男人。兜帽挡住了他的五官,只露出一个完美的下巴,一双巨大的翅膀从他背后伸展开。

  路西法露出一个阴森的笑容,漂浮在绞刑台上空。艾蜜儿的眼睛已经开始充血,她从喉咙里发出几声含混不清的叫声,隐约听见一个声音:“到地狱里来,永世不得超生。”

  玛丽平静地站在绞刑台下,她既不像那些围观的人感到叛国者被处死的兴奋,也没有见证生命结束时的恐惧。她看见了路西法收走了艾蜜儿的灵魂,然后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张了张嘴,玛丽知道他在说:如你所愿。

  艾蜜儿死了,她并不开心,但是却真正放松下来,这些年她所担心的事情终于得到解决。她感到灵魂得到解放,心中的石头落在地上。

  艾蜜儿死了。尸体掉在绳子上,在寒风中左摇右晃,围观的人看够了热闹,相互招呼着回家,没有人想再多看这个女人一眼。

  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结束的有些出人意料,可能是双方的国力都再也禁不住军火的消耗,也可能是耶和华不愿再让无辜的百姓受苦。

  在一个绿枝开始抽芽的上午,敌人宣布了投降。

  玛丽起初都不敢相信这个消息,她反应了好几秒钟,直到看见同事们开始打开香槟庆祝,才意识到这可怕的日子真的结束了。

  “为了英格兰干杯!”助手递过一只装满冒着香槟泡沫的酒杯,玛丽抿了一口,走到人群中,听他们讲敌人是如何投降,我们是如何取得胜利,希斯克利夫又是如何再次立下军功。一杯香槟饮尽,玛丽知道,她期待已久的光明终于来临。

  英国的士兵高呼着国王万岁,奔向被敌人抛下的堡垒,他们打开香槟和葡萄酒,奶酪和黄油堆满桌子,大家不知疲惫地一遍遍举杯庆祝。

  “国王万岁。”伯德少校高举着一把金色手柄的阔剑,带领他的分队冲入敌人遗留下的一栋精致建筑中。

  “这是敌人将军的别墅。”伯德少校高呼,“现在它属于我们了,不,它本来就是我们的,因为它生长在英格兰的土地上。”他打开一口樟木箱子,发现里面是各种精致的银器。

  成套的玫瑰花纹酒壶和成年男人巴掌大小的纯银十字架,还有镶着祖母绿宝石的银烟盒,以及一柄罗马宽剑全都杂乱无章地堆在一起,想必是敌人撤退的太匆忙,忘记了带。

  “看看我找到了什么?”一个年轻士兵兴奋地叫道,他在几个伙伴的帮助下吃力地把一个蒙着白布的巨型物件推到一楼的舞厅里。

  “是琵鹭,一个巨型琵鹭,用银子和各种漂亮宝贝制成,它可真漂亮,不是吗?”士兵扯下白布,对周围的人大喊。

  “干得不错,小伙子。”伯德少校赞许地拍拍士兵的肩膀,“敌人一定为了它花费了不少心思,但是现在它是我们的了。我想我们可以把它送给希斯克利夫上校,不,现在应该是准将了,我们应该把它送给希斯克利夫准将当新婚贺礼。玛丽医生一定也喜欢这个东西。”

  “我是不是应该送你个什么礼物,来庆祝你升为准将?”玛丽在换药室里拿着新钢笔,一边给家里写信,告诉家人她等医院的庆功会和善后工作完成后就能回家,一边不无揶揄地问希斯克利夫。

  三天前,他被授予准将军衔,是几个世纪以来整个英格兰帝国最年轻的将官。

  “对我而言,这不是什么值得庆祝的事情。”希斯克利夫靠坐在玛丽对面,衬衫扣子解开两颗,靠着椅被,神情懒散。

  战争终于结束,英国再次取得胜利,他却并不感到高兴,只觉得疲惫。他头一次发现,自己居然也是一个热爱和平的人。

  前几天希斯克利夫收到一封国王皇宫的来信,邀请他前往皇宫担任皇家侍卫长一职。但是希斯克利夫想都没想就拒绝了,甚至在送信的大使走后还把那封邀请函丢进了垃圾桶里。

  玛丽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生怕那位红衣大使发现希斯克利夫的动作,给他扣一个什么不敬国王的罪名。幸好,那位大使应该与他是旧相识,早就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所以在被拒绝之后毫不意外,喝了一杯加奶的红茶以后就拿好帽子离开了。临走之前还不忘说,皇宫将专门为英格兰士兵举办一次盛大的庆功晚宴,介时所有将领都会参加。

  希斯克利夫的脸色变得有些发黑,因为这是一个他不得不去的晚宴。

  “皇家侍卫长的事情你考虑好了?真的不去?詹姆斯亲王已经是第二次邀请你了。”玛丽随口问,脑子想得却是如何向家人交代她和希斯克利夫关系的问题,她甚至还没有向他们提起过他。

  他们会接受他吗?尤其是母亲,会接受一个在战场上厮杀,在生意上奸诈的人吗?

  “相信我,皇家侍卫长是这个世界上最无聊的工作。让我去皇宫参加晚宴就已经足够难以忍受。我更愿意去赫特福德的草场上打猎。”

  希斯克利夫流露出一点厌烦的神情,他毫不在意地把衣服上的勋章摘下来,扔在桌子上,语气不屑,“都是些没用的玩意。”

  那十几枚象征着无上荣誉和辉煌的徽章就这样可怜兮兮地被砸到桌子上,发出叮叮咣咣的响声,还有一枚掉在了地上不知道滚到了哪里。

  “你多少应该把它们保存起来。”玛丽放下笔,蹲在地上寻找那枚失踪的勋章,“我可以找一个盒子,把它们放进去。”

  “你想留着它们就留着吧,”希斯克利夫无所谓地摊开手,蹲下来帮玛丽一起找,“虽然没什么用,但是至少以后还能给我们的孩子当玩具玩儿。”

  “你在胡说什么?”玛丽从窗帘后面摸到那枚勋章,嗔怒道,她把它丢进希斯克利夫怀里,背过身子,脸庞微微发红。

  “士兵们都在问,我究竟什么时候向你求婚。”希斯克利夫把勋章随手揣进口袋,绕到玛丽面前,不让她回到椅子里去,一幅无赖模样,“我觉得这个问题很有意义,所以思考了很久。”

  “我可没答应要嫁给你。”玛丽的脸更红了,她再次背过身去,心脏砰砰直跳。

  于是希斯克利夫又绕到她面前,并且按住她的肩膀,让她无处可逃,脸上的神情变得严肃而认真。

  “我思考了很久这个问题,直到今天上午的时候才得出答案。”

  “就是现在。”

  希斯克利夫握着玛丽的右手,单膝跪下来,拿出一个镶嵌着珍珠的漆木小盒子,打开。一枚红宝石戒指静静躺在黑色的天鹅绒上,指环上有一圈古朴的花纹。

  他黑色的眼睛,炙热、真诚,能让莱茵河露出河床,它们紧盯着玛丽娇嫩红润的脸庞。

  “我考虑过许多地方向你求婚,玛丽。比如赫特福德,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又比如在泰晤士河的船上,几个年轻士兵告诉我他们的姐姐都是在那里被求婚的。我想了很久,但是最后却选择了这里。”

  希斯克利夫的平静的语气逐渐开始变得热切,充满期盼和渴望。他顿了一下,把玛丽的手握得紧了点,继续说:“玛丽,我活下来了,实现了我的诺言。所以我想要知道,你是否愿意嫁给我。”

  玛丽的指尖有一点颤抖——其实也可能是希斯克利夫在抖,她知道这件事早晚会发生,也有所准备,但是事到临头,她还是忍不住紧张。这间换药室位于二楼拐角,因此十分安静,玛丽几乎都能听见自己心脏“怦怦怦”剧烈跳动的声音。

  被希斯克利夫握着的那只手微微出汗,空着的那只却因紧张而变得冰凉,这种冰火两重天的滋味并不好受,像是在斯卡蒂和苏尔之间被撕扯。一种奇怪的现象出现了,玛丽紧张到身体在冰火间交重,唯有头脑脱离于此,无比冷静。

  这一刻早晚来临,此刻正在发生。

  还有什么值得紧张、考虑的呢?我并不是到他身边去,而是我们两个回到彼此身边来。

  玛丽深呼了一口气,调整好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她闭了闭眼,然后看向希斯克利夫的眼睛,说:“我愿意。”

  希斯克利夫忽然加大了手上的力道,将她的手握得紧紧的,眼睛里迸射出黑色的火焰,连呼吸都开始急促。然后他取出戒指,缓慢、虔诚地将它戴在玛丽右手的中指上。

  他再也不会松开这只手。

  玛丽感到冰凉的金属在自己的指节上一点点滑过,她的感官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能清晰感觉到指环的所有花纹。冰凉的金属变成火红的烙铁,把花纹和希斯克利夫都烙在她的心脏上。

  春天到了,屋檐上的积雪全都融化成水,滴答滴答落下来,砸入泥土,生出黄绿色的嫩芽。窗子被擦得十分干净,让人想象不到它也曾目睹战争。

  希斯克利夫的每一只手指的指腹都有一个小小的茧子,它们逐一滑过玛丽细嫩的手心和手指,像一把刷子,刮蹭、抚摸着她的心。随着指环在手指上的推进,玛丽极速跳动的心忽然变得平静。

  他们的灵魂终于回到了本体。

  在阳光的折射下,红宝石显得异常美丽,天使泣下的鲜血也不如它红艳。希斯克利夫站起来,在阳光的照射下拥住玛丽,这次他没有吻她,只是低头静静看着她棕色的眼睛,纤长的睫毛,和在阳光下散发着光晕的皮肤。

  我的生命、我的灵魂。他想。

  “希斯克利夫准将!”

  院子里忽然变得吵闹起来,玛丽循声向楼下望去,发现伯德少校带着他的士兵和数不清的战利品正走进来。

  他们每个人都满载而归,不是拿着一袋一把做工精良的宝剑,就是抱着个镶嵌着宝石的工艺品,也有的把帽子当做容器,里面盛满了金币和银币。还有士兵抬着几口笨重的箱子,不用打开也知道里面肯定又是各种珠宝和银器。

  “准将,我们给您和玛丽医生带来了新婚贺礼。”伯德少校在院子里大声说,他有点站不稳,手里还拿着个朗姆酒酒瓶,看来醉得不轻,否则也绝对不敢这么大声和希斯克利夫说话。

  一个庞然大物被推进来,玛丽顺着窗子看下去,发现那是一个巨型琵鹭,用银子和琉璃还有玛瑙做成,眼睛是两颗绿宝石。

  它约么有三米高,哪怕在宽敞的庭院里也不显得微小。抛开上面的宝石,这也是一尊价值连城的工艺品,琵鹭是敌人所热爱的动物。

  银子雕琢成的羽毛和镶嵌着玛瑙的鸟喙不断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那只巨大的琵鹭仿佛活过来一样,它的翅膀隐隐颤动,它不像一个战利品,更像是一个蕴藏着无数阴谋的深渊。

  玛丽看着这尊华丽到不可思议的工艺品,忽然感到背后发寒。她感到,这只琵鹭绿色的眼睛正死死盯着她,仿佛要将她盯出一个窟窿。

  “准将,准将。”伯德少校简直醉的不省人事,他见希斯克利夫迟迟没有露面,索性在玛丽的窗子下面大喊大叫起来,“玛丽医生,快来看看我们给你的新婚贺礼,快下来。”

  “我下去处理这个该死的蠢货,你在这里等我。”希斯克利夫看了伯德少校和那樽琵鹭一眼,神情狠戾。

  玛丽没有听他的话,她不想待在这里,她这个位置,只要随便向窗外一看,就能望见那只琵鹭冰冷的绿色眼睛,这让她胃里感到一阵难受。所以她跟了出去。

  如果说刚刚在二楼看这只琵鹭只觉得它巨大、华丽,那么当玛丽站在院子里,站在这樽银琵鹭脚下时,她感到了一种前为所有的压迫感。

  它本应属于魔鬼。

  这个想法在玛丽脑子里一闪而过。院子里围满了人,所有人都仰视着这樽诡异又华丽的琵鹭。

  “玛丽,回去。让厨房的人煮一些醒酒药来,我要把这些该死的蠢货送上军事法庭。”希斯克利夫见玛丽跟了过来,轻轻叹了口气,她总是这样不听话。

  “回去,玛丽,别往院子里看。听我的话,就这一次。”他替她拢了拢鬓角的碎发,几乎是用一种恳求的语气说道。

  “你会有危险吗?”玛丽问。

  “不会。”希斯克利夫说,他温和地笑了笑,眉眼中流露出让人难以想象的温柔,“战争已经结束了,我保证不会再有危险发生。”

  玛丽望了那只琵鹭一眼,她并不知道这里会发生什么,但是她相信希斯克利夫。他说不会有危险,就一定不会有。

  直到玛丽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洞里,希斯克利夫的脸色才又恢复阴戾,他让人打来一桶水,从头到脚浇在醉倒在地上的伯德少校身上。

  虽然已经立春,但是天气仍旧透露着寒气,伯德少校被凉水一浇,头脑恢复了一点清醒。他用袖子擦掉脸上的水珠,摇摇晃晃站起来,向希斯克利夫行了一个军礼:“报告准将,这是我们从敌人府邸缴获的战利品。”

  “战利品?”希斯克利夫眼中划过一抹狠色,“假如我没有记错,伯德少校,你是从皇家陆军学校毕业的,对吧?”

  “报告长官,是这样。”伯德少校有些不知所措,他不明白为什么他的长官这样阴狠地盯着自己。他曾经与希斯克利夫并肩作战,见识过他在战场上的模样,所以感到害怕。

  “那么,你那些老师有没有给你讲过一个故事,那个关于该死的特洛伊木马战争②的故事?!”希斯克利夫问,他揪住伯德的衣领,把他扔在琵鹭脚下,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我很难想象像你这样的蠢货是怎样混到少校这个位置的。”

  伯德少校冷汗涔涔地躺在地上,但并不是因为害怕希斯克利夫,而是因为他发现自己带来了灾难。他连滚带爬地站起来,望了一眼那只金碧辉煌的琵鹭,只觉得有无数只利剑已经对准自己,对准圣心医院的每一个人。

  “去准备柴火。”希斯克利夫说。

  伯德微微一愣,有些犹豫,“准将,他们的人应该不会很多,或许我们可以……”

  “你说的不错,伯德少校,这里面装不了多少人。”希斯克利夫赞许道,但是伯德却更紧张了,他知道自己肯定又犯了蠢。

  “但是你又是否知道他们在这只琵鹭里装了别的什么?假如你愿意一个人以身犯险,为我们大家探查一下,这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我会向上帝祈祷,让你能留一个全尸。”

  柴火很快就被搬来,希斯克利夫命令士兵将这些柴火成堆的码在那只琵鹭周围,上面浇上火油。然后他点燃一支火把,等到风停的时候,一把把火把丢在柴火上。

  熊熊的火焰立刻席卷了这只华贵的琵鹭,起初还没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几秒钟以后,惨叫声从琵鹭内部传来。

  接着在琵鹭肚子的位置,一扇小门被打开,一个瘦小的人影被推了出来。那人影掉在地上,不幸又跌进着火的柴火里,发出一连串撕心裂肺的惨叫。

  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掉下来的人不是敌人的士兵,而是一个半大的孩子。

  希斯克利夫的瞳孔猛然缩了一下,丢下一句“灭火”,就冲上前去,不顾周围人的阻拦,徒手把那个孩子抱了出来。他的衣服被火苗点燃了,袖子和衣摆上都是橘红色的火焰。他带着那个孩子在地上滚了几圈,火舌舔舐着他们的皮肤,一桶水浇在身上,他们身上的火才算是被扑灭了。

  威尔逊医生立刻让人拿来担架,要把他们抬到急诊室去。但是希斯克利夫只是把那个孩子抱上担架,转身拎起水桶,冲向那只琵鹭。他裸|露在外面的皮肤已经冒出火泡,脊背处的衣服一片焦黑。

  他失策了。

  希斯克利夫以为,敌人会像希腊人一样,将士兵藏在琵鹭肚子里,所以毫不犹豫想要烧死他们。

  这手段很不人道,但是他无法保证那只琵鹭肚子里会藏着一些别的什么致命的东西,为了保全自己的士兵,他只能选择这样做。但是他没想到藏在里面的竟然会是孩子和妇人。

  他感到自己胳膊上的皮肤在灼痛,和战场上受伤时不一样,火焰的灼伤更加折磨和残忍。他知道这里人手充足,火势也还不大,很快就能被扑灭。他完全可以像威尔逊所说的那样,放下水桶,去处理伤口。

  可是他做不到。这是他自己也未曾想到的事情。希斯克利夫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居然会为了救敌人的孩子和女人而奋不顾身,这件事听上去如此不可思议,比荒诞派的喜剧还可笑。

  但是它发生了,真真切切地发生了,发生在现在。

  他感觉到身体受伤的地方的痛感正在进一步加剧,手臂上的灼伤的地方由于剧烈的运动被撕扯,因为吸入了太多烟尘,他的肺部开始呼吸困难,脑袋也逐渐发晕。

  玛丽得知院子里起火的时候正尽心尽力地守在厨灶面前熬醒酒药,他知道希斯克利夫一向不喜欢士兵们在岗的时候醉酒,所以把药熬得很浓,希望那几个倒霉的士兵能够快点清醒,省的被送上军事法庭。

  但是药还没熬到一半,她就发现院子里变得格外嘈杂,那些男人们吵吵嚷嚷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好像很着急。玛丽没太放在心上,正如希斯克利夫所说,战争已经结束,不会再有危险发生,她相信他。

  直到她嗅到烟味,发现院子里正在着火,也没十分在意,那火势不大,有规律的围绕着那只被缴获的琵鹭,玛丽以为他们只是在销毁不需要的东西。

  但是她很快就又发现医生们拿着担架跑了出来,士兵们也开始惊慌的救火,并不是她以为的泰然自若的模样。于是她立刻跑了出去。

  玛丽跑到院子里,发现这里的情况和她所想象的大不相同。那只华丽的琵鹭里不断掉出人来,有的摔在地上,有的直接掉进火堆里。凭借肢体的本能,她扶起一个摔在地上腿脚受伤的妇人,把她往医院里带去。

  她发现这是一个荷兰女人。非常狼狈,但是衣着华丽,保养得当的脸上有一些蹭伤,但是不难掩盖她的富态。

  为什么会有敌人的人在这里?玛丽感到有些疑惑,不是说战争已经结束了吗?为什么还会有敌人的人出现?这里会不会还有敌人的士兵?希斯克利夫又在哪里?

  玛丽把妇人交给护士,又返回院子,四下寻找着希斯克利夫,但是始终没有看见他的身影。

  她有一点害怕。她不想再过战火连绵的日子,也不想每次看见希斯克利夫前去战场就心惊胆战。

  她在慌乱的人群中寻找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却又不得不把那些摔倒在自己脚边的人带到医护室去,她发现这些人全都是妇孺。

  他们十分惊恐,面对她的帮助感到害怕和抗拒,宁可逃到外面去,也不愿意进入医院。这给救助填了不少的麻烦。玛丽在助手的帮助下把一个不断挣扎的女人送到了手术室,等她再次回到院子里时,终于看见了希斯克利夫。

  希斯克利夫拎着一只水桶,脸上布满灰尘,左手手臂上鲜血不止,他每走一步,血就滴下来一点。

  玛丽起初以为这些血是从他受伤的胳膊上流下来的,但是走近后她才发现,这些血来自他身体的各个地方,他经过的地方,留下一个个血色的脚印。玛丽从来没有见过希斯克利夫受这样严重的伤,她甚至以为,他真的像那些士兵们所说的那样,是一个刀枪不入的神话人物。她丧失掉身为一个医生应该在任何情况下保持冷静的素养,愣在那里。

  “我不是让你待在厨房不出来么?”希斯克利夫走到玛丽面前,笑了一下,继续说,“别担心,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伸手帮她擦掉眼泪,却不小心把血迹沾到了她脸上,血迹混着泪水流下来,滴在玛丽白色的衬裙上,形成一滴殷红的血泪。

  “我送你去处理伤口。”玛丽说,她搀住希斯克利夫的胳膊,想把他带到医护室去,但是下一秒希斯克利夫就摔倒在她怀抱里。

  “别担心,他没有生命危险,我会治好他。”威尔逊医生轻声安慰道,他叫来两个护士,转身进入了手术室。

  玛丽抱着手臂蹲在门口,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感到无能为力,希斯克利夫说没有危险,可是当她看见他时却一身是血,他怎么能说话不算话。

  一种前未所有的疲惫感席卷了玛丽,她猛然间发现自己几乎从来没有为希斯克利夫做过什么,一直以来,都是他在帮助她解决各种各样的麻烦。现在,他受伤了,她身为医生,却拿不起一把手术刀去救他。

  她知道自己在面对灾难时远没有希斯克利夫和威尔逊冷静,但是至少也不至于拖后腿,可是现在看来,她只觉得自己愈发没用。玛丽手脚冰冷地依靠在手术室外的墙壁上,从来没有觉得时间这样漫长。

  三个小时以后,希斯克利夫终于被推了出来,他缠着厚厚的白色纱布,一条胳膊被吊起来,身上盖着被单。

  他的脸已经被擦干净,看上去没有刚刚那么狼狈,由于□□的效果还没有过,他仍旧在昏睡中,呼吸平稳而安宁。

  “我说过,他不会出事。”威尔逊医生走出来,“希斯克利夫准将的身体很强健,我相信最多半个月,他就又能恢复如初。但是胳膊需要的时间可能会长一点,不过也不必担心,绝不会有什么后遗症留下。”

  “谢谢你,威尔逊医生。”玛丽说,“我真抱歉我刚刚没有帮上什么忙,我真应该为此感到羞愧。”

  “不,玛丽。你为医院已经做了很多了。你完全不必因此而羞愧。”威尔逊安慰道,他拍拍她的肩膀,“何况我们的人手很充足,你太累了,应该好好休息一下。我给希斯克利夫准将安排了单人病房,他就交给你了,其他的事不用再担心。”

  玛丽感激地点点头,掉头往希斯克利夫的病房方向跑去。

  等待是这个世界上最漫长的事情,玛丽搬了把小椅子,守在希斯克利夫床前,她希望他睁开眼睛的时候能看见她。他的眉毛被火焰燎掉半边,在他英俊的脸上显得有点滑稽可笑。